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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金色栏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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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绪的埋藏方式分两种,一种是气球式的,想起来就会难过,每次想起来每次都会难过,这种难过会生长堆积,直到气球胀大最后破裂;另一种是遗忘式的,在心里找一个位置,为难过的事情举行一场葬礼,把尸体埋在那里,过后不再提及,让其他事情在心里累积,直到看不到埋葬尸体的角落。程言光是后者,他选择不去提及。但是埋藏情绪总是危险的,谁又能保证,他的一生中不会有哪个不合时宜的人挖出他的痛苦。
九年前,程言光遇到了林若川,从此他们便是异姓的兄弟。当时的程言光不是很明白,为什么父亲非得需要这么一对母子来填补成一个完整的家,好在林若川大多数时候是个沉默寡言却很听话的小孩。到了程言光上大学的时候,自然是越远越好,跨越大半个中国,够远了吧。慢慢的,程言光也看开了,只是生活远比电视剧狗血,放弃自己的未来照顾一个异姓的弟弟,若放在之前,程言光自然是万般不愿意的,只能说有些事情让他变了,或者说是他长大了。
林若川考上了离家最近的大学,程言光也回了家,他在离家不远的某所三流高中找了份美术老师的工作,与弟弟的学校在一条街上。
每天早上,兄弟俩在高中门口的早餐摊上吃完饭,程言光站在门口看着林若川走到路的尽头拐到学院路上,有时候林若川会回头,这时候程言光只能尴尬地挥挥手掩饰自己犹如老父亲般的行径。
每天下午林若川会在高中对面的书店等程言光下班,书店里堆着满满的复习资料,在最角落里会有些时下流行的小说,林若川随意抓起一本,聊胜于无。那间书店正对着学校的门口,夕阳撒下来,学校里的金属栏杆被染成金色的时候,学生们便会鱼贯而出,程言光的红色T恤在洁白的校服堆里格外扎眼。一般情况下,程言光会和一位语文老师一起出来,音乐老师有着一张娃娃脸,若不是穿衣风格不同,看不出她与一众高中生的差异。
夕阳下的金色栏杆里,缓缓走出一对男女,林若川有时候会看得晃神,似乎这水泥路是一片红毯,而匆匆归家的学生是他们的宾客,每天下午都是他们盛大的婚礼。自然,这只是林若川的想象。语文老师住在他们楼下的邻居,叫李婉君,她与程言光是青梅竹马的交情,早已熟悉的像家人。林若川还记得他跟随母亲来到这个家的时候,那时正处在青春期的程言光异常的暴躁,不顾父亲的面子夺门而去,而将程言光扭送回来的就是李婉君。林若川觉得他可能永远都忘不了那个第一次见面就送他巧克力的大姐姐,良好的第一印象,再加上很多时候是李婉君在安抚程言光的情绪,相对程言光,林若川更喜欢李婉君。后来程言光就变了,长大以后的程言光似乎变回了他小时候那个温柔善良的样子,但他们之间始终有隔阂的,林若川和程言光都明白,这种隔阂是消除不了的,不管他们要一起生活多少年。
“婉姐。”林若川放下手里看了几页的小说,打了声招呼。
李婉君故作神秘地开始给他说着八卦:“若川,我告诉你哦,又有女生给言光写情书哦。”
程言光在一旁羞红了耳根,轻声喊道:“小婉!”
“是高二的吧,扎马尾的那个,我早就觉得她看你的眼神不对。”
“哎呀,你别说了,影响不好。”
“难道不是吗,那是那个短发的……”
清秀的五官,干净整洁的衣着,恰当好的年纪,再添上如沐春风般的笑容,足够让青春期的女高中生心神荡漾了。林若川嘴角含笑跟在后面,脑子里闪现着影视作品里的告白桥段,李婉君和言光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在脑海传过。一直这样下去也不错,林若川想着。
又走到了小区楼下,他们住的小区是60年代建成的了,墙体的涂料早就脱落了,露出冷灰色的水泥,好在前些日子政府做老城区建设,淡蓝色的涂料将整个小区粉饰一新。言光有些不适应,尤其是整片小区都笼罩在夕阳下时,夕阳会让所有的颜色失真,不管是新鲜的还是阴暗的,夕阳总是强行赋予它们温暖的滤镜,就好像很多事情一样,你被给予了,不代表你就能拒绝。走进楼道看到那辆停了很多年没人要的破旧自行车,这时候言光才自在了。
“小川!”
