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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尚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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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这个月份,南边便像坐在一个大闷缸子里,我和阿青自小都长在北方,过得有些辛苦。
前些日子一到广西我们便直奔了樊时良的原籍,多番打听找到住处却听说他去了外地游历。
太子将这差事交给我时,特地交待了不必将召樊时良回京之事搞得尽人皆知。于是我与阿青商量,先在樊时良老家附近住下来,派几名隐卫出去私下打听打听他的去处再说。
樊时良的老家离锡江府不远,再往南便是南越王的地盘。阿青索性在锡江挑了个客栈住下来,白天待在屋里避暑气,太阳落山了再拉上我在锡江闲逛。
阿青挑得客栈甚好,从他卧房的窗户望出去正好看见一泓湖水,白天时下过雨烟雾朦胧,有些缥缈的意境。我头一回到他这屋就爱上了这风景,于是阿青又将客栈伙计一番折腾,搬了茶座搁在窗前,说是方便我赏景品茗。
如此,他白日里坐在书案边写写画画,我则抱着坊间搜罗来的传奇话本去他那窗前坐着,偶尔翻到奇闻逸事与他分享,竟也抵得过暑热的烦闷,过得颇有乐趣。
这一日,我靠在窗边看话本子,窗外一只鸽子飞来落在窗台上,黑眼志、鹰似的喙,足上套了携信的小金管。
在鹤嘴山上时,隐卫能准确找到匪寨所在,大约是收到了阿青的信号。我那时推想或许阿青与隐卫之间有某种方式联络,现在看来便是这些信鸽。
阿青从鸽脚上拆出信来,也不放飞,那鸽子就乖巧地在窗前站着。
“你这鸽子看着倒温驯,也不怕人,只是不知落在外人手里会不会跟着走……”
我将一只手凑上去,想给它顺顺毛。
“啄你!别动手。”阿青大喊。
我闻声缩手,饶是练过武动作快,还是被划出一条白道子来,手臂上火辣辣的疼。
阿青拽过我的手,边看边皱眉:“它认主,啄瞎过猎犬,遇着外人厉害得很。”
我被个尖嘴扁毛的算计了,很没面子,讪讪缩回手,扭头佯装着朝那鸽子发脾气:“小畜牲,敢啄小爷?一会儿把你拔了毛烤着吃!”
阿青“噗哧”一笑,护犊子道:“那可不行,几万只里就挑出这么一个来,让你烤了我上哪儿再弄一只去?”
我知道这能在鹤嘴山上传信的是个宝贝,叫嚣着烤了它自然也是玩笑,于是问阿青:“既是万里挑一,就别叫‘小畜牲’了,可起了什么名?”
阿青把注意力重新移到鸽子捎来的信上,低着头漫不经心似的:“有名,叫‘镝非’……”
我以为自己听错了,又重复一遍:“叫、叫什么?”
阿青放下信,笑眯眯地看着:“叫……‘镝非’。”
我猜他九成是在逗我,可那鸽子原本还在梳毛,这会儿听见这两声“镝非”竟真听得懂似的支楞着脑袋左右找起来——这厮果真拿我的名字当了鸟名。
“呐呐呐,殿下,你这就不对……”我伸出食指,在他面前一通狂点,表达不满。
阿青一把攥住,装模作样道:“啧,没大没小。本王叫它这个名自然有本王的深意。”
我觉得他又要鬼扯一番了。
他果然继续道:“当年兵部侍郎为给我贺寿,送了几只鸽子上来,说是可以千里传信。我一瞅他送的那几只好是好,就是太乖顺,太随性了些,认不得主,于是特意找了驯鸽子的师傅,又亲自去驿局里头选了这么个小东西。”
“那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冷着脸,想把手指头从他手里抽出来。
哪知他攥得更紧,道:“师傅驯了这鸽子三年,我亦每日跟着他一起,着实费了好些功夫,终于让它认得我,找得到我的人,听得懂我的令。”
我无动于衷,他继续糊弄:“你看这小东西盘靓条顺,是鸽子里的一届美男子,像不像你?养在我这儿的时候才刚孵出来没几天,绒毛还没脱干净,像不像小时候的你?这小东西又精又灵,寻常鸽子学十遍,它学五遍就会,聪明样儿像不像你?看着乖巧可爱,冷不丁啄一下还挺疼,厉害劲儿像不像你?既是处处像你,叫它一声‘小镝非’,难道你还要吃醋不成?”
