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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七 雪夜 ...

  •   舒县突然下了一场大雪,一夜之间,天地茫茫。江水自城中流淌而过,残存的树叶便盛着薄薄的雪点顺流而下。
      孙策就是在这样寒冷的天气中等来了父亲。
      “阿瑜,药煎好了,快趁热喝了吧。”
      周瑜接过药,没有血色的唇贴着碗边,逐渐被水浸润。暖烟腾升,却在下一秒被拉开的门带起的风中吹得七零八落。
      家仆气喘吁吁地站在门前,话又斟酌着迟迟没有说出口。他战战兢兢地望着孙策,一双眼睛里倒映着漫天风雪。
      “公子,孙老爷出事了。”
      孙策的手抖了一下。周瑜一下放下碗,猛然起身。
      只是哪怕这时,孙策都没有忘记去扶周瑜一把。他迫切地想要知道结果,克制之中,也只有一个字从齿缝中溜了出来。

      “说。”

      “老爷在袁术命令下进军荆州,黄祖败逃,老爷乘胜追击,却不慎中了埋伏……身亡。”

      周瑜的手被猛地捏了一下,他看向孙策,孙策的表情却仍然没有太大的变化。他只是沉着声,盯着家仆,然后在只有周瑜感觉得到的地方握紧周瑜的手。

      “父亲现在在何处。”

      “孙贲少爷在护送老爷回来,如今应该快到曲阳了。”

      “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家仆传达到,逃也似地溜走了。也是,通报他人死讯本就是一件不好做的事情,更何况是孙策父亲的死讯——自家少爷可是和孙策一起盼着孙坚回来,连宴会都准备好了一半多。

      只可惜,如今只能是丧宴了。

      “阿策……”

      家仆走了,孙策却仍定定地立着。他的目光停留在方才家仆所站立的位置,动也不动,像是被寒风凝结的霜。

      “阿策。”

      “我去曲阳安葬父亲,权儿……算了,我带着权儿一起走罢。母亲年纪大了,腿脚不便,舟车劳顿也不易,劳烦阿瑜替我照顾一下。”

      “夫人怎么可能不去,那是伯父。”

      孙策愣了愣,而后露出一个自嘲的笑。

      “是啊,我忘了,那可是父亲和母亲。”

      “阿策,你先冷静一下。我准备准备,我们马上启程,我和你一起去曲阳。”

      “这么冷的冬天,你还是不要和我一起去了。况且我也没有不冷静……自我懂事以来,我已经做好了父亲会离开我的准备,如今我也已经长大了。既为大业,何能平安。阿瑜你不用担心我,在家安心待着吧。”

      周瑜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回给了孙策一个用力的握手。力道之大,孙策都感觉到了微微的疼痛。

      印象里,周瑜从来没有用过这么大的力气,想来周瑜一定是在告诉他,自己与他同行之心已决吧。

      孙策又站了一会儿,看着周瑜把药喝完,然后端着碗离开了周瑜的房间。周瑜目送他远去,对着大开着的屋门打了个寒颤。

      凛风吹响了静默的琴弦。周瑜拿出那把弓箭,轻轻地抚上了弓臂。

      还有几天,就是孙策的十七岁生辰了。

      ……

      舒县到曲阳很远,路途颠簸,且途径许多军阀。即便是最好的马,一路也免不了走走停停,疲累不堪。过了淮河,越往北走,雪就越大、越厚,马蹄深陷在雪里,寸步难行。

      孙策在外面赶马,周瑜在温暖的车厢中昏昏欲睡。

      这样的赶路已经持续了很多天,孙策几乎不吃不喝,拼了命地往曲阳赶。周瑜卧在榻上,总觉得于心不安,于是小心翼翼地掀开帘子,从背后碰了碰孙策。

      孙策的脊背僵硬,脖子冰凉,握着缰绳的手指冷得堪比结冰的河。孙策在周瑜碰到自己手的一瞬间缩回了手,生怕凉到周瑜。

      “你出来干嘛?这么冷,回去。”

      孙策的语气也和往常大不相同,似乎吹北方的风久了,属于南方的温柔就会消散殆尽。

      但周瑜没有听他的话,仍然握着他——不,是几近于捧着,用两只手将他的手指包裹起来,哈着不可多得的热气。

      “阿策,睡一会儿吧,你这样撑不住的。”

      “少睡一会儿没事,再说总要有一个人醒着,省的路上出事。”

      “那为什么醒着的人不能是我呢?”

