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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桃桃求药路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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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人只道凉月宫凉树的大弟子凉东竹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可万万没想到,他的二徒弟凉南梧也是个不世出的天才。
凉南梧竟利用魔气,将魔物与低端妖兽相结合,创造出一种前所未有的魔兽。
他驱使着百万魔兽,围了蓝绒原,要求三阳释放凉西柳。
魔兽体型庞若小山,躯体及细长的尾巴上全是倒刺,血盆大口中紫黑色的涎水沥拉着垂落到地上,地面顿时冒起“滋滋”黑气,显然是被腐蚀了。
钰辞恶心的抖了抖肩膀,问钰涵清:“凉树平日授课,都教了学生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钰涵清不认识凉树,只好沉默不答。
花点东道:“我会会这些恶心的东西。”
言罢,幻作一道火焰冲天而去。
凉南梧冷笑,只派除了十余头魔兽迎战。
魔兽看着蠢重笨拙,没想到动起来竟是灵巧无比。
只观战片刻,钰辞神色便凝重起来。
“三天,”凉南梧道,“我要西柳完好无损的回来。”
三阳自然不会因他胁迫就乖乖交出凉西柳,便准备大战一场。
但魔兽数量庞大如过江之鲤数之不尽,只蓝绒原这些修真人显然应付不来,于是三阳聚天下修真于蓝绒原。
就在大战一触即发时,千里之外的珀念城遽然突现数千头魔兽,魔兽咆哮着冲入城中,所过之处尸堆如山,血流成海。
万幸的是,妖王率群妖赶到,险险稳住了局面。
紧接着,数万头魔兽又突降横月与钰阳边境,但这些魔兽并不进攻,只是狰狞的卧着——是用来威慑三阳的。
凉西柳对三阳来说,并无用处,放与不放,都不是个问题。
问题是这些横空出世的魔兽。
“凉西柳可以放。”钰辞道,“派个人告诉凉南梧,我们是有条件的。”
三阳的条件是停战半月,这个条件应与不应无甚区别,凉南梧自然是痛快答应了。
花点东犹豫道:“凉南梧未必守约。”
钰辞冷笑,“我也没准备守约。”
钰辞道:“紫黑魔气定在凉南梧身上,我留在此处。涵清点东,你们各自回钰阳花阳,三日后齐攻,记住,我要寸土不失,片甲不留。”
钰涵清花点东领命后退下。
钰辞又对景辰交代道:“你回景阳通知你父亲押送凉西柳,再去花阳请妖王率众妖来此,最后回书院,给为师拿样东西。”
景辰到珀念城时,风暴肆起,遮天蔽日的黄沙瞬间掩盖住太阳,昏天暗地中,景辰合上了眼。
不忍看,
积尸草木腥。
不忍看,
流血川原丹。
花惜昔顶着黄风走向景辰,魔兽冲入珀念城时,她第一时间赶到了这里。
花惜昔有些疲惫,脚步异常沉重。
感知到花惜昔的到来,景辰睁开眼,哽咽着问:“师妹,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
花惜昔与景辰并肩而立,风沙拍碎了她悲戚的声音,“这个时候的珀念城,本该芍药灼灼,潋滟成海。”
墨桃和花阳的人一起清扫城中残余魔兽。
她不要命般只身冲前,错身躲开魔兽腐蚀的涎水后,凌空飞渡,将手中法印打出。
这只魔兽本就负伤,受墨桃这一击后边再也站不起来,庞大的身躯抽搐几下,化作了一摊腥臭血水。
墨桃初闻这个味道时,胃里翻江倒海呕吐不止,如今却已能像失去嗅觉似的从容以对。
真是令人悲哀的成长。
将魔兽全数清理干净后,白月深带领群妖去与往蓝绒原。
墨桃景辰与花惜昔协助花点东设下一道防护结界。
安置幸存百姓时,墨桃偶然听得景辰要去书院,便将他叫到无人处。
墨桃心中唾弃自己:说好要离师兄远点,结果还是要麻烦他。
景辰问:“师妹有什么事吗?”
墨桃道:“有事,但请师兄千万不要将此事告知他人,行吗?”
“什么事?”
墨桃轻咳一声,面上有些不自然,“是我偷的小师妹。”
“什么!”景辰拔高音量。
墨桃赶忙做出个噤声动作。
“我早该想到是你的,”景辰压低声音,“你要做什么?”
“偶然知晓复活之法,我想救她。”
景辰闻言,立即正色,“我能做什么?”
“师兄什么都不用做,只要将这些东西放到云帆塔第七层就好。”
墨桃将九婴丹,玉瑶莲,不尽木放到景辰手上,“如今形势,蓝绒原必是最后的战场。除魔卫世我辈义不容辞,稍后我要去那里,恐没时间往返书院,只能请师兄代劳。”
重生之物虽集齐,但重生之阵无论墨桃如何努力,仍是停滞在最后三笔,她知此事不可心急,本想回书院静心画阵。
可眼下,大战在即。
是回书院救师妹,还是参战诛魔兽,墨桃并没有犹豫很久。
“小师妹,你放心,我一定留口气回去救你。”墨桃暗暗承诺。
但是事有万一,墨桃心中清楚,她不一定能在这场浩劫中全身而退,因此便想将九婴丹等物放到安全的地方。
景辰稍一思量,便知墨桃所思所虑,“师妹可与我同回书院,不必去蓝绒原……”
“师兄,我知以我的修为非是此战致胜关键,蓝绒原也并不缺我一个。”墨桃道,“但身为应德学生,黎庶涂炭之际,我怎可躲在书院?”
墨桃景辰只顾说话,并没有发现花惜昔隐在残垣之后。
她半靠在断壁之上,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巴。
她一时之间不知该哭该笑,脑中空白一片,只剩下“复活”二字。
三日之期已到。
钰辞上下打量凉西柳,点头道:“不错,还吃胖了。”
凉西柳道:“景阳的伙食不错,可惜了,我还想多吃几日呢。”
钰辞懒得与他斗嘴,随景英等人一同将他押往俩军阵前。
即将穿过三阳军阵时,钰辞突然道:“凉西柳,本尊有一事不明。东竹南梧西柳北杨师兄弟四人,三人感情深厚,为何独独薄待凉北杨,将他排除在外?”
凉西柳皱眉,“我们何时排挤过小师弟?”
钰辞挑眉,似听到了什么稀罕事,“早就听闻凉月民风开放行事不拘一格,不曾想竟到如此惊世骇俗的地步。原来在你们凉月,将人活活毒死,都不算排挤?”
“你胡说什么!”凉西柳脚步顿停,“谁将谁毒死了!”
钰辞颔首,“毒害同门这种事,你不想承认也是人之常情。无妨,本尊只是好奇而已。”
钰辞这副“善解人意”的表情,让凉西柳大为恼怒,“你将话说清楚!我们师兄弟四人休戚与共宛若至亲,绝不容你诋毁!”
钰辞只觉好笑,给台阶都不下,还真是嘴硬,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钰辞问:“凉北杨是怎么死的?”
“小师弟是突然恶疾,不幸去世。”
钰辞又问:“染得什么恶疾?用得什么药方?”
凉西柳张嘴结舌。
染得什么恶疾,他不知道。
用得什么药方,他也不知道。
钰辞道:“原来在你们凉月,腐骨蚀心之毒是一种恶疾。”
“什么腐骨蚀心毒?!”凉西柳大为惊骇,“谁中了腐骨蚀心毒?!”
钰辞见凉西柳是真的震惊,心中便明白了七八分。
“不止腐骨蚀心毒,凉北杨的棺椁还被施了道封金柝。凉奥解不开这个咒,本尊却能解,腐骨蚀心毒的特征明显,一眼便知,凉北杨的尸体奇惨无比——你们也真下的了手。”
“这不可能!” 凉西柳难以置信,“小师弟怎么会中毒?他的棺椁怎么会被下咒?”
钰辞摊手,“你的师弟,本尊怎么知道?”
