《金色栏杆》Mayvis

4、热天午后

　　风似乎没有傍晚时的那么狂躁了，但风里还是含着沙尘，李婉君最讨厌这样的天气了，有风的日子里，若如是开着窗户，家里的家具上、地板上自然要积一层灰，每天擦都擦不干净。不过春天的风好在是温暖的，吹的整个人都懒洋洋的，像是听了一曲吴侬软语唱出来的调调，舒适自在。
　　“你和文哲吵架了吗？”
　　“怎么这么问？”
　　“这两天没见他来过。”
　　“没有，他公司加班。”
　　“哦。你哥……”
　　“我哥……”
　　“日子订下了？”
　　“嗯，下个月20号。你来吗？”
　　“我……”
　　“你不来没事的，我妈也不太愿意。”
　　“对不起。”
　　“没什么可对不起的，你没做错什么。”李婉君停下脚步，在石凳上坐了下来，她拍拍旁边的位置，示意程言光坐下，“言光，你记住，你没有错，这不是错。”
　　程言光眼里泛起了光亮，那光亮一瞬间又暗了下去，他低下头，说：“我知道。”
　　“我哥希望你来的，我也希望你能来参加他的婚礼。我以前不懂事，做了伤害你的事情。”
　　“没事，那些事情，都过去了。”
　　“我哥真的希望你能来的，他说他想见你，想知道你过得好不好，他还说，他永远都是你的家人。还有我妈，我妈会想开的，我不是也能想开吗。”
　　最后，程言光还是答应了下来：“嗯，我会去的。”
　　程言光抬起头，他望着遥远的夜空，天空中看不到星星，白天吹起的黄沙将那些光亮遮掩了，他不由自主地伸手想拨开那团东西，就像拨开他心里的一层层覆盖物，思绪又回到了大二那年的暑假。
　　那个暑假他如往常一样回了家，林若川那个小孩似乎活泼了很多，那时候他还是不愿意在那个家里多待，还是天天跟李慎君混在一起，他们一起做兼职，一起泡在网吧，程言光也经常在李慎君家过夜。
　　那是一个燥热的午后，树上的蝉像疯了一样嘶吼，那天他们俩休息，本来是想去网吧的，然而在接近40度的热天里，迈出房门一步都变得异常艰难，也许只有真正的打工战士才会冒着酷暑为生计奔波。李家父母都去上班了，李婉君则是睡过午觉后去了补习班。李慎君将房间的窗户关死，窗帘拉紧。两人光着上半身平躺在铺着竹席子的床上，天花板上老式的吊扇转啊转，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这样的天气里，连翻身都会流汗，汗会从每一个毛孔渗出，在皮肤表面汇集，当它们汇聚成足够大的水珠就会因自身重力沿着皮肤滚下来，毛孔的汗液渗出的很快，因此汗很快便能汇集成小河流，顺着皮肤纹理一路流到凉席上。连呼吸都变得沉重，吸进去的空气比从人体里面呼出去的更热，这时候往往会感觉呼吸不畅，感到胸闷，严重一点就是中暑了。
　　李慎君睡了一觉醒来，下身穿的裤子早就被汗湿透了，因为不喜出汗之后的粘腻感，他迅速在卫生间冲了个冷水澡，洗完澡他才发现忘了带干净衣服进来，他看了一眼洗衣机上的脏衣服，此刻实在是不想把它套在身上。尽管家里没人，李慎君还是以最快的速度迅速往房间里跑。他进卧室的时候，程言光还在熟睡着，他轻声掩了掩门，木门的金属折页陈旧，如果再关紧必然会发出吱呀声，干脆就半掩着门。床尾那边堆满了些以前的书，还停着他的自行车，他只能从床上翻越过去拿衣服，他不想吵醒程言光，畏手畏脚地想从他身上跨过去。他终于跨过一只脚，小心地低下头查看程言光有没有被吵醒，他在想如果此刻程言光醒了，那该是多么的尴尬。这是他第一次仔细观察程言光的长相，程言光的五官不像大多数男生一样英气，什么剑眉星目跟他完全沾不上边，他的五官很柔和，谈不上娘，只是有些中性，有着近乎是三庭五眼的比例，只是他笑得时候习惯挑左眉，仔细看左右的眉毛是有些不对称的，二十岁的程言光刚长开，褪去了腮帮子上的婴儿肥，终于能看到他的下巴是尖的。