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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十九 是蕲蛇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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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歉公子,这个时节,小店实在是没有蕲蛇……”
“罢了,拿些暖身祛风的药吧。”
“哎,好。”
孙策靠在柜台,等着郎中慢吞吞地抓药。门外风雪漫天,人影都残存不清,大得根本不像南方。
这是富春最后一个药铺了,孙策还是没有找到鲁肃说的给周瑜入药的蕲蛇。往年冬天周瑜也不会严重到需要蕲蛇药酒,只是这下了七天七夜的大雪实在让人难受得紧,周瑜连站起来都很困难了。
“公子,给。”
孙策把药揣到怀里出了门。缰绳被雪水浸透,湿得难受。一阵大风袭来,他扬起手臂挡住脸,却还是被坚硬的雪片打到了眼睛。他缓了缓,没有等风停歇,策马出了城。
雪虽然大,但叶子都没落,林子里也成了避风的好地方。孙策下了马,拿出一把弓,又摸了摸腰间的短刀,走进了林深处。
“蕲蛇……蕲蛇……”
他见过很多蛇,但都叫不出名字,唯独记得听鲁肃提及过“方胜纹”一类的词。可如今大雪封山,林子里除了他几乎没有别的活物,更不要说找已经冬眠起来的蛇了。
林外风雪肆虐,林间却只有他踩在雪里的声音,里外好像两个世界,截然不同。
不知不觉,天就黑了。孙策几乎把每棵树下都看了个遍,路过大石就动手去挖,却仍旧一无所获。他的手上沾满了泥,指尖被雪冰得通红,甲上流着水滴,肩膀和发上落满了雪。
冷不丁地,他打了个喷嚏。他站在原地,似乎有些迷茫。
“富春也没有的话,就只能去丹阳看看了。”
他准备原路折返。就在这时,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传了过来。他猛然回头,在昏暗的林中发觉了一条黑影。虽不知是不是蕲蛇,但那一定是一条蛇。他很快追了上去,扔出短刀,那条逃窜的蛇就被钉在了石头边。他快步走进,提起来一看,隐隐约约能见到些十字纹,但他不知道是不是方胜纹,只好把蛇装进口袋里,绑好。
“回去问问子敬兄,如果是的话就太好了。”
然而他刚挂好口袋,擦干净短刀上的雪水,一根箭便朝着他射了过来。
而后箭矢如雨,枝头栖着的雪都被打落。
……
周瑜不能出屋,鲁肃便代替周瑜守在门口,等着孙策回来。这一等,就等到三更天。风雪交加之时,打更人刚刚走过,哒哒马蹄声便自街头传来。
孙策趴在马上,一只手顽强地拽着缰绳,另一只则抱紧了麻布口袋,把怀里的药草捂得紧紧的。当他看到灯光,他终于放下了心,松开缰绳,再也坐不稳,从马上滚了下来。
“伯符!”
孙策眼前一片朦胧,鲁肃只能看到他双唇一张一合,断断续续地发出声音。
“阿瑜……”
……
是夜,孙府灯火通明。三个医师围着孙策,针在火中淬一周,而后扎进孙策的皮肉之中。但孙策却不知为何,已经没有了任何反应。就算医师剜开他的伤,他的表情都没有一丝变化。他只是侧着头,看着周瑜。
看着一身红衣,等他回家的周瑜。
“阿瑜……”
周瑜想要去牵他的手,却又怕打扰了医师,手只能悬停在半空。孙策面无血色,嘴唇干裂,气息微弱:
“阿瑜,我想牵你的手。”
没有任何犹豫,周瑜将手递给了他——不知道为什么,周瑜总觉得此时少牵一下,都是会让他和孙策抱憾终生的事。
“阿瑜,我没事,别担心我。”
“嗯,我不担心你,你一定会好的,你一定没事的。”
“可是你眼睛都红了……阿瑜,过来。”
周瑜凑近孙策,长发垂在孙策唇边。孙策抬起手,轻轻刮了刮周瑜的眼眶。
“阿瑜,别哭,我会好起来的……你还记得,在神仙街的小巷子里,也是这样,最后我还是没事儿。”
“可是你还是没有听我的话,阿策。我和你说过,总会有人在刀上淬毒的。”
“所以呀,还是被你说中了。”孙策扯出一抹笑:“我就知道,我的阿瑜是最聪明的,可以说中十几年以后的事——”
“可是我希望我永远都不要说中。”
周瑜低下头,两人额头相碰,孙策的脸滚烫,而周瑜的皮肤却冷得像冰。
“阿策,答应我,活下来。”
孙策哽咽了一声:
“权儿呢,权儿在哪?”
孙权走到了床边,一张少年脸上五味杂陈。
“哥,我在这。”
“权儿,听哥说。”
“嗯,哥,我在听。”
“哥要是走了,万一,我是说万一,你要听你公瑾哥哥的话。他说的,都是对你好的,对孙家好的,他不会害你。他要是让你往东,你别跟他对着干。你要是哪天跟他生气了,就去找子敬,去找子布,他们都不会骗你的,都是哥哥最信任的人……哥这辈子也没做什么大事儿,把父亲的兵马要回来了,给你打下来大半个江东,就、盼着你能走远点儿,走高一点儿。不过,不能也没事,你把它们守好,把孙家保护好,把百姓照顾好,就行。大不了咱们不争这个天下,守好咱们的地方,就行了……咳!”