凉西柳突然记起凉北杨去世之前,不知是为了什么曾和凉南梧大吵了一架。
紧接着凉南梧就让自己带凉奥除妖。
凉南梧说凉奥是叛徒,叮嘱自己不可留凉奥活口。
但凉奥做了什么反叛之事,凉南梧却没说。
等再回来时,凉北杨已“因染恶疾”而去世了。
“别傻站着了,”钰辞催促,“快走吧,你师哥还在等你呢。”
见到魔兽,凉西柳不禁也变貌失色,显然他也没料到他的师兄是如此“出尘绝艳”的鬼才。
凉南梧立于魔兽军前,看到不仅完好无损甚至还有些发福的师弟后面露喜色,紧走俩步上前迎接。
凉西柳却脚步踟蹰。
他立与三阳阵前,冲凉南梧喊道:“师兄,你还记得小师弟因何而去吗?”
凉西柳乍然提起此事,凉南梧心中隐有不安,便不做回答,“师弟先过来,师兄再答你。”
凉西柳固执道:“师兄答了,我便过去。”
凉南梧只好回答:“小师弟突染恶疾才不幸去世,师兄自然记得。”
“什么恶疾?”
“无名恶疾。”
凉西柳的心好似是被一块又硬又凉曜金石压着往下坠,一直坠到了无底深渊。
“好了,”凉南梧道,“我已经答你了,赶快回来!”
“师兄,”凉西柳面色悲戚,“在我们凉月,腐骨蚀心毒是恶疾吗?”
凉南梧语气无波,“老了,听不清师弟说的什么。师弟过来问,师兄才好答。”
凉西柳却不动,“师兄,你知道什么是封金柝吗?”
凉南梧平静道,“从未听闻。”
“我一直以为,我们四人是世上最亲的兄弟。”凉西柳痛苦道,“师兄,你告诉我,小师弟做错了什么!”
凉西柳的追问终于激怒了凉南梧。
凉南梧愤恨道:“凉北杨做错了什么?他吃里扒外背叛了大师兄!当初要不是大师兄以命相救,凉北杨早就死在虎妖嘴里了,哪里还轮得到他在三堂会审台上为了区区一条人命而对大师兄指手画脚,大放厥词!”
盛怒之下,凉南梧的五官渐渐扭曲起来,他将积压多年的怨恨尽数宣泄,“三阳本来就判错了!大师兄做的没错,若那姑娘不死,死的就是近百村民!换你们中的任何一人,都会做和他一样的选择。凉北杨冠冕堂皇的说什么身死以救一百零一人,我呸!一个普通百姓的命,也配和拯救苍生的修真人比较!”
“本尊怎么记得,”钰辞插嘴,“当年三阳判得明明白白,处死凉东竹不单是因为他利用米觅姑娘除妖以致米觅姑娘身死,更是因为他在妻女被杀后,以邪术控制莹皎村村民挖尸鞭尸——他死得可一点也不冤。”
钰辞又恍然大悟道:“当年未能查出凉东竹施得是何种妖术,如今看来,他用来控制村民的邪术便是这魔气了。”
他看向凉南梧,“你杀凉北杨,想必是因为他发现了你们窝藏魔君之事,以他的性子,肯定说了要你将魔君交给三阳,否则就将你们送上三阳会审台这样的话。啧……这样憨傻,你不杀他才奇怪。”
往事种种,凉西柳已无力去想,他对凉南梧施了个凉月的同门之礼,“师兄,这里饭菜可口,师弟很是喜欢,便不回去了。”
凉南梧冷哼:“我是你的师兄,你回不回来,我说了算!”
边说边挥出一条黑紫绳索,毒蛇般蹿捆向凉西柳,欲将凉西柳强行绑回来。
凉西柳快步退到钰辞身后。
钰辞刚过凉西柳的腰,自然挡不住他的身形,但挡这绳索还是绰绰有余。
“凉西柳!”凉南梧怒喝,“你是我的师弟!这世间只剩你我最亲,你不回来,想躲到哪去!”
凉西柳又往后退,匿在人群中,再也看不到他的身形,只传出了他的声音,“师兄,你就当我也死了吧!”
“好!好得很!”凉南梧狠笑,“师兄就当三阳将你杀了!”
凉南梧仰天发出诡异的尖哨。
“那我要三阳偿命!”
百万魔兽齐声嗷叫,紫黑色海潮席卷而来。
三阳早有准备,并不惊慌。
两方军队呼啸着冲向对方,甫一相撞,便爆发出雷霆万钧之势。
一场大战,开始了。
只是不知,蓝绒海原,是这场浩劫的终端,还是起始。
当墨桃赶到时,整个蓝绒原都被厮杀笼罩,人妖魔三种力量的碰撞让大地都为之颤抖。
墨桃稳住震荡的心神,手聚灵光,脚下御风,冲进了战场。
灵力流光溢彩,妖气诡谲变幻,魔兽吼叫声如闷雷,腐蚀的土地滋滋作响,尸山血海中,钰辞只身一人直追凉南梧。
他手上握着的是他命景辰从书院冰潭取出的佩剑,天澈。
世人从未见过天澈出鞘,想来以钰辞的修为,也没人值得他为之拔剑。
天澈看似轻薄实际重如泰山,钰辞便觉得反正也用不着,为什么要跟个傻子似的时时拎着这么个重物?
于是天澈便被置于书院寒潭“颐养天年”了。
天澈被迫“告老”了不知多少年月,如今终于被主人想起,不禁铮铮嗡鸣。
钰辞仍是八岁小儿的模样,天澈几乎和他一般长,钰辞手执天澈的画面,多少有些滑稽。却无一人敢轻视这“滑稽”。
钰辞剑势奔逸绝尘,似蛟龙游水若白蛇吐信,天地都随着他的动作起伏低昂,无法平静,真真是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
腥风血雨中,光头忍不住抬头仰望钰辞。
在他眼中,钰辞是战场是最小那个,更是最为高大的那个。
光头一时走神,没注意到从左侧扑来的魔兽,等发觉时已躲闪不及。
魔兽涎着三尺毒液,若是沾上,不死也要脱层皮。
光头已经没有毛,断不想再没有皮,便飞身而退。
可右侧又猛然扑来俩头,三头魔兽眼冒紫光将光头夹在其中。
生死关头,他竟还有心情暗骂钰辞。
“老而不死是为贼。”他心道,“我若掉层皮,那便都是他的错!”
光头念头未落,一道银光便从天而降,齐齐劈开了这三头魔兽。
魔兽尸体瞬间腐化成水,光头掩住口鼻,“灵敏的鼻子本是我狼族骄傲,但现在,我希望我没这骄傲。”
白月深沉稳叮嘱:“专心些,魔气未现,这才刚开始。”
做哥哥的被弟弟救,面子上多少有些挂不住。光头遂摆出大哥的架势,装模作样的正要叮嘱几句,白月深却早已如流星破空,逐电追风而去了。
光头收敛眉目,不再分神,投进这场厮杀。
与此同时,花惜昔推开了云帆塔塔门,跌跌撞撞的奔向第七层,却在到达星月阁时,猛然刹住脚步。
她举起手,却不敢敲门。
花惜昔的胸口起伏剧烈,脑子里不停闪现墨桃的话——
复活! 复活!! 复活!!! 她是不是正在这扇门的后面,坐在轮椅上,蹙着眉摆弄她的棋盘?
看到自己后,她是不是会将手中的棋子扔到棋盘上,然后歪头挑着眉半勾起嘴角道:“姐姐来了,那这局棋便下不成了。”
我要对她说什么?
花惜昔的眼眶越来越热。
嘲讽她的母亲,讥笑她的平庸,作弄她的残腿……
过往种种在花惜昔心上烙下一道悔痛的疤,这道疤此时又翻起血淋淋的痂,绞起一阵阵令人窒息的疼痛。
向她道歉,但不要乞求她的原谅。
然后,唤她一声,妹妹……
花惜昔将想说的话打了个腹稿,整理了凌乱的头发,露出了个自认为很自然的微笑,然后叩响了木门。
“笃笃笃……”
无人应。
“笃笃笃……”
仍是无人应。
花惜昔短暂错愕后,再一次叩门。
无人应。
她嘴角那抹刻意的笑容僵住了,砰砰直响的心蓦然死静。
“妹妹!” 她大喊,随后“嘭”得一声推开了门。
飞月聚星石上,花怜儿闭着眼,清秀的脸庞空灵安详。
花惜昔不禁放轻了脚步,似是怕扰了花怜儿好梦,恨不得将心跳声都压下。
她一步一步,猫一样踱到飞月聚星台旁。
“妹妹……”
声音似春絮萦空,似夜花低泣。
无人应。
她小心的跪坐下去,探身贴耳于花怜儿心口。
一片沉寂。
“我想救她!”