刚回家还没坐稳的兄弟俩便听到了敲门声。开门一看,果然还是那张娃娃脸。
“我妈煮的水饺。”
“谢谢。”林若川接过李婉君手里的食盒,说,“待会我去谢谢阿姨。”
李婉君笑着说:“上面是素的,下面是猪肉白菜的,趁热吃哈,我先下去了。”
林若川是个素食主义者,倒不是什么宗教原因,原因嘛,说起来有些矫情。小川小时候,家里养过两只兔子,母亲在后院安置了个铁笼,小川时不时地会给兔子喂点饲料外的吃食,偶尔也会偷偷放它们在院子里撒欢,看着院子里地一个个地洞以及一颗颗被咬坏的菜,小川自然是没少挨打。那天晚上,他看着动画片等待着妈妈的晚饭,当时具体是怎样的,他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那顿晚饭很好吃,他很开心,如果不是第二天起来发现兔子不见了的话。妈妈养兔子就是用来吃的,从头到尾投入感情的小孩子自然是理解不了的,他很难过,蹲在兔笼面前使劲地想把兔子呕出来,可是已经过去一夜了,没有办法了。到头来能怎么办呢,林若川再也没有吃过肉,小时候的倔强也一直持续到现在。
“要醋吗?”言光一边说,一边翻着厨房的柜子,“好像没有了。”
“就这么吃吧。”
言光不死心地重新翻了一遍,还是没有,只得拿着两双筷子出来。
“这个太长了吧,换一个。”
听到言光的话,小川关掉窗口,握着鼠标往下滑。
看着重新打开地界面,言光说:“这个不是看过吗?”
“再看一遍。”
“行。”
“我去洗个手。”
言光和小川单独相处的时候,对话总是能简则简。父母出事之后,面对这个还很陌生的哥哥,小川有些手足无措,他不知道该怎么跟他相处,所以他只能尽量减少两人处在同一个空间的时间,起初他是将饭端到自己房间吃的,一边看着电影一边吃着言光做出来的勉强算是称得上饭的东西。这样的日子大概是不久的,言光在小川吃饭的时候敲开了房门,从此之后就是兄弟俩一边吃饭一边看电影了,当然,是在客厅的茶几上。小川能感觉到,言光在有意拉近他们之间的距离,他也会回应,可是总还是会尴尬的。
电影放到二十多分钟的样子,小川去将饭盒清理干净,言光也很合时宜地倒了两杯水。小川送饭盒回来的时候,电影也放到一半了。两人再次一起坐在沙发上,百无聊赖。
“我做的饭很难吃吗?”
也许是为了打破尴尬吧,言光找了很久的话题,最后说出口的还是这句。
“还好吧。”小川的眼睛没有离开屏幕,“算不上难吃。”
言光用余光瞥了一眼身旁的人,脸上的表情表现着一股的毫不在意,言光换了个姿势,将自己蜷缩在沙发里,有些失望地说:“那也算不上好吃咯。”
“比开始时好多了。”
听闻,言光终于笑了,这个小屁孩还是会在乎他的感受的,虽然他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屏幕。春日总是让人懒洋洋的,周五的课又异常的多,这导致言光有些困了,但他没有选择去房间休息,而是继续蜷缩在沙发里,以一种猫一样的姿势昏昏欲睡。他知道电影结束的时候小川会叫醒他,就让他来喊醒他吧,他也懒得现在就走进卧室。
不知道过去多久,言光醒了过来,电脑屏幕上的画风已经变了,不再是宫崎骏的世界,耳边传来的台词还是相同地语种。他这才反应过来,今天是周五啊,小川是不会早睡的。言光伸了个懒腰,问道:“在看什么?”