孙策咳出一口鲜血,血溅到床褥,溅到地上,溅到了孙权和周瑜的脸上。
“哥!”
“哥没事!哥还没死,别摆出哭丧一样的表情——记住,权儿,我从没在你面前哭过。”
“哥……”
“记住没有!”
孙权低下头,阴影慢慢爬上了他的脸。而后,他再次抬头,对着孙策露出一张坚定的脸庞。
“记住了!权儿记住了!”
孙策艰难地点了点头。
“那就……这样吧,来日方长。”
来日方长?
“权儿,你带他们都出去吧。我想跟阿瑜说说话。”
孙权跪在地上,仍用力地握着孙策的手。
“哥……我也,我也还想和你说说话。”
“傻,我是让你把他们带出去。哥怎么会不跟你说话呢?哥怎么舍得不跟你说话。”
孙权重重地点了点头,起身将医师们都带出了屋外,并嘱咐他们暂时不要对外声张。借着灯光,孙策看到,孙权的肩膀一直在颤抖。
“阿瑜,权儿是不是哭了啊。”
“肯定会哭的。”
“这会儿你不哭,倒是显得你有点绝情。”
周瑜抚过孙策的脸,对孙策露出一个笑:
“你还没走,我不哭。你不是说,给我买身红衣服是为了让我看起来喜庆点儿吗?哭就不喜庆了,我笑给你看。”
“果然,还是你了解我啊……”
“是啊,毕竟我们认识都快二十年了,你所有的事,所有的想法,我都知道。”
“那你猜猜,我想和你说什么?”
周瑜注视着孙策,明明在思考,视线却舍不得离开一秒。
“我猜,你想跟我说,让我陪着权儿,让我照顾好夫人,让我……”
“不对。我想对你说的,不是这些。”孙策握紧周瑜的手,用力得像是要把仅剩的温度都渡给周瑜:“你要照顾好自己。然后……好好活着。”
周瑜顿了顿,眼泪几乎要夺眶而出,但他还是忍住了,只是声音无法逃避地颤抖:
“说起好好活着,你肯定忘了你给我做过的保证。”
“我记得。我向你保证过,我一定不会草率地对待自己的生命。我记得,我对你做过的每一个保证我都记得。”
“但你毁约了。”
“是啊……抱歉,我毁约了。不知道会不会有你说的小神仙惩罚我呢?”
“神仙是不存在的,所以,你也不会受惩罚。”
“啊呀,那样最好,如果没人惩罚我,我就可以逍遥自在地在那边等你了,不用担惊受怕地躲着。”
孙策说着,从枕头底下拿出了一个发结。周瑜早就把它编成了一个小小的同心结,两人的黑发交缠在一起,绑得那样牢固,坚如磐石。
“阿瑜,其实我想和母亲说的。那天从花楼回来,就想和母亲说,我是喜欢你的。”
“我知道。但那天你喝醉了。”
“所以说嘛,要我——”
“戒酒。”
两人异口同声,然后相视一笑。越笑越深入心脏,越笑越苦涩难言。
直到,直到孙策眼角流出了一滴泪。
“阿瑜,我真的舍不得你,阿瑜……阿瑜!”
周瑜没有说话,却抱紧了孙策。他趴在孙策胸口,贪婪地想要记住孙策的每一下心跳。
“阿瑜……对不起。”
“对不起,不能陪你走下去了……不能再陪你看雪了……”
“是我食言,是我不好,是我……”
“权儿,权儿,你过来。”
孙权和周瑜一样,无声地跪在地上,握着孙策的手。
“母亲喜欢看桃花,春天的时候,你要记得带母亲去后山赏花。夏天的时候很热,不要忘了给母亲备凉茶。秋天冷了,就要叮嘱下人给母亲和阿瑜换上厚被子,冬天的时候——尤其是冬天,能让阿瑜回丹阳就让他回丹阳,在富春阿瑜会很难受。如果回不去,一定要提前备好鹿茸、蕲蛇、人参……方子在郎中那里,我记不住,就不说了。总之,你一定要照顾好他们两个。”
“嗯!”
“还有你。记得要给枣树浇水施肥,到了秋天你才能吃甜的,不然酸酸的不好吃。”
“哥,我早就不吃枣子了。”
“是吗?我还以为你是小时候呢……抱歉啊权儿,哥,对你的关心好像不太够。”
“我知道,哥对我好,我知道的……哥,你不用担心,我肯定能做好的,我肯定、肯定不会让你操心,母亲、公瑾哥哥、孙家、江东,我都会打理好,我会的!相信我!”
“嗯,我相信你。”
烛火摇曳,风从门缝溜进来,吹得纱帘微晃。
“阿瑜。”
“我在。”
“那条蛇,是蕲蛇吗?”
周瑜捏紧了手,指尖都泛白。
“是。”
“那就好……那就好……”
“那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