墨桃的话在花惜昔脑中炸开,花惜昔猛然醒悟—— 想,就是还停在脑中,尚未付诸行动。
那么,她是怎么想的,她准备怎样救?
花惜昔仓皇环顾四周,这才注意到案几上摆放着的那三个高足敞口菊瓣青玉盏。
她从地上爬起来,踉跄的扑到案几上。
九婴丹,玉瑶莲,不尽木。
她紧紧盯着这三样东西,脑中快速搜寻着学过的所有知识,却只有一片空白。
怎么用!
怎么用!!
怎么用!!!
花惜昔因心慌焦炙而攥紧的拳头剧烈颤抖。
不止是拳头,她浑身都在抖。
因茫然,因无助,因绝望。
她将头重重磕在桌角,借着疼痛让自己冷静下来。
然后,她看到了花牧笛的手卷。
手卷中夹着一枚由方竹制成的碧绿书签,书签露出来的那一截上刻着一个“怜”字。
花惜昔顺着书签打开了手卷。
一滴眉头泪,
半碗指间血。
俩寸心头肉,
魂聚体不散。
花惜昔心中惊跳跌宕:心头肉!墨桃为自己的妹妹剜了心头肉!
她刚稳住的手又开始颤抖,薄薄的一页麻纸,她竟哆哆嗦嗦的翻了半天。
一粒九婴丹,
俩瓣玉瑶莲。
三寸不尽木,
灵核尽碎碾。
九婴丹,玉瑶莲,不尽木,墨桃皆收集齐全,那么,灵核如何碾碎?
此时,花惜昔的手不再抖了,她定下心来,急切的翻到下一页。
遽然间,她又跌坐在地。
似看到什么骇人之物,花惜昔的眼中斥满恐惧,整张脸瞬间失去血色,她惊怖的抱住头,尖声叫了起来。
她见过这个阵图,就在花津衣的肚子上。
那天之后,花惜昔特意查了花津衣肚子上的阵图。
她翻阅了不知多少古书典籍,却只找到了这个阵的名字——乾坤有私。
和一行字:
一藏降二命,俩体凝一灵。
盗天地兮窃阴阳,然死即生兮生即亡。
花惜昔便明白了,花津衣为什么说花怜儿十五年前就已经死了。
按乾坤有私之阵,花怜儿生下时应该是个死胎,可不知因何缘故,花怜儿竟仅仅“只是”瘸了双腿,甚至还在十四岁时聚出了灵核。
花惜昔不记得自己是几岁聚灵,打从她记事起,她便拥有灵核,是以她一直以天才自居。
但当她看到这行字的时候,她才明白,花怜儿才是真正的天才!
她悲戚又自责的想:“若非是我抢了你的运,霸了你的命,你应是个同钰辞一样的旷世奇才。”
乾坤有私是花惜昔身不由己的罪恶,是她覆是为非的蠢拙,是她不寒而栗的惧瑟。
也是因果。
花惜昔从恐惧中抬头,手脚并用的爬回案前。
她一指一字的读着:“以指代笔,以血为砂,虚空而行,一线贯之,勿断勿停。”
花惜昔咬破手指。
墨桃练习至今都无法掌握的乾坤有私,花惜昔只一遍,就完成了。
在花惜昔收指的瞬间,乾坤有私倏然吸取了九婴丹玉瑶莲与不尽木。
之后,乾坤有私牵引着花惜昔,先是脚心离地,而后身体悬空。
花惜昔闭上眼,迎接乾坤有私将灵核尽碾。
苍海之上,猎猎狂风突起,万层怒涛撞击着崖壁,雪沫飞溅,涛声震天。
暗夜之中,万里海浪的齐吼声吞噬了少女痛到极致的哭喊。
起伏的悲伤,绵延的深情,孤独的寒冷,燃烧的热切,奔腾的悔恨,遗失的喜乐,消融的凉薄,颠簸的惆怅,明灭的柔光,回转的情肠,都在岁月的无情轮转中碾转在一个接一个的齿轮上,看似支离破碎,却吱吱呀呀的,滚出了个周折的命运。
乾坤有私阵启的动静吵醒了麒麟,它凝神听了一会,不禁叹道:“因缘际会时,果报还自受。”
凉南梧的修为在钰辞面前不值一提,但他以魔兽做掩障,很快便要淡出钰辞视线。
魔兽滔滔不绝如怒江奔涌,似是永生也杀之不尽,腐臭的涎水又熏得钰辞心烦意乱,眼见凉南梧要再一次从他手上逃脱,钰辞赫然震怒,将天澈挥得如杀神般。
正在这时,一道靛蓝灵光落到钰辞身边。
“这里交给涵清,叔祖父且去追他!”
钰涵清解决掉钰阳那边的魔兽后,立即赶了回来,他手持璞一,一剑化万剑,斩向魔兽。
钰辞足尖轻点,闪转腾挪,于魔海兽渊中风驰电掣。
凉南梧见已无逃脱的可能,便不再闪躲,冷笑着掏出了紫魔玉。
紫黑魔气对钰辞无用,是以钰辞并不惧怕,天澈凛光挥出,一道近十米的湖蓝色火焰呼啸着将凉南梧包围。
火焰之中,凉南梧手握紫墨玉,闭目念诀,数十个怪异符文在他周围快速闪现又快速隐匿。
凉南梧再睁眼时,眸中已是无尽的紫黑深渊。
他抬手,捏碎了紫魔玉。
凉南梧的身躯也在玉碎的瞬间也化做数万道紫黑魔气。
掩日的魔气似洪流滚荡,似巨瀑倾泻,似火山爆沸,摧枯拉巧的暴掠而去。
它吞没了钰辞,又席卷向离它最近的钰涵清。
钰辞阅尽千帆无念无欲,精舍澄澈如钰心湖水,紫黑魔气强肆如斯,却也不过是绊他脚步片刻。
钰涵清知自己心中执念如山,断无力抵挡紫黑魔气,果断撤步飞退。
钰涵清心中清楚,自己合道之身,若被魔气吞噬转而攻向三阳,那么此战必败无疑。是以退得飞快,连残影都不曾留下。
但魔气如魔龙遨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汹涌飞蹿。很快,钰涵清就感受到了来自四面八方的因魔气破空而抖动的气波。
激荡的气波使钰涵清的耳膜剧烈颤抖,嗡嗡刺痛。
魔气转瞬将至,钰涵清却猛然刹住脚步,他眼神决绝,双手结出一个繁复法印——他见魔气躲无可躲,竟要自爆灵核!
正在此时,一道红影逆风而来,几乎是与魔气同一时间到达钰涵清身边。
千钧一发之际,一片红光先于魔气笼住了钰涵清。
一只骨节微凸的修长的手按住钰涵清的动作,“仙尊三思,现在寻死,为时尚早。”
钰涵清不可思议的看了眼周围:魔气裹挟住红光,咆哮啃噬,但钻不进一缕一豪。
绝处逢生的钰涵清面露诧异,“这是怎么回事,妖王殿下?”
