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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国舅 ...

  •   那天阿青本是高高兴兴来的,回府时却不知怎的,看着有些低落。

      运河那边,樊时良自领了任命便一头埋进了书案里,听说没日没夜带着手底下的人将都水司所藏运河文档尽数翻了出来。而请愿的十八家商行亦没食言,首批银子便已筹措的七七八八,只等与户部交接,便可征招民夫,购置机具。

      阿青几日后便启程往沿岸州府督办修河事宜。临行前来侯府絮絮叨叨磨叽了小半天,还硬将他那啄瞎过猎犬的厉害信鸽“小镝非”留给我。

      我嘴里嚼着一块老婆饼,隔着条案同那鸽子大眼瞪小眼。可怜我两个叫着同样的名字,关系却毫无进展——在广西被它啄那一下还心有余悸,我不敢上手去摸它,它亦对我警惕。

      回想阿青将它送来那日,我十分悔恨自己被他拎来的一食盒点心所蛊惑,没有立即拉下脸来,叫他将这鸽子“怎么带来的,再怎么带回去”。

      那天我就着他的手叼走一块蜜三刀,指着那鸽子笼问他:“这是干吗?”

      阿青从盒里捏起一粒开口酥递到我嘴边,样子一本正经:“送信。”

      “我这一走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你若忘了我可怎么好?不给我写信吗?”

      “……”

      我嘴里塞得有点满,说话便显得含糊:“我又不是七老八十了,我至于?”

      “至于,”阿青面无表情,手又伸进食盒里,“之前你去西北几年没回来,再见着我的时候,就没小时候显得亲。”

      我对他这毫无道理的指控颇有不满:“那能怪谁?我那些年也不是没给你写过信,你回过一封?”

      他不敢看我,摸了摸鼻子:“我那是因为、因为当时有些事情,想了很久,没想明白……”

      没想明白什么?

      我看他这样分明像是心里有鬼。回想起自己当年那巴巴盼回信的可怜,嘴上实在忍不住刻薄起来:

      “您小时候什么性子?前天晚上撒完疯,睡醒一觉就阴转晴。什么事能扰您好几年?我看是乱花迷眼,您贵人事忙,懒怠搭理我这种小喽啰。”

      这话说出来,一分委屈,九分是气。阿青抬起头来看我,半晌没说出话。

      我忽然觉得大老爷们掰扯这个显得矫情,于是摆摆手打算把这篇揭过去,可他却不知为什么突然眉眼具弯,笑起来:

      “你这是、这是在为我生气?哈、哈哈,对对对,这件事错在我。我保证——此次南下五日写见闻、三日报平安,一定勤给你写信,决不冷落着你。”

      “……”

      我以手扶额,那倒真也不必。

      所以,时至今日我也没想明白,那天他怎么就把“他求我写信”忽悠成了“我求他回信”。

      我叹口气,从快见底的点心匣子里捏起些碎酥皮盛在一个小碟子里,边喊着“阿飞、阿飞”,边小心将碟子往那鸽子面前推。这功夫我每日都做,实指望哪天这祖宗能不再防我,顺便认下它的新名字。

      宫里这边,陛下在新岁之后升了我的衔,没什么实职,只是领子上加了一条黄杠,俸禄也多了些。这事说起来还是沾了那小鸽子的光。

      中秋夜宴上,皇后娘娘问起我在京中的生活。赶巧那日白天的时候正同那鸽子较了一回劲,于是顺嘴把替阿青养鸽子,以及这祖宗嘴叼费钱的辛苦告诉了娘娘。

      娘娘听了心疼,转天便求陛下为我晋了个虚衔。

      如此,我在宫里的地位一下与不同了起来。先是从前同班的侍卫见我皆改口叫了“顾大人”,后来连东宫里的女眷们遇着了也愿同我多聊几句。

      大哥为了我这一次升衔特意从蜀地寄了信来,嘱我戒骄戒躁,万不能得意忘形。而我自然也晓得夹着尾巴做人的道理,一切仍如从前般待人处事,晋衔以来自问并无行差踏错,可是不知怎么,太子侧妃的祖父——当今国舅爷苏大人却是对我越来越瞧不顺眼。

