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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二十 致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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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握着你的手,看着你慢慢闭上眼睛。你的心跳声越来越弱,逐渐消失。
我忽然想起了你为伯父守丧时,也是这样一步步离我远去。那是个黄昏,夕阳拉长以的身影,飞鸟从你头顶飞过。
在那之后,我一等就是三年。但是好在,三年后你仍然回到了我身边。
但是现在,似乎不一样了。
我很难过,但我竟然哭不出来。当下我不免为自己的绝情冷血而震惊:你是我爱的人,是我爱到生命里的人,你走了,我居然不能为你落泪。
我盯着你的脸看,看你那双一睁开就比天空还美的眼睛,看你如同山脊一样高挺的鼻,看你那双我吻过无数次的唇。
我什么都没看出来,它们只是和从前一样,和从前的每一天一样。
权儿也在你身边。他睁着眼睛,很久都没有眨一下,僵直地望着你。他的眼眶慢慢红了,红得好比沾惹了花脂。他的肩膀在颤抖,嘴角止不住地抽动,整个人看起来柔弱了很多。
但他始终没有哭,一直没有。
我问他:
“权儿,想哭就哭吧。”
权儿却摇了摇头,坚定地望向我。那一刻,我的脑海里突然有一个十分可笑的想法:
我现在是不是很丑?他一定不喜欢我这幅样子。
可是,面前的人是他,不是你。
“我是长子,我不能哭。”
权儿说了这样八个字。哪怕权儿的表情已经委屈到了极点,悲伤得难以自持,都没有落下一滴泪。
是真的,一滴都没有。
我看着权儿,忽然想起了你。迷蒙之中,你也说过这样的话。
“我是长兄,家业我来继承,天下,我来打!”
是这样的,你真说过这样的话。我甚至记得你说这句话的短暂一瞬里我是什么感受。
那已经不是简简单单的心动了。那时我望着你,似乎天地都在为你震颤。
而现在,山川偃旗息鼓,悄然无声。
“公瑾哥哥,你哭了。”
权儿的手拂过我的脸,温热得让我心酸。当我再回过神来时,我正呆呆地握着权儿的手腕,那样用力,留下了一道红痕。
从来没有一刻,我这样清晰地看过权儿。我一直觉得你们不像,甚至现在,我都觉得你们没有三分相像。
可是刚才那一瞬,你们是一样的。
只是我知道,他不是你,也永远不会成为你。
“对不起,权儿。”
“不……仲谋。”
我知道,已经不会有人再叫我阿瑜了。
……
在你十七岁生辰时,伯父战死沙场。你于雪夜奔赴曲阳,在棺前静跪。夫人靠在你的左肩,仲谋倚在你的右臂。
那时的我,在你身后。
如今,仲谋二十生辰。你没有在他的及冠礼上出现,而是安静地睡在棺木中。你那么平静,就像真的只是在做一场平淡的梦。
你的梦里有我吗?
我不知道。
夫人仍在我的面前,现在,我们所依靠的人,变成了仲谋。
空气中弥漫着皂角的气息。熟悉的气息总会眨眼的功夫就勾起我心里的事儿。
当时你的肩膀一定很让夫人安心吧?就像现在仲谋的一样。
但我仍然觉得缺了些什么。我说不清道不明,但我十分明了,那缺少的一切已经永远不会被填补了。
永远不会了。
棺木合上的刹那,天空又飘起了雪。我跟在仲谋身后,盯着那些企图接近你的雪,生怕它们的寒冷惊扰了你的清梦。
不过还好,还好,一片都没有溜进去。
当棺木完全被掩盖时,雪下的更大了。你的墓碑立了起来,镌刻的字很快就被雪打湿了。雪水从你的名字两旁滑落,好像你哭了。
你会哭吗?我印象里,你只哭过一次,是在去往曲阳的路上。后来的三年里,你之所以不来找我,也是因为你说,只有等下雪了,才是伯父允许你离开故乡。
现在,你也成为了雪吗?
那现在,我可不可以认为你哭了?