“没时间解释。”白月深道,“跟紧我,不要踏出红光。与钰辞仙尊合力布结界,先拦魔气,在杀魔兽。”
这片红光是白月深外放的妖气。
战场上,几乎每个修真人都被笼在一片红色光圈里,他们的身旁,各自站着一只妖。
原来,在之前几次战斗中,白月深就隐约发觉,妖气弥漫之地魔气似乎难以侵入。是以赶来蓝绒原的路上他反复叮嘱众妖,一旦紫黑魔气袭来,就立刻释放妖力护住身旁的修真人,然后与之协调作战。
紫黑魔气冲天而起时,白月深正厮杀着向墨桃靠拢。
但他余光瞥见,钰涵清正被魔气穷追不舍。
若说这世上有谁最想钰涵清死,那便非白月深莫属,毕竟钰涵清是阻挠他与墨桃的头号人物,而他又打不过。
但他也知钰涵清被魔气侵体的后果不堪设想,利弊权衡仅在一瞬间,白月深当即指派班鸠与虹雉上前护卫墨桃,随后飞速冲跃,在最后关头,护住了钰涵清。
白月深带着钰涵清与钰辞会合。
钰辞道:“设结界,稳魔气,再斩魔兽。”
想法与白月深不谋而合。
白月深将妖力外放至最大范围,笼住钰辞钰涵清,然后以钰辞为主,他以钰涵清为辅,分立俩旁。
一道三角结界在三人中点处转着漩涡缓缓铺开,漩涡越转越大越转越有力,带着强劲的气流将紫黑魔气吸吮过来,纳入其中。
这股气流的力道过于强横,白月深咬紧牙关,调动全身妖力,才不至于让自己身形动摇。
他用余光窥望钰涵清,只见钰涵清虽面目凝重,但并无吃力之色,白月深这才晓得,即便有妖王印加持,他与钰涵清在修为上也仍是云泥之别。
他自然而然的又想到墨桃,一时忍不住四下张望,不过眼前只有煞气腾腾的紫黑魔气,天地都看不清晰,更别说墨桃了。
佳人虽未寻到,白月深的心却蓦然盈满,手中脚下忽腾起无限力量,他不再分神,专心将结界维得更稳。
三角结界将大部分魔气收入其中后钰辞钰涵清又合力在结界上加了道封印阵法。
钰涵清的面色不显放松,反而更加深重,想来是在担忧结界与封印困不住魔气太久。
钰辞倒是风轻云淡,“车到山前必有路,涵清,不必将一张俊脸皱成菊花。”
这调侃并不好笑,钰涵清的面色没有太大变化。
白月深凝视着庞大结界中扭曲狂嗥的魔气,无端生出一股恐惧来——魔气似活物般也在凝视他!
战栗之下,白月深慌忙错开视线,然后对上了钰辞黑亮的眼睛。
“妖王殿下年少有位,真是后生可畏!”钰辞赞道。
白月深微微颔首,“仙尊过奖。”
钰辞又道:“哪里过奖?如此紧要关头,殿下还有闲心分神,本尊自叹弗如。”
白月深宠辱不惊,“仙尊过奖。”
言罢,三人皆盯住脚下魔兽。
钰辞不屑一笑,天澈剑率先而动,璞一桂魄紧随其后。
蓝,青,红,三色交错,杀出一片血海。
花怜儿睫毛微颤,似浇了雨的蝶正抖落纤翼上的水滴,等待着挥翅而飞。
她的神识缓缓归位,耳目渐退蒙浊。
她听到耳旁均匀却微弱的呼吸声,感觉到有只手紧张又小心得握着她的手。
是谁呢?
这样陌生又熟悉,亲近又疏离的味道。
蝴蝶终于舞起翅膀飞上天空。
花怜儿睁开眼。
她的意识仍处在朦胧中,反应也很迟钝,眼睛无神的放空,没有焦点的直视上方,直到记忆的最后一刻浮现在她脑子——那是墨城挥刀斩向墨桃的画面。
她从神思恍惚中遽然清醒。
“墨桃!”
这时,她看清了躺在她旁边的人。
花怜儿疑惑的蹙起眉:她为什么在这儿?我又为什么在这儿?墨桃呢?
花怜儿抽出自己的手,这动作将花惜昔惊醒。
花惜昔抬起虚弱眼皮,怔怔的盯着花怜儿清凉的眸子,泪水不受控制的滚落,一滴连一滴,一颗接一颗,好似春天的雨,连绵不绝,永无止休。
花怜儿诧异的看着花惜昔的泪,开口却只问另一个人,“墨桃呢?”
花惜昔眸中雨水更加泛滥,“你为什么不问我这是哪里,现在是什么年月,你又为什么在这里……”
“早晚总会知道的。”
花怜儿又问:“墨桃呢?”
“你不要说话!”花惜昔蓦地将花怜儿的头按到自己胸前,“你不要再说话了,妹妹,不要说话了……”
花惜昔无声的泪变成哽咽,接着又变作嚎啕大哭。
花怜儿被她哭的骨寒毛竖,忍不住躬起身子,拉开与花惜昔的距离,然后伸出小手,向外推她。
花惜昔按住花怜儿的背,又将花怜儿拉了回来,她止住哭声,抽泣道:“对不起……妹妹……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花怜儿闻言,不再追问墨桃,她的嘴角勾起平日里惯用的那抹笑容,罕道:“花阳嫡女,也会道歉吗?”
花惜昔松开花怜儿,不再道歉,胡乱擦了把眼泪后将花怜儿扶起,柔声问:“妹妹,你感觉怎样样?有哪里不舒服吗?”
花惜昔眼中掩盖不住的关怀,面上不似作假的柔情,嘴里一声叠一声的妹妹都另花怜儿惊讶无比,她简直都要怀疑花惜昔是被夺了舍。
花怜儿正要出言询问,余光忽然恍见一行熟悉的笔迹。
那是墨桃的书签,被乾坤有私带起的风卷到了飞月聚星石上。
花怜儿探身拾起,只见书签顶端是一个怜字,下方题着一首小诗:
夜雨摧花花不尽,
墨云赶月月又升。
可怜廊下阶前影,
灼灼桃色待春风。
花怜儿的眸色柔软粘稠起来。
花惜昔不知为何心慌得厉害,总觉得花怜儿此时虽在眼前,但下一刻就要飞走不见。
花惜昔无来头的急切承诺:“我会比她对你更好的!”
花怜儿不置可否,她收好书签,“你能带我去见她吗?”
花惜昔咬着下唇,神情有些委屈,她内心一万分的不愿,但还是重重的点了头。
时光将花怜儿抛弃了俩年,她仍旧是十五岁的小小模样,而花惜昔已经长成了大姑娘,一只手就能将花怜儿环住,可是,她却抱不动她。
花惜昔悲哀的想:“这是惩罚吗?我可以抱起你的时候,我从未抱过你。在我想要紧紧抱住你的时候,我却没有力气。”
“对不起,妹妹。”她的头无力的靠在花怜儿肩膀,再一次道歉,“我无法带你去见她,对不起……”
钰辞将遗漏的魔气捕捉到结界内。
白月深配合钰涵清将魔兽斩杀殆尽。
胜利已在眼前了。
班鸠与虹雉却不敢掉以轻心,继续将妖力外放到最大范围,来保护在搜寻斩杀零星魔兽的墨桃。
蓝绒原之战,墨桃不似在珀念城那般横冲直撞,而是小心谨慎的与魔兽缠斗,看上去很是惜命。
魔兽的喉咙被墨桃划开,轰然倒下,砂石四溅,墨桃凌空而退。
但没想到这只魔兽竟是诈死,它在墨桃退身后又骤然跃起,却不扑墨桃,反而咬向班鸠虹雉。
班鸠虹雉的多数妖力都拿来保护墨桃了,是以动作非常迟缓。
班鸠眼看躲不过,便用力推开虹雉,然后闭上眼睛,大大方方迎接死亡。
墨桃认得班鸠,他是钰阳宫里那只话说的不怎么利索却爱唱歌的飞禽。
墨桃毫不疑迟的飞身上前,一掌将班鸠推开,然后手结法印,大喝道:“缚!”