“热血高校。”
“讲什么的。”
“中学生打架吧,我同学说挺好看的。”
看着电影里的暴力画面,言光坐直了身子,活动着脖子,含着笑说:“你知道吗,真正的打架看上去很蠢的。”
小川终于看了一眼睡眼惺忪的言光,问:“你打过架?”
“那倒没有,看上去太蠢了。”
见小川没有再搭话,言光接着说:“我高中时第一次近距离看成年人打架,那是我第一次在现实里看到棒球球棍。你知道,棒球是不怎么流行的。他们真正打起来到结束,很快,快到我来不及逃离现场。打架只是一场以最快速度和最利己的手段取得某种……成就吧,算是,这样的事情。而且一点都不武侠,甚至,甚至都不像热血高校,很难看,动作看上去很蠢。而且没有什么道义可言,他们打击的就是最脆弱的部位。太蠢了。”
听着言光的发言,小川再没做出什么反应。
电影之所以精彩,是因为它的丰富,把所有故事在一两个小时内说完,而现实就不一样了,你有一辈子,因此,只有当老了再回顾时,才能看到人生的精彩。
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小川说道:“小君哥回来了。”
在林若川的印象中,程言光以前跟李婉君的哥哥李慎君呆在一起的时光是很多的,大概是在各自工作之后,两人也渐渐疏远了一些。小川觉得言光大概会关心吧。
言光喝水的动作楞了一下,轻声回了一句“哦”,情绪也淡淡的,看不出什么。
小川接着说:“小君哥要结婚了,下个月吧。”
“是吗。”
“我还以为你早就知道。对了,李阿姨说让我去做伴郎呢。”
小川说到这里,话停了下来,似乎在等待着言光的回应。言光抬眼看着他,正好对上他的双眼。小川习惯性地躲开了有些尴尬的对视,接着说:“我本来问李阿姨为什么不找你的,你跟小君哥关系那么好,可李阿姨说就是我了,婉姐和小君哥也没说什么,所以我答应下来了。”
话说完,两人沉默了许久,言光长舒了一口气:“下个月几号?”
“20号,520。”
“呵。”言光笑了,语气里是少见的轻蔑:“太俗套了,将来我结婚就不会选那天。”
说完话,言光拉开抽屉拿了些东西,起身走去了阳台。他拨开晾衣架上晒着的衣服,衣摆落下,晃动着挡住了他的上半身。习惯埋藏心事的人总要有个缓解的方式,而烟碱确实有暂时放松心绪的作用。大概是在感概与发小的日渐疏远吧,小川这样想着。原本温暖舒适的风夹杂着烟吹到屋里,迎面吹到小川的脸上,小川不自觉地皱着眉头咳了两声,言光听闻顺手关上了阳台的门。
夜渐渐深了,街道安静下来,窗外再也没有了喧嚣,两人也各自回房去了。
言光扯了扯被角,将自己裹挟起来,其实他不觉得冷,只是这样莫名的安心。言光尽量让自己的肢体不动,这样他才能真切地感受内心的东西。程言光本身就是个心思细腻的人,别人一句扎心的话都可能让他睡不着觉,何况是这样的事情。再一次失眠,他努力逼自己想一些有的没的,好去逃避不愿意想起的事情。这场婚礼是他不想去的,却找不到冠冕堂皇的理由,所以他纠结。当出现一件不得不去而又不太情愿做的事情的时候,刚开始言光的脑子会无限挖掘做这件事情可能会有的细节,这时候他会及时遏止,运用习惯的规避法,暂时不想这件事情,当时间慢慢迫近,他又没做好充足的思想准备时,挣扎的同时却又因一丝自虐倾向享受着这种压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