天空灰暗得好像没有尽头。除了雪在动其他都是静止的。没有风,没有野兽,没有人发出声音。
似乎,时间都停止了。
是啊,时间。
我忽然就知道了,我心里缺失的那一块是什么。
孙策,孙伯符。
你这一走,就蛮横地带走了十八年的时光。
收一收你的霸道和不讲理好吗?我想要那些日子都回来,都继续,都活生生地向前走。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被你一股脑地藏在不见天光的黑暗地下。
不过没关系,你只要在这里等我就好了。等我去找你,然后好好教训教训你。
……
今天是除夕夜,街上灯火通明。到处都是烟花爆竹,空气里都有残留的火药味道。仲谋在院子里带着弟弟妹妹们放烟火,子敬兄和夫人在一旁聊着天。当然,仲谋没有忘了给夫人披上厚厚的大衣。
烛火摇曳,万家和乐。一切都很好,都很喜庆。
在这样的日子里,我终于可以做我曾经想做的事了。毕竟在今天,火光和烧焦的味道都不会引起注意。
我还记得和你第一次见面时,我的衣服上有竹纹。当时你问我是不是很喜欢竹子,我骗你说喜欢,因为它是花中四君子。但实际上,它于我而言只是普通的植物而已。这个谎言,也不过是为了让你觉得我有读书人的高洁之风。
但是你应该一直都记着,所以后来你总会送我和竹子相关的东西,就连你送我的那把羽扇柄上都有竹。今日一整理,才发现我早就离不开竹子了。
我回到房间,把所有的衣服装了起来。它们都是白色的,有的被你洗得一尘不染。放在柜子里久了,就有一些淡淡的霉味。趁着暖色灯光,我第一次觉得白色实在是索然无味,无论月白、荼白还是其他。就像你说的那样,不喜庆。
本来我很喜欢白色,因为你,我竟可以如此轻易地讨厌我喜欢了这么多年的颜色。
没关系,那便都烧了吧。反正我还有很多。你带我去花楼那天买下的所有红衣,都在我的柜中。
一件未少。
“每天都是大喜之日。”
我又想起你说的这句话来。我抬起头,头顶万千星辰,摇摇欲坠。
“今天我穿了你最喜欢的红色。”
“你看到了吗?”
我对你说。
……
你知道吗,曹操的野心实在是大极了。对,就是那个你记忆里的曹操曹孟德。他一个凭着黄河的北方人,居然妄想跨过长江。
不过我很佩服他,佩服他的勇气。他似乎很无畏,对赢得胜利也是一副势在必得之势。你多多少少有些像他,比如在你什么都没有的时候就要去找袁术。我想,如果他不是敌人的话,也许我会和他成为好友。
但他要染指江东,我便永远都不会原谅他。哪怕我们根本无法与他抗衡,哪怕他以万千兵马相胁,哪怕他真的要大战一场,我也——
我也绝不会妥协。这天下,孙家一定要占一方。
哪怕只有一点点,一点点。
不过这一战的确很苦。鏖战半月有余,都没有让他退却一点点。若不是那日起了一阵风,也许我的火烧不起来,他的铁索连舟也不会成为他自己的死穴。
说起来,那阵风的确是我没有想到的。但多亏了它,我把整个赤壁看得一清二楚。两岸高山,江水蜿蜒直至我从没去过的远方。
的确,是一个很美的地方。
而且除此之外,有一件事我也十分想和你说。听说曹操撤军之后,他曾赞扬了仲谋,大抵是“生子当如孙仲谋”一类的话。这些也不知道怎就到了江东,成了百姓们津津乐道的话。我也经常会提起这句话,跟着仲谋笑,跟着子敬他们一起打趣仲谋。
但我想也许没人知道,袁术也曾说过类似的话。你还记得吗,那时你去追一个违纪的士兵,追到了袁术的兵营里,当场处决了那个士兵,袁术知道之后叹说:若是有一个像你一样的儿子,他便可瞑目了。
果然,你和仲谋都是让人能发出同样赞叹的人啊。
现在想起来,仍然有些感动。
不知为何,我突然很想见袁术一面,然后对他说一句谢谢。
谢谢他曾夸奖过你,好让多年以后的我回想起关于你的事时又多一件。
……
转眼又是一年冬天了。
我的记忆里,似乎永远都是冬天。想到你的时候,那些繁花似锦的春日夏日都是一闪而过,唯独飘着雪的冬日在记忆里赖着不走。
也许是关于冬天,关于雪,你对我许下的诺言太多了。比如答应我每一场雪都会陪我看,又或是,等下雪了,你就来找我。
自你走后,两年没有下过雪。我姑且算你还没有毁约,但如果今年下了雪,你还是没有出现的话,你便是食言了。
今日,夫人屋里的神像坏了。夫人焦急地来找我,问我是不是你要出事了,是不是仲谋遇到什么不好的人了,又或者是她的心不诚,神生了她的气,不再要庇佑她。我不知该说什么,只好一边安慰她,一边说:
“神是不存在的,不要太过担心。”
夫人一听,立马就不高兴了,重重地打了一下我的头:“你怎么能这么说,神听到了是要生气的!”