一张流光溢彩的网从墨桃掌中射出,将那头魔兽绞了个干净。
一缕被遗落的魔气飘飘忽忽的靠近了墨桃。
而墨桃,已不在班鸠的保护圈内。
班鸠虹雉面色大骇,猛挥翅膀靠近墨桃。
但魔气已贴住墨桃后脑,就是大罗金仙也来不及了。
墨桃不似孩童那般不谙世事天真无邪,也不似钰辞那般历经世事无欲无求,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少女。
她纯真,善良,柔软也坚强。她怀里揣着小情,心中也有大爱,她好像是一个汇聚了世间美好,又代表了世间美好的人。
一个美好的有爱有恨有欲望的普通人。
紫黑魔气钻入了墨桃的身体。
墨桃的眼睛逐渐失去亮光。
她悬于半空,无神的双眼扫视下方。
然后手聚灵剑,骤然斩向离她最近的景辰。
感受到身后杀气,景辰当即挥出一道法印,墨桃后退躲闪,同时左手又甩出一道流光。
景辰将这道灵光震开后,才发现攻击他的人竟然是墨桃,他还没来得及惊惧,墨桃的下一波攻击又迅疾而来。
景辰修为本高于墨桃,但此时景辰只守不攻,而墨桃只攻不守,景辰便渐渐处于下风,很快,就被墨桃刺伤了胳膊。
景辰捂着受伤的胳膊,不可置信的跌坐到地上。
墨桃动作未停,手中灵剑劈头刺下。
“辰儿!”
景英第一时间发觉这边异样,他瞬息便至,拎起景辰疾速后退。
墨桃的剑擦着景辰的鼻尖划破了空气。
景英放下景辰,手中爆起俩团光灵光。
这是景英的必杀技,乌有光。
被乌有光击中的人,顷刻间便会灰飞烟灭,渣都不剩。
墨桃已被魔气侵体,景辰心知诛杀她是对的。
但是! 她若死了,墨城怎么办!
景辰拦在景英身前,“父亲,不要杀她!不能杀她!”
“辰儿!你难道真被这妖女惑了心智!”景英怒目圆睁,“你清醒点,她已被魔气侵蚀,刚刚还要杀你!”
墨桃虽失了神识,但智商犹在。
一番较量后,她便知景辰父子不好对付,便不上前与之厮杀,折身斩向修为较弱的人。
冰冷的剑,冰冷的眼,冰冷的脸上是同伴的热血。
“不!不要!”景辰哭喊,“他在等你!他还在等你!你清醒过来啊!墨桃!!!”
然而仅凭眼泪和痛呼便能唤回神识的话,又怎会有之日之浩劫。
景英掌托乌有光,毫不留情的朝墨桃盖了下去。
地面被乌有光砸出个百丈深坑,但墨桃完好无损。
完好无损的被人搂在怀里。
红袍烈烈,桂魄铮铮,白月深震怒厉喝:“谁敢伤她!”
妖王跋扈,景英积怨已久,如今白月深又救下墨桃,景英更是恨不得对其破口大骂,但盟约之上写得清楚——平起平坐,尊称为王。
景英只好忍下怒火,咬牙道:“小子,她已入魔!”
白月深沉声道:“那又怎样!”
确实不能怎样,只不过被失了神智的墨桃捅出个血窟窿罢了。
“殿下!!!” 众妖惊呼,再看墨桃,杀意顿起。
“不要过来!”白月深嘴上喝止群妖,手上制住墨桃。
白月深腹部伤口血流得夸张,众妖便不理会他的命令,飞身上前,欲擒墨桃。
白月深亮起手背上的妖王印,睥睨而视,“本王说了,不要过来!”
众妖只得止步,但眼睛都死死盯住墨桃。
白月深用束缚生生的红线压制住墨桃,动作却比当初温柔多了。
他将墨桃带到更高的空中,紧紧抱住她,“不要怕,桃桃!”
白月深的安抚显然多余,墨桃不仅没怕,反而还瞪着眼竭力挣扎。
白月深将墨桃抱得更紧,薄唇在她脸上胡乱吻着。
他的心比唇印更乱。
带她逃?
他在心中想着对策。
可逃到哪?
逃过三阳又如何,余生都要这样禁锢着她吗?
白月深将不住反抗的墨桃按到怀里,下巴抵蹭墨桃额头,他的泪水滑落进墨桃眼眸,墨桃顿感刺痛,野兽般咬上了白月深的喉咙。
疼痛中,白月深忽然在墨桃身上感知到一丝他极力排斥的无比熟悉的气息。
白月深道瞳孔,瞬间放大。
那是和他一体同源的,魔君的气息。
紫黑魔气,是凉南梧炼制魔君而得来的。
不管白月深如何排斥,归根就底,魔君是他的父亲。
“父亲”这个字眼在脑海中甫一冒出,便有一股压制不住的恶心自白月深腹部涌出,瞬间冲到喉咙。
白月深却怕弄脏墨桃,又生生将这呕吐之感忍了下去。
白月深摇头发笑,悲怆中又欣喜宽慰。
他第一次庆幸,自己身上有这样肮脏的血脉!
白月深将额头抵上墨桃额头,动作温柔的尝试着把墨桃身体里的魔气渡到自己体内。
白月深还没来得及做什么,只是放松了神识,那魔气便如归家般欢快而又轻车熟路的顺着眉心钻到白月深体内,转瞬便与他的血肉融为一体。
冰凉,疼痛,还有挥之不去的令人作呕的恶心。
他找到消除魔气的方法了。
可是,没有狂喜,只有无尽的悲伤。
魔气出体的刹那,墨桃失去意识,晕倒在白月深怀中。
半空之上,白月深摘下面具,飞扬的墨发遮盖住他的面容,他俯身,吻上了魂牵梦萦的爱人。
这一战说胜未胜,说败也未败。
魔兽片甲不留,被斩了个干净,但紫黑魔气仍在,而它才是最可怕的敌人。
三阳死伤过半,妖族也好不到哪去,妖王还身受重伤。只不过众妖都道妖王是自找的,连个上前慰问的都没有。
白月深自己将腹部的血窟窿包扎好,寻光头一起去参加三阳的会议。
光头对着白月深草草裹了一圈的绷带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妖王殿下独断专行,狂横得很,属下畏惧妖王印,不敢与之同行。”
熟悉的白眼让白月深倍感亲切,不自觉的生出一股留恋来,但却什么也没说,只默然转身,独自走向议事厅。
光头冲着白月深的背影又翻出个大大的白眼,口是心非的追了上去。
凉西柳跪在议事厅中——紫墨魔气之事,问他自然最合适。
白月深进来后,也不出声,径直坐到为他预留的六方椅上,沉默的听着众人的谈话。
景英道:“能不能每日加固结界,将魔气牢牢困住,等待它自行消散?”
白月深心中也有此疑问,便竖耳细听。
“不能。”凉西柳摇头,“之前的魔气离开紫墨玉而久未侵入人体,确实会自行消散,但师兄以魂灵肉身为祭,强行将魔气禁锢于世,魔气已永世不散。”
景英又道:“凉南梧是如何将魔气收于紫墨玉的,我们也如法炮制将魔气收敛,如何?”
凉西柳仍旧摇头,“魔气是师兄用紫墨玉配合上古密阵得来的,便只能被收到紫墨玉中。”
而紫墨玉被凉南梧捏碎了。
景英思忖片刻后问:“除不掉,收不了,不如就将它们永远困在结界里?”
这个问题超出凉西柳的认知范畴,他无法回答。
钰辞道:“这个结界,撑不了几日。”
众人闻言,皆倒吸一口凉气,俩位合道加一个妖王也不过勉强困住几日,魔气竟棘手至斯。
“而且,”钰辞平静道,“我已经老了。”
此言一出,全场寂然。
是呀,钰辞虽做孩童模样,但他确实已经老了,老到说不准明天就会与世长辞。
而修真界内还没有能突破合道境界的人,钰辞作古后,只凭钰涵清与妖王,无论如何也封不住紫黑魔气。
“那还有别的办法吗?”景英问。
没人能回答他,厅内的气氛更压抑了。
白月深握紧拳头,心中苦涩,“还有办法,我有办法,但是……”
但是,我想和她在一起。
天下苍生与我有何干系?
