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色栏杆》Mayvis

2、不受欢迎的胖女孩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上午十点，言光隔着门听到客厅里小川拖着拖鞋走路的咔哒咔哒声，老房子的隔音不是很好，脚步声停了下来，过了一会儿又响起来，随后是卧室的关门声。今天是周六，言光下午还有一份兼职，他无法再赖在床上了。
　　言光敲了敲弟弟的门叮嘱他起床吃饭，之后便匆匆出门了。
　　四月初的阳光很好，天天都是好天气。小城市的节奏很慢，大街上的人不紧不慢的，小店门口趴着的狗也懒洋洋的，从来没睁眼看过路过的行人。过了红绿灯路口，前面便是一排招牌错落的商品房，花花绿绿的广告牌里，有个不起眼的艺术兴趣班。这里是李婉君的同学开的，加上老板自己一共三个老师，学生也不多，基本上是些准备参加艺考的孩子。
　　言光早就注意到了经常坐在角落里的那个胖胖的女孩，从来没跟他搭过话，也不像其他孩子一样在他授课的时候积极地凑在前面，她总是抢不到好的位置，交出来的作业也不尽人意。一个人的卑微容易催生更多的恶意，画室里的其他孩子不怎么待见她，总是有几个女生对她的衣着和身材指指点点，时间长了，大家便习以为常地加入了那几个女生的阵营。有时候是当着言光的面，那些说话者以玩笑的语气说出一些歧视性的话语，言光是不会理睬的，毕竟是一群学生，他不便在他们之间纠缠。直到这一次。
　　这天，如平常一样，言光站在这十几个学生身后观望，他又发现了一个普遍存在的小问题。在将同学们的目光集中起来之后，他顺手拿起了身边那个女生的铅笔，离静物最近的一个女生惊声喊道：“程老师，你别用她的东西，她的东西脏！”其他学生也开始附和起来。
　　“对呀，对呀。”
　　“程老师，你用我的。”
　　“她身上有味道。”
　　“她的东西脏！”
　　……
　　“她的东西脏！”
　　言光觉得这句话很刺耳，他在余光里看到了女生涨红了脸百口莫辩的样子，他抬手示意大家安静下来：“好了，我说个问题……”
　　铅笔尖划呀划，胖女孩很难再听清楚程言光说了什么，她看着那只好看的右手，拿着她的铅笔画出一条条线，一条又一条，它们没有落在纸上，而是落在了她心上。程言光从她身后经过无数次，言语指点过她无数次，但这次是她离他最近的一次。
　　那只铅笔，程言光拿在手里拿了一下午，他用它在其他学生的画纸上修改，再没人说什么。
　　下课的时候，所有的学生将东西靠墙摆放好都离开了，留下程言光自己打扫着画室，铅笔灰混着颜料落在地板上，掩盖住了瓷砖原有的颜色。临走的时候，他把口袋里的铅笔放回角落的那个小盒子里。
　　胖女孩还没回家，她站在楼下的门店里，望着挂在墙上的画，时不时竖起耳朵倾听着四周的声音。程言光下来的时候，她慌张着转身准备溜走。
　　“李淼淼！”程言光把她叫下。
　　女孩有些诧异，程言光竟然记得她的名字，她僵硬地转过身，犹豫了半天挤出来几个字：“程，程老师。”
　　“你家住哪里？”
　　“金石丽城。”
　　“是吗？我住那附近，一起走吧。”
　　“老师，我，我……”
　　看着李淼淼顿住地脚步，程言光问：“怎么了？”
　　仿佛是下了很大的决定，李淼淼呼出了一口气：“没事，走吧。”