      苏首辅乃是先孝章皇后的哥哥,当年庚辰之祸后曾力保还是临亲王的阿青他爹继承大统,也是有智有谋的一位贤臣。可如今年岁大了却护犊子又霸道,在朝政上不时与太子分辩也就罢了,渐渐地竟连东宫里的妃嫔之事也要横加指摘。

      那日傍晚文源阁议事后,苏大人与太子并肩同行,我随驾护送,赶巧瞥见赵良娣身边的小太监躲在不远处探头探脑。那赵良娣曾被传因害秦嫔小产而禁足,前些日子被太子释了出来便一改从前矜傲的性子,处处在争宠一事上花心思,隔几日便想办法引太子去她院中不说,还对太子身边的太监侍卫极尽笼络之事。

      小太监是东宫总管付公公的同乡,平时里与付公公有些交往,我便也对他脸熟。他先前曾来过几次替赵良娣送点心,可眼下有苏国舅在场,实在不是个好时机。宫中为奴为婢不易,说什么做什么都是奉命行事,全不由自己做主,可若稍有不慎碍了权贵们的眼,却又得背锅顶雷,轻则受罚,运气不好更是万劫不复。我知他这次又是不得已被他主子遣来的,于是悄悄摆手轰他回去。可不巧,我这一番动作自认为做得并不张扬,却偏偏被苏国舅看在眼里。

      国舅爷不知哪来的那么大气性,怒目圆睁,花白胡子倒竖,命人将小太监揪了来。先是数落一通,责他窥探主子行踪。又阴阳怪气一番,意有所指地提醒太子谨慎御下,万不能放纵侍卫仗着家世恃宠生骄,忘了职责本分。说到激动之处,更明言要太子小心防着前朝与宫人私联,免得有人做出危害主君之事。

      太子对此不置可否,只着人小心送苏国舅出宫,倒是几日后他从兀颜侧妃处出来,叫我陪着他去彰华殿时才又与我提及了那日的事。

      初春的京师凉意尚在,彰华殿因空旷又久无人居而更显冷清。太子一袭薄衣站在皇舆图旁,良久驻目后突然开口:“赵良娣身边的那个小太监可处置了?”

      我听着一愣,自觉自己区区一个侍卫并没有赏罚宫人的权责,可眼下这大殿里只有我与他二人,再没旁人在场。

      太子转过头来,眼睛看着我,是在等我答话。

      “臣……”我想了想,“臣后来没怎么关心这事。”

      太子敏锐:“\'没怎么关心\',不是没\'没关心\'。”

      我只得点头:“……是,臣前天听人提起这事,没听说那小太监受什么处置。”

      “没处置?”太子的语气听不出情绪,“他们是把首辅的话当耳旁风了。”

      我猜测着:“也许是因太子和太子妃不曾下令。”

      太子深看我一眼。

      我心里含糊,又把整件事的前因后果想了一遍。

      那日派人送走苏国舅后,太子一言未发便回到宫中,一头扎进书中房练了半宿的字,并未提及处置一事。听说那小太监哆哆嗦嗦回到赵良娣处,良娣惊慌不已,当即便要来太子处请罪,好歹被她陪嫁来的嬷嬷劝住。

      想那赵良娣贵为南越王家的郡主,初入宫时也曾意气风发,因与当时的秦良娣并其他两位良娣出身相仿,四位藩王郡主还常在一处相持相助,于东宫之中也是一派势力。哪知后来秦良娣小产,赵良娣禁足。再到赵良娣被释出来时,东宫局势已悄然改变——秦良娣被升为了太子嫔,与赵良娣因杀子之恨而势如水火,再不复从前般亲密。平江王、安阳王两家的郡主亦因母家依附云南王而倒向秦嫔,彻底与赵良娣割席。赵良娣在宫中孤立无援,于是才将心思全都放在了太子身上,指望能得太子多些眷顾,不至于受他人欺凌。