我可以带她回妖族回月墨桃深宅回阿城与桃桃的家,去哪里都好,不管魔气如何肆虐,我都能保护好她。
我们可以长长久久的在一起……
“妖王殿下,”钰辞突然发问,“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钰辞嘴角带着些漫不经心的笑,似乎只是突然想起屋里还有这么个人,然后随口问上一问。
白月深却觉得钰辞不只在看他的眼,更是在注视他的灵魂。
白月深感到一种莫名的压迫,口中有些干燥,那句话就停在嘴边,他的喉结上下滚动着,却什么也没说,只是摇了摇头。
钰辞眼神没有变化,平静的扭过头与钰涵清商谈了几句后就遣散了众人。
回去的路上,白月深一会儿想到墨桃,一会儿又想到紫黑魔气,俩厢交错下,内心一片迷茫,抬脚不知该迈向何方,只好止步对光头说:“你先回去,我四处走走。”
光头仍在介怀钰辞那句“我已经老了”,并没有发现白月深的异常,他叮嘱道:“你还有伤,别走太久。”
白月深嘴上说四处走走,脚下却径直走向墨桃所在之地。
门窗大敞,白月深老远就看到了躺在床上的墨桃——她仍然昏迷着。
白月深的眼只盯着墨桃,跨进屋后才发现屋内还有一人。
是景辰。
景辰看到大步来此的白月深,有些错愕,“殿下找景辰有什么事吗?”
“有事。”白月深道,“但不是找你。”
边说边挥出一道红光,那红光甩着尾巴将窗户尽数关紧,只留了半张虚开着的门扇。
“你先出去。”白月深驱逐道。
景辰登时错愕变惊愕,也不管会不会得罪妖王,直言道:“孤男寡女共处暗室,于理不合,殿下……”
“没什么不合的,”白月深打断景辰,“这是我的妻子。”
白月深“隐疾”发作的太过突然,景辰不禁呆了片刻,回过神后,谨慎发问:“殿下找我师妹有何事?”
景辰不肯离去,白月深又无从解释,无奈之下,白月深只好又挥出一道红光。
红光将景辰捆住拖到了屋外。
随后,那半扇门被关死了。
白月深坐到床踏上,轻声呼唤:“桃桃。”
“我好想你……”
此时,他豪不在意禁语令是否会将他的话尽数变作鸦叫,只温情脉脉的倾诉他的思念,他的爱恋,他无限的深情。
“桃桃,”白月深握着墨桃的手,摩挲她掌心纹路,“我从来都没与你说过,其实你我初遇的那天,本来该是我的忌日。”
那日,日头晴好,微风和煦,但是白月深却不想活了。
山蜘蛛为护他而拼死相搏时他便心生恹恹。
“我为什么要活着?”他问自己。
未出生就害了母亲,出生时又祸害了一众生灵,出生后更是缠累了山蜘蛛的一生。
活着,便是承受痛苦以及给他人带去痛苦吗?
“世人皆道死亡是痛苦的,”他想,“那死生于我便无差异。”
他聚集妖力,就要动手的瞬间,一抹鹅黄从天而降,落在他的脚边。
宿命般,他收敛掌心红光。
那个女孩眉眼弯弯,话很多,有些烦,他刚从大妖手中逃脱,实在没力气回她那些有一句没一句的废话。
风刮得急了些,他忍不住打了个寒战,女孩问他冷不冷,他不答,女孩便自顾自的将外衫脱下,披到他的身上,说“不要损了我的清白”,他心中只觉好笑:你将外衫脱了,不是更有损“清白”?
但他仍沉默着,一路无言的将她送到森林边缘。
她与他挥手告别。
“真好,”他心里想,“见过这样美丽的眉眼,黄泉路上都不觉孤单了呢。”
他再次醒来时,并不是身处黄泉。
一双弯而亮的眼睛里盛满喜悦又鲜活的星光,“小哥哥,你终于醒啦!你还好吗?还觉得疼吗?口渴吗?要吃东西吗?想起来走走吗?”
她的问题太多了,他不知答哪个,便都不答。
她也不在乎他的沉默,仍然甜脆的问:“你住在哪?你的家人呢?你叫什么?你知道怎么回家吗?你……”
“渴。”
她的问题源源不断,他只好随意捡了一个回答。
她笑得很是欢畅,拍手道:“这就对了!话本上每一个苏醒的人都会说,渴。”
他告诉她,他没有家,没有父母,没有名字,什么都没有。
他看着她央求她的爹爹让他留下,他第一次知道原来女孩子是这样撒娇的。
微撅的嘴,泛光的泪,左右摇晃的手臂,让人恨不得将世间珍宝都捧给她,更何况一个小小的微不足道的请求呢?
她说:“我叫墨桃,桃花的桃。你没有名字,便叫墨城吧,城堡的城。”
“墨城……”他默念。
满城桃花,灼灼其华。
是个不错的名字。
他便留在了墨山。
她是墨山山主的千金,平日忙着修炼,但只要一有空闲,便缠着他说话,还教他术法。
人类的法术刚开始的时候,学起来有些吃力,不过也就是刚开始而已,没用多久,他就展露出出人意料的才华。
墨山山主很高兴,让他做她的侍卫。
他也很高兴,终于可以日日看到她。
他喜欢看她,看她那样明媚,那样欢脱,那样的春光灿烂,那样的星光熠熠。
但奇怪的是,整个墨山除了他,几乎没人与她说话。
他再看她,又觉得她那样纤弱,那样孤单,那样的秋水寂寥,那样的月笼轻纱。
后来他才明白,她不过是个被精心装饰的礼物,等待被送到某个贵人手里,用来交换她父亲需要的东西。
看似人人爱她,其实无一人爱她。
但他爱她。
只是他明白自己的心意时也同时明白了,他不能爱她,或者说,不能将他的爱昭告天下。
因为爱她,就会离开她。
他便安静的守住他的深情,守着她。
直到她说,我喜欢你。
“我也喜欢你,桃桃。”
一个男人的泪,可以流多少,可以流多久呢?
一颗含情的心,可以有多软,可以有多痛呢?
“我爱你,桃桃……”
“我不想离开你……”
“我从没想过离开你……”
白月深的指腹轻柔的摩挲墨桃的眉毛,眼睛,鼻子,脸颊和红唇,他要将墨桃的容颜雕到灵魂里,九世轮回也不能忘记。
“再看一眼,”白月深对自己说,“再让我看一眼……最后一眼。”
白月深擦干眼泪,静静的凝视墨桃。
可是,再看下去他会动摇,他会不顾一切的将她带走。
白月深错开视线,不敢再看墨桃。
他把花牧笛留给他的玉镯带到墨桃的手腕上,在她手背上落下贪恋的一吻。
然后转身,决绝离去。
暮色苍茫,残阳如血,白月深敲响了钰辞的房门。
夜未至,但钰辞已经入睡——许今日这场大战让他觉得疲惫。
钰辞披着衣裳斜坐在床上,随手一挥,隔空将门打开,慵懒道:“妖王殿下找本尊何事?”
白月深向钰辞行了个书院学生之礼,“先生。”
钰辞佯装不解,“殿下这是何意?”
白月深摘下面具,恢复本来年岁。
钰辞面色无一丝波动。
“先生早就发现了。”白月深道。
“这身红衣是他硬要你穿的吧!”钰辞不屑嘲道,“寸步不离的跟着你,那头蠢狼,以为本尊是白痴吗?他怎么不把白鹭俩个字刻到你的面具上!”
白月深神色微茫,他一直以为光头是白鹭亲密的部下,是花牧笛的旧友,但听钰辞的话,光头和白鹭似乎关系匪浅。
“怎么,你不知道?”钰辞道,“你叫他大哥,我还以为你知道。”
“请先生解惑。”
钰辞道:“他是白鹭和牧笛一起养的狼儿子。”
想到光头往日种种照顾,白月深心中大颤,但此时不是感慨的时候,他敛住心神对钰辞道:“先生,学生有除魔之法。”
闻此言,钰辞竟还不惊讶,平静道:“我以为你舍不下她。”
白月深覆上面具,掩住情绪,“死的只是白月深,墨城从未舍下她。”
钰辞默然。
“你骗不了她的。”
良久后钰辞开口,“我酿过一壶酒,喝之可忘情。你想让我给她吗?”
这壶酒本是他为花牧笛所酿。那段时间他陪着花牧笛,眼见她日夜煎熬,痛不欲生,便为她酿了这壶酒,花牧笛却不肯喝。
他也不勉强,心道,她总会喝的,没人能承受这样的痛苦。
可这壶酒,花牧笛一生未喝。
白月深问:“遗忘,会让她快乐吗?”
钰辞摊手,“我怎么知道?”