　　兴趣班离公交车站牌还有一段路，程言光跟李淼淼一前一后地走着。又是这样的夕阳啊，太阳还是不愿意下山，和煦的风从身后吹来，女孩的头发凌乱的飘向前方。她愿意走在程言光后面，这样她就可以正大光明地看着程老师。从侧后方看过去，程言光的下颌角比正面看的时候立体一点，他是面部轮廓不怎么硬朗的人，所以只能说他俊秀，这样的人是不会显年纪的。在李淼淼看来，程老师长的温润，性格似乎也如此。她自然早就在同学嘴里听说过去年新来的高一美术老师是个帅哥，也在学校里见过几次，都是远远的。
　　“你是十七中的吧？”
　　风往前面吹，程言光的声音被吹散了，听上去不太真实。
　　“啊？”
　　“我在学校见过你，上高几了？”
　　“高二。”
　　言光习惯性地掏出兜里的烟，抽出一根叼在嘴里，摸索打火机时动作却停下了，他将嘴里未点燃的烟塞回烟盒里，回头笑着说：“不好意思啊。”
　　“啊？没关系，没事。我爸也抽烟的……”说到这里，李淼淼停了一下，“我不是说……啊，我的意思是……我不介意。”
　　李淼淼一下又涨红了脸，想了想，接着说：“学校里有学生也抽烟的，他们偷偷抽，我看见过。”
　　程言光再一次放缓了步子，转头看了一眼：“女生也有吗？”
　　李淼淼点点头：“嗯，她们在厕所，下课的时候。程老师，我想问你个问题。”
　　“什么？”
　　“你会不会觉得，抽烟的女生是坏人。”
　　“抽烟对身体不好。”
　　程言光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严肃地讲出了这句正经话，全然忘了自己这个烟民说这样的话没什么说服力。
　　公交车上，两人并排坐着，话语上很快轻松了起来，但李淼淼还是时刻紧绷着保持身体坐正，避免自己接触到程老师，哪怕是他的衣角，她也是不允许的，他那么干净。
　　“兰香苑，到了。下车的乘客请从后门走。下一站，建设银行。”
　　程言光挥手与李淼淼作别，注视着女孩走进小区，这是个习惯性的行为，就像每天早上注视林若川一样。
　　穿过马路，又看到熟悉的小区，落日余晖下，还是一样的景色。小区门口原本违章建的小平房不知什么时候拆了，那原来是个包子铺。铺子的经营者是一位周奶奶，她认识整个小区的住户，后来周奶奶年纪实在大了，也便变卖了家伙什，干脆就在小平房里养老。退休后的周奶奶过起了养花的舒服日子。月季、牡丹、茉莉、兰花、大丽花，各式各样的仙人掌，还有很多说不上名字来的，周奶奶将平房门口布置成了一个小花园，自己则坐在花园中间晒着太阳。算上大学里的日子，程言光在外面飘荡了七年，他还记得小时候上学的早上吃周奶奶做的肉包子，那种滋味是他永远也回不去的怀念，他也记得渐渐长大后小区门口四季常开的那片小天地，那片弥留的香味是他在外漂泊的日子里的精神寄托。去年他回来的时候明明那个老人还在，那张布满褶皱的脸还会眯着眼慈笑，那双苍老的手还会摸索着他的胳膊说他长大了。他还没有好好告别，那座房子、那些花、那位老人，都消失了。有人说周奶奶搬去跟儿女住了，也有人说周奶奶过世了，人们怀念她的时候才发现，他们对这位老人的事情知之甚少。
　　程言光晃过神来的时候天色也暗了下来，突然，他感觉有些倦怠，有些疲惫，拖着身子走进小区。到了吃饭的时候，各家各户传出来不一样的香气，它们杂糅在一起，让人有点犯恶心。
　　回到家，沙发上放着他那早已晒干了的衣服，已经叠放整齐，没有一丝褶皱，一看便知是林若川这个强迫症折出来的。阳台上又挂满了新洗的衣服，在风中飘飘荡荡，扶手上还搭着他的棉被，大概是林若川晒出去忘了收。程言光的眼睛里又有了光亮，他走向阳台，准备把棉被收回来。
　　林若川自然是在家窝了一天，听音乐、看电影、追剧，他不是一个外向的孩子，甚至有些阴郁，朋友不多，周末也很少外出，他似乎总喜欢一个人呆着。只有林若川自己知道，他也可以有趣，只是不愿意去做那份努力罢了。
