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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太子 ...

  •   第二天大哥便带着我入宫请罪,太子亦在场酌情说了些好话。此事起因原是秦兴举止轻佻冒犯于我,但他眼也残了肋上也青了,也算是受了惩罚。倒是我在京兆府众目睽睽之下冲动打人落下不小话柄。

      京中人事复杂,捕风捉影之习气远胜西北。不出几日,便有流言说什么定边侯府依仗军功目中无人,连小小竖子都敢殴打上官,遑论顾家一门三将云云。

      大哥为这事在陛下那儿领了教弟无方、御下不严的罚。而我这边,听说陛下原本看在皇后娘娘面子上打算在西北军中为封我个不大不小的军职,如此一闹便全泡了汤。

      三月里,大哥启程返回西北,将我留在了京城。太子说他身边缺个亲近的随驾侍卫,禀了皇上皇后,令我入宫当职,顺便磨磨性子。

      大哥入宫辞行那日,皇后娘娘在宫里开了家宴,又赏了些东西命大哥带回去。宴后,太子与我大哥同行半路,所谈之事从西北军政大局到北蛮风俗,聊着聊着,话题拐到了我身上。

      大哥停下来郑重拜谢太子在秦兴这件事上对我的照拂,又请太子日后对我严加训教,最后不知为何还数了几个他和二哥在西北替我背过的锅。

      太子嘴角噙笑,理解道:“是了,兄长总是不能如幼弟那般肆意洒脱。”

      我入宫当职后不久,皇宫便迎来了四藩郡主。先帝这一支血脉谈不上昌盛,皇上这一辈除了陛下本人,便也只有先嫡皇后所生的废太子从前地位尊崇些。而到了下一辈,皇室宗亲中适龄婚配的更是只有太子和河阳王阿青。

      阿青自年前出走便没再回京,偶尔有信寄回来都说在各地游历。于是这四位郡主便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的全嫁了太子。

      太子年纪轻轻尚未登基已在几年之中册封了一妻六妾共七位妃子,妻妾之多自我朝开国以来尚属首例。此事若搁在以往,定是免不了要听些言官大夫劝诫。然而许是臣民们忧心皇家嗣脉单薄,皆盼着皇上能多得几个孙儿开枝散叶,因此竟无一个人在太子纳妃之事上多加议论。

      只是我冷眼瞧着,太子虽短短几年已有两女,却并不在床笫之事上多上心,许多次晚间与内阁辅臣商讨完正事,亦不着急回宫,反而一人在书房读书练字。

      太子这样或许教那些盼着皇家开枝散叶的人焦急,可往后宫去得少了于我却是好事——那宫中有两位妾妃与我有梁子,被我打坏了一只眼的秦兴妹子秦良娣自不必说,还有一位同我们顾家在西北打了几十年仗的北蛮公主兀颜妃。我入宫当职之前便被大哥千叮万嘱要避着这二位些,如今太子一个月不见他们一两次,便也省了我在这事上花许多心思。

      一日稍晚,太子在文源阁听阁臣议事,我蹲在院中拔草,屋里传来争吵声,细听起来吵得是黄河水患之事。

      这事议了不止一天了,黄河治水是堵是疏,赈灾之款从何而来,几位阁老大人已经争了数日。

      此时已值孟夏,黄河汛期将至,且今年入夏以来眼瞧着雨水多过往年,黄河泛滥似乎已成定局,因此商定治水与筹备赈灾之宜便是迫在眉睫。

      沿岸百姓苦水患久已,太子有心举国之力治理黄河,可内阁却迟迟拿不出章程。户部尚书哭穷,说现在国库空虚,前些时日西南报边匪为祸,云南王秦晖拉着另外三家藩王一起递了折子,兵部刚允了增拨军费。

      西南剿匪形势有多严峻我并非不晓得。秦晖他爹追随高皇帝打天下时他虽然还小,但他们滇军在长江以南威名赫赫,与西北军并称南北,即便他们秦家黄鼠狼下耗子一窝不如一窝,也不该落寞到剿匪剿个几十年。

      这时屋里不知谁出了个主意,说云贵一带税赋已归云南王所有,朝廷国库既然拨不出钱,不如放开云南王封地上的盐铁权。

      此话一出便遭首辅苏大人反对。苏大人仗着国舅之尊大批这等“动摇国本”之辞,太子亦插不上话,众人只好等国舅爷发完脾气才陆续散去。

      太子走出来时我仍蹲在墙根儿下。

      “在干嘛?”