白月深不知遗忘是否会让人快乐,不过此时他却知,被遗忘是痛苦的事。
想到墨桃再也记不得自己,他的心就如刀绞般抽痛。
但白月深没有犹疑就做出了选择:“先生给她酒的时候,请将这个一齐给她。”
白月深将琉璃瓶递给钰辞,那是他为她求的一百颗极星泪。
钰辞双手接过,郑重道:“多谢!”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
白月深站在结界旁,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他在心中描绘着她的轮廓。
“我不是要离开你,桃桃,我想要保护你。”
闪电划破黎明的沉寂,滚滚惊雷炸醒沉睡生灵,骤雨暴戾的冲刷大地,狂风肆虐卷席万物,阴暗的天地间,是一个男人痛苦又绝望的哀号。
痛,实在是太痛了,痛到无法忍受,痛到只能无助的哭喊。
但不能停!
白月深将身体尽数打开,不留一丝余地。
紫黑魔气拖着尾巴,兴奋的钻进白月深的体内。
寒潭冰窟般的冷,无法言明的痛,以及时日曷丧的厌恶,将白月深折磨得不成人形。
钰辞与钰涵清站在结界外,等候斩杀一个英雄。
钰涵清钦佩中带着不忍,“坦然赴死,我辈不如。”
“涵清走眼,妖王赴死,并不坦然,”钰辞道,“他有不舍之人。”
光头昨夜睡得很不安稳,他烦躁的起身时,窗外还是一片漆黑。
他走到院中打了一盆井水将自己浇了个透心凉,试图阻止这没来由的心慌,可惜无甚疗效。
他的心跳飞快,心中邪火无处发泄,便走到白月深的屋前,一脚踢开白月深的房门。 “别睡了,来陪大哥解闷!”
无人应。
光头弹指点燃了油灯。
屋内空无一人,妖刀桂魄像是个被遗弃的孩子似的孤零零的躺在冰冷床上。
光头脑子轰的一声,跺脚骂道:“这傻子私奔了?!”
光头狼不停蹄的奔到墨桃住处,粗暴的踹开墨桃的房门,见墨桃仍安静的昏迷,放下心来后又升起了个更大的疑问——他去哪了?
他四处找寻,但四处都未寻到。
天快亮了,东方渐露晨光。
“也许他已经回去了。”光头想。
于是便往回走,边走便道:“傻小子,离家出走!看我怎么拔秃你的狼毛!”
又转念一想,白月深不是狼。
“那就采光你的羽毛!”
但白月深也不是鹭。
天边突然劈出一道闪电,随后惊雷顿起,狂风大作,骤雨急至。
光头赶忙钻到屋檐下躲雨。暴雨没有持续太长时间,狂风也很快停了。
猛烈的风雨本应冲刷出个明净天空,但不知为何,天色反而越发阴沉,黑压压的,仿佛下一刻,就要挨到人的头顶。
光头的心情更压抑了,闷着头往回走。
突然,他听到了声急促又痛苦的长嚎。
那是白月深的声音!
他的脚步转了个急弯,向结界处疯狂掠去。
光头的速度已经很快了,但他仍嫌人类的俩条腿倒腾的太慢,遂现出狼形嗖嗖飞奔。
魔气已全部钻到白月深体内,钰辞钰涵清面带悲悯的等待魔气与白月深完全融合。
一头狼突然扑向结界。
这头狼体魄雄伟,皮毛顺长光滑,尾巴蓬松有力,是一头即漂亮又威武的狼。
它用锐利的爪子撕抓,用尖锐的利齿啃噬,却都不能动结界分毫。
但它未停一刻。
钰辞钰涵清也不阻止,静静的看着它徒然的抓挠咬撕。
直到这头狼再无一丝力气,它才趴在地上嗥叫,这声嗥叫拖着长长的尾音,像是刚出母体就被抛下的幼崽,无助的祈盼天神的救赎。
钰辞上前搂住它,逗狗似揉搓它的狼头,语气轻松的调侃:“这不毛都长这么长了,怎么还顶着个光头?”
他怀里的大狼红光一闪,变出人形。
光头反抱住钰辞,将钰辞抱了个满怀,“钰辞,他是我的弟弟啊!你放他出来吧……这是我弟弟啊钰辞……他是我唯一的亲人了!”
钰辞有些艰难的将胳膊从光头怀中抽出,小小的手有节奏的拍抚光头的后背,“别怕,阿财,我也是你的亲人。”
结界边的动静引来了许多人,当他们得知发生什么事的时候,全都呆住了。
事到如今,妖族大可以背弃盟约,置身事外,坐收渔翁之利。
毕竟以前的三阳五月,确实不分黑白的残害过群妖。
可堂堂妖王,竟要为天下众生慷慨赴死吗?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在三角结界内时,墨桃从昏迷中悠悠转醒。
她不记得自己被魔气侵体的事,她的记忆停留在斩杀魔兽的那一刻。
她跑出院子,随手拦下个人,急切的问:“我们胜了,对吗?”
那人匆匆道:“未胜,但快了。”
边说边向北方跑去,随后又有更多的人跑向北方。
北方是蓝绒原,这些人的表情不似要去作战,墨桃不禁疑惑,便迈开脚步跟了上去。
里三圈外三圈的人将结界围了个严实,墨桃看不到里面情况。
她从周围人七嘴八舌的讨论中大概得知,是妖王白月深以肉身将魔力尽数吸收,此时正与魔气相融,等魔气完全融于白月深体血肉后,钰辞钰涵清合力将他斩杀,这场浩劫了便彻底结束了。
“身死以救天下,”墨桃语气中尽是尊敬钦佩,“妖族大义,更甚于人。”
墨桃只听声音,便知白月深一定在承受非人的痛楚,她并不想围观一个英雄凄壮的死亡,转身便要离开。
“墨桃!”有人怒喊,“你不能走!”
这声音出奇的愤怒,墨桃觉得熟悉,但仓促间听不出是谁,疑惑中正要回头,漫天樱花又骤然席卷,裹挟着她退到远离人群的地方。
樱花散开后,墨桃看到是雪菲满是痛苦的通红大眼。
“姐姐快走!”雪菲遑急的推她,“快走!你不要在这里!你不能在这里!”
墨桃见雪菲急迫不安,便不多问,扭头就走。
但她只走了俩步,就被一股蛮力拽了回去。
“你不能走!”
光头钳住墨桃肩膀,欲将她带到结界处。
雪菲哭着抱住墨桃的腰,试图阻止光头,“让她走吧!光头哥哥,你让她走吧!”
光头再一次重复,“她不能走!”
雪菲从未见过这样一双通红的眼眸,她心中满是惧怕,却仍紧紧的抱住墨桃,乞求着:“她在这里又能怎么样?光头哥哥,让她走吧,墨城在等她,就让墨城等着她吧!”
墨桃本就被他二人拉扯的一头雾水,听到墨城的名字后更是惊疑讶异。
“你们见过阿城……”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痛苦似乎已将白月深逼到极限,他又爆出一阵急促的撕心裂肺的嚎叫。
光头再也无法承受这样的痛苦,他必须找一个人同他分担,否则,他的心就要炸裂开。
他将墨桃强行带到结界边缘,强迫她注视结界内的白月深。
但光头不知道的是,痛苦是无法分担的,它只能叠加累积,让人痛上加痛。
魔气就要与白月深完全融合了,升腾在他周围的紫黑之气越来越淡。
墨桃看白月深,只觉他浑身都散发着悲怆之意。
她不忍得别过头。
白月深的身形微不可查的缩小了一些。
魔气与白月深完全融合了。
天地一片安静。
沉寂之中,一声银碎之音分外清脆流响。
白月深的面具,裂了。
紧接着,所有的人都听到了一声极其珍惜眷恋的呼唤。
“桃桃……”
入魔的瞬间,白月深挣脱了禁语咒。
墨桃猝然回头。
蒹葭值思的面庞,心心念念的眉眼,那一眼万年的人啊!
墨桃的呼吸消失了。
是震惊吗?是凄怆吗?是压抑吗?是绝望吗?
是要再一次大哭然后无能的呐喊吗?