　　林若川是个没有人生目标的人，唯一有过的梦想是小时候在看CCTV纪录片时埋下的，当大多数男生的梦想是出任CEO迎娶白富美的时候，林若川的梦想就很清新脱俗，他想当个考古学家，无数次他在梦里举着小刷子慢慢清理出恐龙头骨，他从不愿意说出来，怕别人笑他。但如大多数人一样，当他发现他离目标太遥远时便果断放弃了，只是他放弃的比较彻底，即不存一点幻想。
　　其实林若川不是一直这样郁郁的，至少在他傻乎乎的童年里，他还是很快乐的，大概到他亲生父亲的死亡吧，这些快乐戛然而止。后来他的母亲嫁给程言光的父亲，可能是他的童年已渐渐消逝，他很难再找到以前的快乐，玩具不再好玩，牛奶糖也变的甜腻。他来到程家后，程父努力着一碗水端平，这些都是他看在眼里的，只是程言光，程言光似乎并不欢迎他。在李婉君的嘴里，程言光似乎又是一个性情温良的人，直到现在，林若川才想明白，程言光过去只对他一个人的不友好无非是青春期的无能狂怒，谁能接受原本属于自己的父爱要分出一半给另一个陌生小孩呢。考上大学的程言光干脆在外面扎根，林若川原本以为，他不会再跟这位哥哥有过多的交集。时间来到去年夏天，原本是高考过后一家人去庆祝的，一场车祸却带走了他的妈妈和继父，他是那场车祸唯一的幸存者，伤势不重，心理上却遭受了莫大的创伤，甚至一度患上PTSD。这时候，他的那位哥哥破天荒地回来了，且转了性子，他在他的照料下慢慢恢复。直到现在，林若川和程言光还在被迫培养兄弟情，他知道他离不开程言光的照顾，他必须依赖程言光活着，与此同时他是程言光法律意义上的弟弟，程言光也必须依赖他才会有归属感。对于林若川而言，最大的难题无非是他怎样才能不以讨好的姿态去回应程言光的照料，这导致他很矛盾，这种矛盾表现出来就是他对程言光的若即若离。他很少去猜测程言光的心思，他也猜不出来，程言光总是能把负面情绪掩饰的很好，就像昨天晚上，他也料不到程言光会因为发小要结婚而失眠。而程言光呢，一方面也是因为在外面漂泊累了，他不在乎林若川偶尔冰冷的态度，他只要这里看上去像一个家，他只要这一点点的归属感。做个不恰当的比喻，这两人像是搭伙过日子的夫妻，只要能过就行。
　　话分两头，李淼淼坐在电脑屏幕面前不由得嘴角上扬，她要把今天发生的事情记录下来，她的□□空间日志，仅自己可见，这是她唯一自由的地方，她的指尖飞快地码着独属于她的青春伤痛文学。
　　在学校里，李淼淼从来不是一个受欢迎的人。她从小就是个体格健硕的女生，进入青春期后逐渐发胖，原本就长相普通的脸上布满痘痘，这样的外型条件让她在同学面前极度的不自信。同学们总是会嘲弄她，无非是评价她的外表和她糟糕的成绩。嘲弄她的学生从来不会觉得自己做错了事情，而这些却给李淼淼带来了伤害。她厌恶他们，厌恶学校，大多数时候她也厌恶自己，她讨厌自己的外貌，讨厌自己没有勇气反驳他们。她越来越不愿意跟别人交谈，躲在网络言情小说的世界里不可自拔，关上了通往现实的窗口。李淼淼的青春无意是灰色的，而程言光的出现了，当她第一次在学校里看到言笑晏晏的程言光时，她不能再确定了，他就是她幻想过的言情男主。当她的眼里终于有了一束光，这又让她更加悲伤，她不够美好，只能躲在自己的世界里幻想，程言光的笑颜也只能活跃在跳动的字符里。但今天不一样，迎着夕阳的背影，他握着的那支属于她的铅笔，完全不一样了。今晚，她可以短暂地忘记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