      “拔草。”我如实回答。

      太子看看庭院檐下已被拔秃的盆景又看看我,几不可闻地叹了气:“你觉得无聊?陪我走走。”

      今夜有月无风,内侍怕宫里的主子们苦夏烦躁,早早将所经之处的蝈蝈蟋蟀蝉都粘了,御苑中极静,太子不说话,我便也不吭声。我踩着他的影子沿着宫墙随他走了一路,一直到彰华殿前停下脚步。

      “顾侍卫,你知道这殿里装的是什么?”

      我摇头,此殿位于先皇临终安养的景泰宫,先皇驾崩后太子着手修葺,宫里没住下哪位主子,更没听谁说过这殿里如今盛了什么。

      太子见我摇头并不意外,只道:“随我进去看看。”说着命守殿内侍前头引路。

      彰华殿殿高两层,内侍引着我们沿殿前石阶拾级而上,直接来到大殿二层。厚重的木门推开,宫灯依次亮起,太子站在灯下,凭栏俯瞰一层。

      我顺着太子目光朝下看去,视线所及,心里倏地一震——只见一层大殿的无座无台,理石地面之上金漆绘制的经纬线纵横延伸数丈,山川河流尽收其中。

      “这……这是?”我一时震撼得说不出话来。

      “是。”太子转过头来看我,“是你外祖参与绘制的大渝皇舆图。”

      《大渝皇舆图》…… 我朝开国以来第一张大渝四境全图,我外祖父一生的骄傲与荣耀。当年钦天监投入数万人参与考察,我外祖父走遍山川大河,前后历时十七载方绘制完成。

      我听说过全图所绘四境的辽阔,却没想到有朝一日见得实物如此恢宏。大殿之中遍铺花岗石,以花岗石为底板,巨幅皇舆全图被雕刻在了整个地面上。

      “看到什么了?”太子指着一处问。

      我拿眼描绘着大渝蜿蜒曲折的边境线,在他指着方向找到了西北。

      “西北境,古丝路、嘉峪关。”

      “还有吗?”

      有,与大渝西北境犬牙交错的……

      “北蛮……”

      “嗯。”太子负手而立,又看向另一边。

      我道:“那是巴蜀,天府之地,富庶一方,长江自此奔流而下,惠及两岸。”

      太子不说话,仍望着那里。

      我试探着又道:“南边紧邻云南王封地和其余三藩……”

      太子看我一眼,我闭了嘴。

      他凭栏站立不知在看什么,许久终于又开口:“朝廷诸事纷杂乱人思绪,先皇曾说过,只有站在这皇舆图前才能看清自己该做什么。”

      说着,他带我走下木梯,径直走到大殿中间。

      我们站着的地方正是“中原腹地”,脚下一条蜿蜒长线从“高原”上的“星宿海”起,曲折延伸东至“大海”。

      “顾侍卫,今日文源阁中在议什么事,你可知道?”

      当然知道,老国舅中气十足地发了一大通脾气,说没听见那是撒谎。

      我道:“听见了,议的是水患赈灾的事。”

      “嗯,”太子点头,“黄河水患……你知道多少?”

      “臣听说过一些,”我答道,“黄河‘善淤、善决、善徙’,有‘三年两决口,百年一改道’之说,系下游泥沙淤积,河床高于地面丈余,逢大汛时河水漫过或冲垮堤坝……”

      “最近一次改道是前朝末帝时,黄河向南决口夺淮水入海,淹没沿途各州府,前朝朝臣贪污,国君昏聩,采取‘暂行缓堵’之策略,致使十数万百姓流离失所,瘟疫横行,民怨……沸腾……揭竿……”

      我觑着他的脸色,不知是不是该说下去。

      “是,”他赞同,“‘民为邦本’,前朝国君不仁,数百年基业一朝倾覆,便是自水患不治而起。”

      说着他转过头来看我:“治水之事,功在当代,利在千秋,黄河治水势在必行。”

      说这话时,像是对着我,又像是对他自己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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