窗帘拉着，房间里有些暗，他想看清楚些，不知道何时，李慎君的身子不断下伏，在双腿支撑不住的时候终于压在了程言光的身上，这下程言光真的醒了。面对当时的状况，程言光是惊慌失措的，瞬间清醒过来，然而在他清醒过来的一刹那，李慎君的举动让他的大脑陷入一片混乱。李慎君用双臂撑起身体，他俯下头亲吻了他。这个吻不深不浅，吻在程言光的唇上，实际上这个吻只停留了两秒，但是时间仿佛被拉长了，这个两秒被放大到很多倍。李慎君还在用双臂支撑着上半身，下半身完全摊在程言光身上，两个人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停留在了原地。就像是一声巨响之后产生的耳鸣一样，窗外的蝉鸣也停止了，一时间万籁俱静，此时的两人耳朵里只充斥着电流声。
　　李慎君是先清醒过来的那个，他的胳膊麻了，只能奋力翻了个身，平躺在属于他的那半边床上。之后，程言光反应过来，腾地一声坐起。
　　“操！”
　　“言光。”
　　“你别叫我言光！”
　　“我……”
　　“你一直知道吗？”
　　“知道什么？”
　　“你是个同性恋。”
　　“我，我不是。”
　　“那刚刚算什么，兄弟间的亲密接触？我还跟你一起睡觉！一起洗澡！”
　　“我，我也不知道，言光……”
　　他的话还没说完，嘴就被一片炽热堵住了。窗外的树枝突然动了一下，总算是给这个昏暗的小房间带来了一点光影上的变化。这个吻跟上一个不一样，它显得急切，想得到回应，于是他回应了他，当他们终于纠缠在一起，这个吻慢慢舒缓深情。二十年来他们从没有如此亲密地了解过对方，他们闭着眼睛，却更加能感触到对方肢体的小动作，他们极力向内探索，探索着对方更深层次的秘密，那些从来不能用言语表达、从来不能用眼睛窥测到的东西，它们让这个房间变得私密，独属于两个人。李慎君不知道程言光在想什么，但是他的内心仿佛有千万只蝴蝶在飞舞着，翅膀扇动的频率那么缓慢，那么轻柔。他们早该如此，为什么他们不早如此。
　　这个吻结束的时候，他们紧紧相拥，相拥在粘腻的汗水里，却又迟迟不肯分开。
　　夏天，夏天才是恋爱的季节，夏天才足够赤裸，人们才能裸露出衣着下的情欲。夏天带来酷热，酷热让什么东西都藏不住。
　　整个暑假程言光与李慎君都在一起，在外人看来他们还是像往常一样，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一切都不一样了。暑假结束的时候，下了一场暴雨，大家都以为骤雨会带走一些炎热，事与愿违，长期接受炙烤的地面散发出前所未有的热度，这些热量随着水汽蒸发往上升腾，世界活活变成一个蒸笼。假期结束了，一个往南，一个往北，他们约好春节假期再见面，在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两人的关系似乎被地理距离阻隔了，而他们的秘密也只存在于那个窗口朝西的小房间里，很长一段时间，他们不打一个电话，没有联系。那年除夕夜，程言光拉着李慎君爬到天台上看烟火，万家灯火很美，李慎君说比一瞬即逝的烟花美的多。那时候程言光就知道了，他们的关系不会长久，他想如果他没有回应他的吻，两人是不是就不会处在这样的境遇。那天晚上很冷，风吹在脸上像刀子一样，程言光紧紧握住了李慎君的手。
　　李慎君比程言光要大一岁，离毕业还有几个月，家里托人介绍了一份离家不远的工作，年前就已经去公司报过实习。李慎君比其他年轻人要踏实得多，总是透露着一股稳健，让身边人都很放心，家里商榷的大学他填了，家里介绍的工作他也去了，从小到大，程言光似乎是他唯一的叛逆。李慎君对程言光说让他回来，等毕业以后，回到这个城市。程言光还不确定，他的那个家已经很完整了，有彼此相爱的父母，有可爱听话的孩子，看上去他是多出来的那一个，他不确定自己是否还有回来的必要。程言光还是犹豫着，推脱道：到时候再说吧。