我笑笑:“夫人不是担心心不诚吗,现在我的心更加不诚,神仙就会来罚我,而不是罚您了。”
听了这些,夫人才消了消气。她捧着那尊神像,摸着裂开的缝隙,忽然就流下了泪,抱住了我。她一边拍着我的背,一边说:
“不要罚你,不要罚你,我舍不得,策儿也舍不得的。”
我有一瞬间的心悸。
“我早就知道的,你和策儿,我一直都知道。”
夫人这样说。
你我的事我很久都没有说过了,仲谋也缄口不提,所有人都没有在我面前提过你。今日,是两年一来第一次。
而这一句,竟如此轻易地将我带回了那日花楼。我从不知道语言有如此大的力量——大到让我将你原本已经模糊不清的脸庞又回想得一清二楚。
于是我便跟着夫人一起流泪。她一直握着神像,泪水滴进缝隙,好像那日你的碑文流出泪水。
后来,我跟着夫人一起信神。其实我嘴上一直说着不信,说神是不存在的,但我比谁都希望那些被我说过“不存在”的神仙能因为我出言不逊而来惩罚我。每当我身体不舒服的时候,腰又痛了的时候,我反倒很高兴。这样我才会相信,真的有神仙来罚我了,真的是有神仙存在的。你对我曾说过的话,也是真的被你我之外的第三个人记住了的。毕竟谁也不希望,一个人守着过去的诺言,连一个见证者都没有。
所以,我渴望着下雪。我渴望着寒冬给我带来更深的疼痛。
我祈求无上的神罚。
……
赤壁之战大获全胜,仲谋忙完了一切之后,终于想起来要大办一场宴会。
我自然是同意的。在冬日里喝些热汤,跟老友齐聚一堂,看看歌舞听听曲子,对我一个身残体弱的人来说再好不过了。也许你还不知道,我的身体已经很差了,前段时间甚至咳了血。
但我没找医师,也没有让任何人发现。我仍然拿着你送给我的羽扇,时时刻刻,云淡风轻。
晚宴时的歌舞让我眼花缭乱,相比多年前的歌女舞女来说,仲谋请来的这些让我有些许闹心。不过我听的多了,也就习惯了。至于那些胭脂粉黛,不抬头看便是。
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弹过琴了,仲谋似乎也忘了,我曾经教过他音律。一场宴会,充斥着嘈杂的鼓乐弦音,实在是恼火。要是在从前,我一定把仲谋教训教训,让他不要总听这些浮躁之音。
我也觉得我自己很奇妙,在这种环境下都可以有困意。我喝了些酒暖身,倦意更甚,便准备提前离开。
但偏偏,有人分不清宫和羽。
我不知那小琴师是故意还是无意,不过当我看向他的时候,他显然很胆怯。他没有发现我的目光,但他意识到,自己弹错了。
和小蝶——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的小蝶姑娘一样,弹错之后,他便小心翼翼,本来流畅的曲子像是被截了胡,虎头蛇尾,哭笑不得。
但他身边有另一个琴师。那琴师听出他的错误,巧妙地掩过了所有不协,技法之高,我也不一定能做到。
于是我没有再说话。
他不需要听我的指导。
而需要的,似乎也不在了。
我笑了笑,饮下最后一口酒,昏昏沉沉睡去。
……
“仲谋,公瑾走了。”
鲁肃说及此事时,哀恸难掩。孙权拿笔的手顿了顿,最终还是放下了。
“可有,留下些什么?”
“有些文书谏言,还有……这个。”
孙权接过鲁肃递来的信笺,那信笺上还有新鲜的槐花。
打开来,只见纸面上行云流水,隽秀字迹栩栩如生。
“天上宫阙琉璃,甚星甚宿,神仙何处,可曾听与君许凿凿之语?
人间长风万里,何年何月,才见川止山行,相思得寄?
雪覆少年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