都没有。
她脑子里只闪着一个念头:我找到你了,阿城……
钰辞钰涵清提剑上前,准备入结界而诛魔。
天澈璞一的冷光使墨桃神魂归体,她张皇的恳求:“先生,不要杀他,你们不要杀他!”
但他们绕过了她,要去诛杀她的爱人。
墨桃跨前一步抢跪在结界入口前,她红着眼,却没有落泪,“先生,墨城不是魔,他不是真正的魔,先不要杀他,一定有别的办法,我能想到别的办法的,先不要杀他……”
对,想办法!
我一定能想到办法!
我一定要想到办法!
墨桃的脑袋在急速运转中突然灵光一现,她露出喜色,眼睛里因有了希冀而睁又圆又大,语速都快了起来,“对,阿城不是完全的魔!先生,我们将阿城体内的魔气炼化出来,就像凉南梧炼化魔君那样,把魔气收到什么东西里,然后交给德高望重的人保管……”
“墨桃,”钰辞毫不留情的击破墨桃的希望,“不久之前,凉南梧就是凉月最德高望重的人。”
墨桃的眼睛得更大了,僵着舌头道:“凉南梧心怀不轨,但您绝不是……”
“你还有别的办法吗?”钰辞问。
我有吗?墨桃自问,除了斩杀几头魔兽,我有什么办法阻止这场浩劫吗?
她没有,她什么办法都没有,她仍旧是当年三阳会审台上那只渺小又窝囊的蚂蚁,保护不了任何人。
墨桃不再为白月深求饶,她弯下腰,将额头贴到地上,“先生,请将学生带进去吧。”
钰辞神色中带了些稀罕,“你想殉情?”
“学生非是寻死,先生知道,学生还有未救之人。”
墨桃道:“只是如果死亡不可避免,至少让学生陪在他身边。”
结界内凶险万分,不管墨桃怎么说,钰辞都不准备带她进去,只是他平生最难招架的便是小姑娘的眼泪。
为难之下,便要施法将墨桃弄晕。
钰涵清却将墨桃带入了结界。
钰涵清道:“叔祖父不必这样小心,俩位合道,还护不住一个小姑娘吗?”
钰辞:……
化魔的白月深暴虐强悍,咆哮间便是地动山摇,紫黑深瞳睥睨万物,不可一世。
但面对钰辞钰涵清的合力功击,他不过抵挡了片刻,便再无反抗之力。
墨桃才经历了俩年生离,死别又在眼前。
墨桃不由自主的想起花牧笛题在她与白鹭画上的那首诗:
朱绮玉靥温柔乡,
翠环跳脱锁思量。
十年星河共梳妆,
一朝滂沱隔阴阳。
此心若是比天老,
何须交颈做鸳鸯。
墨桃当初感慨佩服花牧笛对往事的豁达释怀。
但当她也面对生死俩隔时,她才明白,花牧笛从未释怀,这只不过是她苦涩无奈中的自我疗伤罢了!
谁不想与爱人交颈卧于温柔乡,在星河下做对沙暖鸳鸯?
俩情久长才更想去争朝暮!
天澈已至白月深眉心。
墨桃闭上眼睛,“ 阿城,你在奈何桥上等等桃桃,桃桃不会让你等太久的。 ”
墨桃念头才起,她腕上的翠玉镯就红光大作。
墨桃还没来得及反应,红光又倏地脱离玉镯,疾速飞蹿,瞬息便到白月深身前。
红光与天澈相撞,火花与星光迸溅,一时之间,天地都为之变色。
变故来得突然,红光又过于强横,钰辞猝然收剑。
结界外的光头在不可置信中狂喜道:“白鹭!”
狂喜之中又着些许惊疑:这是白鹭的气息,绝不会错!可是,它怎么会在墨桃身上?
然后,他看到了墨桃腕上的玉镯。
这玉镯是他陪白鹭一起买的,白鹭将它送给了花牧笛,花牧笛死后留信请他转交给白月深。
玉镯光头保管了俩年,可他从未在其中发觉半缕白鹭的气息。
钰辞观察红光片刻,了然道:“思玲珑。”
原来,白鹭将玉镯送给花牧笛前,曾亲手刻下了护主灵咒,思玲珑。
思玲珑,梦玲珑,尔以尔泪醉玲珑。
忆玲珑,刻玲珑,余以余心护玲珑。
只是花牧笛收到玉镯不久后便闭关修炼,修为突飞猛进,从未处于什么危及性命的境遇,是以一生都未发觉玉镯里的思玲珑。
而刚刚墨桃濒死的心境,瞬间激发了思玲珑激。
不过思玲珑护主,也应是护佩戴玉镯的墨桃,竟不知为何去护了白月深。
这道在白鹭妖力最为强盛的时期刻下的思玲珑,在击退天澈后又已雷霆之势震开了钰涵清锁住白月深四肢的流光。
白月深乍得自由,又开始癫怒狂吼。
思玲珑轻柔的包裹着白月深,像是分别已久的情人亲昵的蹭触爱人的脸颊,带着泪,含着笑。
白月深面上扭曲狰狞,眸中紫气更甚,尖啸着撕扯红光。
红光如水般盈荡在他周围,并不计较爱人无礼的反抗,反而张开怀抱,将他搂得更紧。
红光撕之不开,扯之不断,白月深愈加狂怒,口中嚎出野兽般的咆哮。
但白月深狂怒了片刻,又突然半跪到地上,紧紧抓住心口,像是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数道金光由内而外从白月深的指缝中流泄出来。
钰辞脸色大变:“师妹!”
红光见到金光后,欣喜的跳跃,淌动间朱光熠熠,璀璨动人。
红光雀跃了片刻,忽变幻成一只白鹭鸟,抖着绮丽的羽毛,飞进白月深体内。
金光似是等待已久,红光甫一进入白月深的身体,它便迎了上去,宛若一对交颈鸳鸯,抵死痴缠。
红光与金光难舍难分,互相缠绕着在白月深身上游走,所经之处,魔气消淡。
钰涵清震惊道:“这是……”
钰辞道:“白鹭与牧笛,在吞噬白月深血肉中的魔气。”
钰辞说罢,出手击晕了墨桃。
钰涵清扶住瘫软的墨桃,语气更加震惊,“您这是……”
钰辞面色如常:“形势不明,结局莫测,不如不看,徒增悲伤。”
魔气早与白月深融为一体,红金之光却强行将其从白月深的血肉骨髓之中撕扯出来,刀绞剑刺般的痛苦将白月深折磨的死去活来。
被扯出来的魔气自然不会束手就擒,一时之间紫黑之气大盛,与红金之光在你吞我噬中抢夺白月深的身体。
白月深的五官因痛苦扭曲到几近变形,他忽似被烈火焚烤炙不可耐,又忽似被冰潭裹体筋骨刺寒,其中煎熬非一言可明。
密集蛮横的疼痛很快就压的白月深喘不过气来,终是不堪承受,晕了过去。
不论魔气如何肆虐翻腾,红光与金光都始终像一对午后闲步的白发老人般,挽手前行,缓慢又笃定,一步也未停,不多时,就占据了白月深的大半身体。
魔气败局已定,却仍负隅顽抗,红金之光并不将魔气的垂死挣扎放在眼里,闲庭信步中将魔气尽数吞噬。
白月深面色舒缓,渐渐归于平静。
红光与金光依偎着缠绕,缓缓收拢于白月深眉心。
钰辞眼帘半垂,哀伤的眉目里,凝了些淡淡的宽慰。
人世仓皇,无尽潇湘。难抒离怨,难解惆怅。
但昔日里那并肩仗剑,雨中共伞的女子啊,你们当年欲触未碰的手,终于紧紧的,紧紧的交握在这滚滚红尘间。
斑驳往事浮现眼前,只是隔着经年的雨,画面飘渺又遥远,钰辞欲尽力看清她们的容颜,忽又被雨水打湿了眼。
钰辞轻抚眼角,不可思议的望着指尖泪滴。
他太多太多年不曾哭过了,如今断肠情复醒,才知竟是久悲不觉悲。
此时,东方霞光穿透乌云,万顷琉璃洗澈碧空。
天气新湛,万籁俱静,
春风送暖,浮生霁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