      赵良娣如此心思,若说有错也不过是为自己下半辈子能在宫里过得安生罢了,确实当不得那“窥探主君”的诘责。反观苏首辅,孙女为太子侧妃,他非但不避嫌,反而以外臣的身份搀和到太子宫里的家事,实在是多管闲事又没道理。

      我揣摩着,还是觉得自己没说错什么,于是仗着胆子朝太子看回去。

      太子神色上瞧不出变化,听了我的回答却比方才显得舒展:“顾家为朝廷股肱,若是有人议论什么,你只听着,不要与他计较。”

      这是在说苏首辅。

      “……臣没有”

      我打算辩白,话到嘴边却咂摸出不同的意思——太子言语间颇有温度,这句“不要与他计较”不是责备,而是在劝慰我。

      我心中温暖,改口道:“是,臣记住了。”

      太子点头:“你聪明,难怪母后与河阳王都看重你。”

      我自认当不起这样的称赞:“臣原本愚钝。因幼时失恃,蒙娘娘垂怜收在身边教养才不至于太过拙昧。如今又在宫中历练,得太子耳提面命,时刻自省自思,不敢自命聪明。”说完,便低下头去。

      太子听了没说话,两道视线在盯在我身上,半晌,突然开口:“你同阿青在一起时也这样拘谨?”

      阿青?

      我抬起头来,心里想着那厮自己都一天到晚没个正形,哪里值得我对着他谨言慎行。但同太子讲话不能这样讲,我拿捏着分寸回了一句:“太子端严持重,令人肃然。”

      没想到太子却不买账。

      “那阿青呢?”

      “王爷……王爷率性洒脱。”

      “率性洒脱,”太子微微一笑,叹道,“能够从心而动,这点连本宫也时常羡慕。”

      我心中一滞,太子储君之姿,于人前一向内敛,鲜少流露感情,可今日竟在这彰华殿中同我讲出羡慕率性而为这样的话,不知是为朝政之事忧虑所致,还是为后宫中人烦扰。

      太子道:“本宫虽与青弟一母同胞,但一小便被接进宫里。若论一起为伴的日子,还是你同他待在一起的时间长些。他那个性子,小时候怕是闯了不少祸,害你也受许多牵连吧。”

      我顺着他的话想起幼时种种,心道可不是嘛,阿青那个脾□□怂得很,又不知道让着人,可不是三天一闹五日一吵。

      可对着太子却是另一套说辞:“王爷比臣大几岁,一直对臣颇有照顾,倒是臣从小调皮淘气,累王爷时时揪心劳神。”

      “揪心……是啊,”太子道,“本宫从没想过他能那样撕心裂肺……”

      “嗯?”我没明白太子在说什么。

      太子见我不解也是一愣,随即却改了口:“哦,没什么——阿青说你们在广西时遇见了北蛮人?”

      “是,”我回答,“从个小毛贼身上搜出一把小弯刀,从形制上看属北蛮贵族所有。”

      太子:“嗯,隐卫去查了,那把刀有来头,是穆科部的传家之物。”

      “穆科?”这我倒是没想到。

      太子所说的穆科部往前数几代曾是草原霸主,后来出了位首领“不爱金盔爱美人”,抢了兀颜部族长的女人,引得两部之间打了许多年。据说那场纷争本是穆科部占上风的,可不知怎么,眼见着兀颜部就要撑不下去的时候,穆科的首领却离奇死了。兀颜就此上位,不仅吞了穆科部,还称霸了整个北方草原,兀颜首领自立为汗,传到如今这代汗王名叫兀颜偕真,我朝太子侧妃兀颜氏便是他的女儿。

      “可是,”我思量道,“据臣所知,当年穆科的首领伏诛,比车轮高的男子全被兀颜氏杀了,余下孩童和女人也被兀颜氏收做了奴隶,应是没留下什么权贵之人。”

      “嗯,”太子点点头,“在广西跟秦、赵两家见面的是穆科或另有他人,你既在西北待过又了解北蛮之事,明日可领一柄雁翎刃,带人将此事查清楚。”

      我叩拜领命,从此由一个虚衔侍卫变成了领钧旨的雁翎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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