　　李婉君对程言光的态度较以往似乎有些轻微的差别，程言光没注意这些，李慎君自然也不会注意到。她不再频繁地去找程言光，与林若川相处的时间也变少了，林若川自然是察觉到了，他便时常借口询问功课去找李婉君，李家父母一直很喜欢程家这兄弟俩，不论是他们中的谁到李家，李阿姨甚至比对亲儿子都要亲。程言光和李慎君的秘密被发现是在某一天的下午，那天下午李婉君照常给林若川辅导功课，李阿姨突然要她出去买什么东西，李婉君也就去了，留林若川一个人在她房间里。李婉君给林若川讲解时用的材料很多是当时她自己用过的，上面满是她的笔记，偶尔还有些涂鸦，也少不了些莫名其妙的文字。林若川已经做完了题目，饶有兴致地翻着手上的材料，寻找李婉君留下的涂鸦，那些普通的线条，组合起来却是些奇奇怪怪的东西，有些林若川尚还能分辨出是什么。翻完又顺手拿起了旁边的书，还是那些类似的东西，翻到最后，他停下了动作，在空白的尾页，李婉君娟秀的字迹排的整整齐齐：程言光。是的，是程言光的名字，它们密密麻麻的布满整页纸。林若川有些慌乱，他又翻起旁边堆着的几本材料，每一本都是，尾页上满满的程言光。他似乎是发现了李婉君的秘密，一个少女埋藏于心的青春物语。林若川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他需要做什么吗，婉姐喜欢程言光，他该做些什么吗，他该帮她促成恋情，还是假装不知道。他在思考些有的没的，却忘了眼下最重要的事情：将桌上的书恢复原样。
　　“你看到啦。”李婉君回来了。
　　林若川慌乱之中有些结巴：“婉姐，我，我不是故意的。”
　　李婉君莞尔一笑，拉开他身边的椅子坐下：“我就是喜欢他，很多年了，我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总之就是，不管在做什么都会想起他，一想到他就会不自觉地笑起来。”
　　林若川试探性地问：“那程……我哥，他知道吗？”
　　李婉君突然皱起了眉头，没说什么。
　　看到她的表情，林若川猜测李婉君应该是问过了，可能是得到了不理想的回答，林若川想说些什么去安慰她，思来想去也没想到合适的话语，只能作罢。
　　见林若川没什么话，李婉君转移了话题：“我刚刚留给你的题做完了吗？”
　　过去，李婉君无时无刻不在程言光和林若川之间周全，她总希望他们能像亲兄弟一样，最近程言光对他的态度缓和了许多，林若川也察觉到了李婉君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不那么热衷这件事情了，他不习惯，所以总是千方百计地缠着李婉君。他更在乎李婉君的感受，所以不管程言光对李婉君做了什么，他心里多多少少有些不适。
　　正月十五元宵节，猜灯谜，赏花灯，去文化中心看文艺汇演，这些是李家和程家固定的节目，两家人关系很好，因此每年都会相约一起去。
　　到了目的地，花车巡游早已开始，与往年不一样，李慎君和程言光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大家也没在意，节日的气氛笼罩着这个露天的场地，大红的灯笼映得每个人脸上都喜气洋洋。
　　花车巡游之后就是文艺汇演，节目大多是各区县自己组织的，不是很专业，却也别有风味，大家也都看的不亦乐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