      孙策笑笑,挣脱开周瑜的手,钻到车厢里把炉子放到帘子下,烘暖周瑜的衣角:

      “没有让你醒着的道理。快睡吧,我再撑两天就到了。”

      周瑜知道只凭自己是说不通的,于是搬出吴夫人和孙权:“夫人就在后面的马车上,如果看到你这么疲惫,心里肯定更难过。”

      “但这是兄长应该做的。快回去吧,外面冷。”

      孙策怎么都说不通,周瑜索性不劝了,抱着炉子靠在帘下,和孙策一起赶夜路。

      寒风如刀,刮得周瑜脸生疼。他往大氅中缩了缩,孙策察觉到,默不作声地挪了挪位置,挡住了风口。周瑜暖了暖手,微微起身,双手捧住了孙策的脸。

      二人无言。

      北方的天冷,却又那么神奇,明明下着鹅毛大雪,头顶却依旧星河璀璨。

      “袁术那里还有父亲的兵马。”

      周瑜应了一声。

      “我要去找他要回来,那是属于孙家的。”

      “嗯,应该的,但我觉得袁术不会那么轻易交还,甚至袁术这次让伯父进军荆州,我都觉得是一个阴谋。荆州连通蜀地、中原、江东,那样险要的位置,以伯父如今的实力,贸然进发无异于送死。也许袁术认准了伯父一定会去,才出了这招数将伯父的兵马占为己有。”

      “如果真是那样,我饶不了他。”孙策咬咬牙:“男子汉大丈夫,耍计谋算什么本事!”

      “也许你到了那里,袁术又是另一套说辞。”

      “姑且听他怎么说罢!只是可怜权儿……”

      周瑜敛眸,黯然道:“权弟准备了那么久的曲子,伯父听不到了。”

      孙策心底最柔软的地方像是被触碰了一般。他的手顿在半空中,停了停,不知该安放在何处。趁着月色,他才意识到,自己的手上也有因为练琴而磨出来的茧。

      他和孙权一样,都准备在周瑜准备的接风宴上为父亲弹奏一曲的。

      “可惜我学了那么久的琴,现在没有听的人了。”孙策沉声道:“等到了曲阳,给父亲弹最后一曲吧。”

      “你可知,琴曲不止阳春白雪,也有高山流水?”周瑜轻覆上孙策的手:“我也算是教你弹琴的师父了,师父尚未断弦,徒弟何来理由弃琴呢?”

      “但……”

      “况且,还有我在听。”周瑜面色沉静如画,薄唇轻启,一字一句如峭壁间最坚硬的石:“也许我不算阿策的知音,但……就当是报答我教了你五年的时光吧,别轻易放弃。”

      “不过是弹琴一件小事,阿瑜倒是认真得很。”

      “毕竟这是我和你为数不多的关联吧。”

      “怎么为数不多,为数可多了去了。”孙策往周瑜那边靠靠,手轻抚上周瑜的腰,温柔地按压着周瑜容易痛的地方:“时日还长呢,关联只会多,不会少。”

      “所以阿策答应我了?”

      “什么?”

      “别放弃琴。”

      “你都说了,我还能不答应你吗。”

      “那就好,不过你可千万不能反悔,不然会遭天罚的。”

      “神仙可不会记着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

      周瑜摇摇头,指了指头顶的星空。

      “一颗星,一座神。人间誓言虽多,但总有一个神仙能记住你刚才说的话。若是反悔,定追你到海角天涯。”

      “我看星星不是神仙,你才是那个追着我不放的小神仙。”

      孙策话语间终于露出了一个卸下心防的笑。周瑜敏锐地捕捉到,手指赶忙戳到了孙策的脸上,提着他的嘴角往上翘。

      “阿瑜你干嘛?”