我长这么大第一回听他这么评价我,他面上摆得真诚,一番话却说得全是诡辩。我落了他一顿夸,自是没法再反驳,只好哑巴吃黄连,认下这个才被自己叫了“小畜牲”,叫着要“拔毛烤了吃”的“小镝非”。
这鸽子既捎了信来便是隐卫有事要禀,果然阿青捋着小纸条皱了眉。我怕是找樊时良的事出了什么纰漏,忙问他道:“怎么?隐卫说什么?”
阿青将纸条展给我看,上面寥寥几个字写着“赵秦来使,酉时,尚云楼”。
说的不是樊时良的事。
我看向阿青,他像是知道我心里的猜测,点头道:“是,南越王和云南王两边派了人,酉时在尚云楼见面。”
云南王姓秦,名秦晖,南越王姓赵,叫赵朔,两家是四藩中地盘最大的两位,这些年穿一条裤子,没少拴在一块儿,相互撺掇找朝廷要钱要军备。
我纳闷:“这两家要见面去自己的地盘上多方便,跑到锡江来干什么?锡江府生了儿子摆酒席?”
“不好说,”阿青过来揽了我的肩膀,“换身衣服,晚上咱们上尚云楼尝尝鲜去。”
我们来到尚云楼时,门前已徘徊了许多人,两名店小二一左一右立在门前,不张罗迎接,反而毕恭毕敬地将登门食客一一打发走。
我看这酒家似乎并未客满,颇为不解,在门前拉住一位请教了才知道,原来这尚云楼虽不是锡江最大的馆子,但噱头却作得十分足,食客若没有些地位身份,即便拿够了银子来也享不了口福。
“怎么?”我奇怪这酒家竟连送上门的银子都不赚,“他家的厨子难道是宫里的御厨出身,摆这样的架子?”
那位兄台为我解惑。原来多年前我朝一位鸿儒在此宴饮,酒酣之余诗兴大发,挥毫泼墨赋诗三首,成为了妇孺皆颂的传唱经典,此举带着尚云楼也出了名。此后,尚云楼老板借风造势,广邀高儒雅士至尚云楼聚会,硬是将区区酒家捧成了锡江一带文人墨客的朝圣之地,儒生为能入尚云楼品馔而荣耀,亦有富商巨贾附庸风雅,为跻身上流、彰显身份而斥巨资买尚云楼一席。如此,尚云楼的老板自然端了起来,宁可空着桌席也不愿招待平民食客掉了尚云楼的身价。
我与阿青对视,觉得这事有些难办。
如此紧俏的地方,若他表明身份,以当朝二皇子、堂堂郡王之尊请老板开个雅间自然简单。但一来他不愿被人认出来招许多麻烦,二来此次是冲着云南王和南越王两家的会面,不宜打草惊蛇,只得以儒生形象示人。如此,贸贸然前往便难进得去尚云楼的门。
“怎么办?打道回府?”我问道。
阿青皱了皱眉:“来都来了,去试试。”
尚云楼的伙计果然油盐不进,任我说了许多好话,偷偷塞了银子,这门就是进不去。我撸袖子想同伙计再讲讲理,伙计大约是怕我闹事,从店里叫出几个膀大腰圆的,想不到老板竟还雇了护院,专门应付死缠烂打的人。我有些悻悻,甩袖子打算走人,阿青却像是突然想起什么:“我二人确实非富非贵……但不知道凭这个能不能进去?”说着从袖中掏出个小铜牌来。
这小牌牌比他那郡王印信大不了多少,我从前没见过。
看门的伙计皱着眉接过去,对着灯火瞧了瞧,却是一愣:“二位稍待,小的进去问问。”
我心中一喜,伙计这样便是有戏。只是不知阿青这小铜牌是个什么,我刚刚看了一眼,上面雕花繁复,刻的却不是龙纹。
不多时伙计便返回来,一道出来的还有个穿绸戴玉的,像是能管事的人。
来人岁数不小,将铜牌客客气气奉还了阿青,面上颇谦恭热情:“二位贵客到,伙计不知二位是兴福源的朋友,多有怠慢,鄙人姓楚,是尚云楼掌柜,请二位楼上请。”说着前头带路,亲自引我与阿青上楼。
我心中好奇又不便当着楚掌柜的面说出来,只得拿眼神询问。阿青似是也没料到这铜牌这么好使,一边将它收起来,一边扬扬下巴示意我“先上楼”。
楚掌柜将我们引到二楼厅廊。厅廊之内布置颇文雅,廊柱上所挂字画不乏当时文豪墨宝,廊柱之间摆置了搁着文玩的阁架将相邻的几张餐桌分隔开。厅廊内已坐了些食客,阿青看了看,不像是我们要找的人。
掌柜引着我们到一张空桌前,阿青叫住了,指着楼上问:“我瞧这三楼似乎赏景更好,不知道可否……”
楚掌柜有些为难:“三楼所有雅间今日全被提督大人包下了,实在不便。”
我与阿青相视一下。
“怎么?提督大人家有喜事?只是听着上面安静,不像办大席。”
掌柜的赔笑:“确是没几位客人,只是大人好清静,不愿有人打扰。”
“那好吧,”阿青体谅,“我二人初到锡江,听说当年那位鸿儒便是在尚云楼二楼厅廊处观景写下名篇的,如此我二人便也不往雅间去了,便就在这厅廊坐下,也沾沾鸿儒的文气。”
我跟阿青谢了楚掌柜,又打发了伺候的伙计方踏实坐下来,我倒了茶给阿青推过去。
“看来真是广西提督做的东请秦、赵两家的人?”
阿青皱眉,将茶杯端在唇边闭口不语。
拥兵的藩王与地方军务首官私下往来,不犯王法,却是忌讳。这些天我见他时不时与京中通信,一路政务民情与游玩时所见所闻全都由隐卫辗转送回了太子处。
太子从小被接入宫中教养,与阿青并不长在一起,但阿青对太子敬爱有加,太子每每提起阿青也总流露出对幼弟的理解呵护,兄弟二人实属兄友弟恭。阿青这一趟出来,说是逃婚坑了太子娶下四家藩王的女儿做小老婆,现在看来倒更像是兄弟俩商量好了,出来一趟替太子微服私访。
想起四藩王嫁女儿的事来我不免好奇,于是压低了声音凑过去:“先前京里盛传陛下要在四藩之女中替你挑几房好妻妾,怎么你却出走了?眼光太高瞧不上?”
阿青放下茶杯否认:“听谁说的?这事同我有什么干系?”
“没有吗?”我奇道,“我在西北时听人说南越王郡主自视甚高,不愿与人做小,原本是属意于你的?”
阿青斜我一眼:“你在西北不好好练兵,成天听这种瞎话。”
瞎话吗?堂堂皇子,又是未来皇帝一母同胞的唯一亲弟,位高而年轻,长得还英气,要说有多少世家女子觊觎都不算瞎话。我敲着桌子看着他,看得他耳根子有点红,竟没想到他这么个混世魔王式的人聊起娶妻之事也会害羞。
“既是瞎话,耳根子红什么?还是……”我转着茶杯,想起一件事,“殿下心里仍念着那位美人?”
阿青:“什么美人?”
“行宫里,皇后娘娘设宴那次……”我提醒他。
“哪次?”
“我喝多了摔下来那次,你说皇后娘娘宴上那些世家小姐不及……还记得吗?”
阿青手里下意识地找茶杯。
“说有个入了梦的美人儿,比那个谁漂亮………”时间久远,我已想不起来当时被拉来比较的是哪位姑娘。
“毓小姐,你当时指着让我看的是毓阁老的孙女。”
“哦——”我挑眉看着他,没想到他刚还装傻,这会儿倒记得清晰,当真一副好演技。
阿青一手端茶,眼睛越过茶杯看着我,不知是不是猜着我在腹诽他什么,无奈地叹了口气:“我记得她不是为着她的样貌,而是因为别的事。”他从袖中掏出方才那块小铜牌来,推到我面前,手指点了点铜牌上铸得几个字,语气像是告知又像解释,“咱们这回进尚云楼是沾了这个‘兴福源’的光……”
“嗯。”
“兴福源是毓家商行在茶路上的买卖,而这位毓小姐如今是毓家商行的掌舵人,我这么说你明白了吗?”
“明白。”
我点头。
豫州,我又喝醉的那一晚,着银甲舞剑,写了花笺,费尽心机引阿青瞩目,将他半夜约出去的那位太守干闺女,是这位送了牌子的毓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