      “几天了,难得看到你笑。”周瑜歪歪头,眼里有一瞬间的狡黠:“多笑一会儿吧,我喜欢看。”

      “幼稚,我说……”

      孙策话说一半,雪势忽然变大,雪片砸到了眼睛,被睫毛拦下。他下意识闭上眼,扬起披风,把周瑜也挡在宽大的布料之后。他拉起缰绳,拿过一旁的油灯冲着后面的马车晃了晃,马儿也终于得以休息片刻。队列不再前行,在附近找了一个避风的地方休憩。

      “雪可真大。”

      周瑜被孙策裹在披风里,动也动不了,无奈一句:

      “但你要这样抱着我到什么时候?”

      “啊,我忘了……刚才想给你挡风的,你也不说话,我都没意识到你在这。”

      周瑜抬起手,拂去孙策肩上的雪:“那看来我不应该说话的,这样你也许会多抱我一会儿。”

      “如果你喜欢的话,我也不介意。”

      周瑜笑笑,捏着一片将融的雪放到了孙策脸上。孙策被冰了一下,本能地抓住了周瑜的手。但很快他就松开了,而后转身去找暖炉。他大大咧咧得什么都没有意识到,却留周瑜坐在原处,望着他发呆。

      这么多天过去,孙策一直没有好好打理过自己。黑发散落在耳边、颈后,发梢被雪水沾湿,头顶还落着将化未化的雪,星星点点,好像头顶陷落的星空。

      “看来你很喜欢下雪啊,雪片儿都能看半天?”

      周瑜被孙策一叫,猛然回神,转过了头。

      “北方的雪太大,不免多看几眼。”

      “都这么多天了,你也该看够了吧。进去吧,炉子点好了。”

      “那你呢?”

      “我在外面守着。”

      “我带了这么多仆从,可不是为了让你守夜的。”

      “我亲自看守更放心。”

      周瑜干脆耍起了无赖:“你已经很久没睡过安稳觉了,今天难得有个避风的地方,你要是不睡觉,我就跟你一块守。”

      “我怎么没看出来你这么小孩子脾气,再说,你就认定我舍不得让你陪着我?”

      “你舍不舍得是你的事,我陪不陪你是我的事。”

      “拿你没办法。半个时辰,半个时辰之后没有异动,我就睡,好不好?”

      “那我就陪你半个时辰。”

      孙策没再反驳,靠在车厢口张开了胳膊,厚厚的披风被拉起,抖落下簌簌雪花。

      “那就麻烦阿瑜你进去把暖炉拿出来,然后进来吧。”

      “……我还没有病到要你抱着我取暖的程度。”

      “但我记得刚才你好像说要我多抱你一会儿?”

      “玩笑话而已,你要是分不清什么是玩笑什么是认真,大业也就与你无缘了。”

      孙策撇撇嘴:“允许你开玩笑,就不允许我开你玩笑了?再说有你在,谁好谁坏也就不用我操心了不是?”

      周瑜虽然嘴上说着不愿意,但还是乖乖坐到了孙策身边。孙策收拢披风,用手轻轻垫着周瑜的腰,好让坚硬的车板没那么硌。两人没再说话,夜晚也没有孙策担心的山贼。周瑜抬头看着天,心里默数着时辰。风雪渐息,孙策也不知道什么时候闭上了眼睛。

      “可算是睡着了……”

      周瑜絮絮一句,轻轻起身,把孙策的胳膊放到了暖炉旁边。他想把孙策挪回车厢,但又怕吵醒孙策,只能拿出一件厚厚的衣服盖到了孙策身上。弄完之后,他又拿出一条干巾,擦拭着孙策湿润的头发和脸庞。

      “真是不公平,为什么你这么捱风捱雪都不会生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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