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洲异闻录》沧溟子

4、命运的相遇

　　十一月七日清晨，一辆从南方来的火车停在埃尔兰德郊区的车站，卡尔到达了他的目的地，从他的位置向东看去，埃尔兰德庞大的虚影在迷雾中浮现出一个朦朦胧胧的轮廓，像一头择人而噬的野兽。

　　他穿着浅灰色外衣和只露出一小截的藏蓝色衬衫，头戴一顶黑底白边的宽檐帽，打一个玫瑰红的领结，把昂贵的手工皮鞋踩在泥地里，这一套行头是洛伽的设计师针对北方的冬日推荐的，在洛伽算是一套比较保守的行头，但以拉阔尔的审美来说还是有些过于花哨了。他和罗拉家族派出来的两名随行人员交流了一阵，两人叫来三辆马车后便拉着行李上车离开了，他们将先一步前往罗拉爵士的府邸，卡尔则乘坐剩下的一辆马车前往埃尔兰德警务总司。

　　在警务总司门口他遇见了一位慈眉善目的胖绅士，他五十岁左右的年纪，穿着深棕色的大衣，正从警务总司里走出来，看到卡尔时有些诧异，并且主动走了过去。

　　“冒昧问一下，这位先生，你是罗拉爵士请来的帮手吗？”

　　卡尔也有些疑惑，但他还是回应道：“是的。”

　　他叹了口气，说道：“你不应该来这里，他们不会帮你的。”

　　卡尔皱了皱眉头，正要说些什么，那绅士又笑道：“有什么问题就去找威灵顿警长吧。”

　　然后不等卡尔再问，就匆匆上了一辆等在路边的马车，离开了这里。

　　这种莫名其妙的事情让卡尔有些迷惑，同时也多了些警惕，他走进警务总司的大厅，很快发现情况不太对劲。虽然是受到邀请前来查案，可对于这些警员们来说他好像是一个不怎么受欢迎的人，和身着藏蓝色制服的公职人员以及这个季节满大街深色大衣的拉阔尔绅士不同，他的穿着在人群中非常扎眼，而当他习惯性的用洛伽语询问前台文员时，大厅里几乎所有人都在看着他。有两名警员好像对他抱有特别大的恶意，在一旁用拉阔尔通用语谈论等会给这位侦探一些颜色看看，其他警员不但没有出言阻止，反而是一副看好戏的态度，这让卡尔眉头一皱。外界都说他是来自洛伽的名侦探，然而他其实是一个阿尔诺人，阿尔诺是拉阔尔的殖民地，是一片被强行普及拉阔尔通用语的土地，卡尔什么都听得懂，但他选择装不懂。

　　此时他想起那位胖绅士的提醒，虽然对于辱骂他装作不懂，却非常大胆的把脑袋凑到文员小姐的耳朵边上，用清晰而温柔的通用语小声说道：“这位美丽的姑娘，你知道威灵顿警长在什么地方吗？”

　　不知是因为卡尔大胆的行为还是娴熟的通用语，文员小姐被吓了一跳，她看了看周围却没有说话，飞快地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纸条，写下一个地址，塞到卡尔的手里。

　　接着她也低声而快速地说道：“快走。”

　　在这个世界上，有些人笑起来是非常迷人的，我们往往称这些人“笑起来很好看”，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这些人和卡尔一样，因为长得很好看，所以笑起来也很好看。在扫了一眼纸条上的地址之后他就对这位姑娘露出了这样一个好看的微笑，用以报答她的帮助。

　　接着他环顾四周，发现有几个人对他怒目而视，然而他只是很有礼貌的鞠了一躬，趁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之前快步离开了警务总司。

　　对于前台的文员小姐而言，卡尔的行为无疑是大胆、狂妄并具有侵略性和冒犯意味的，但这世上总有一种人，能让人觉得亲和可靠，仿佛他们做什么都是合理的，巧合的是这种人往往长得很好看。

　　当然，卡尔所提出的完全是合理诉求，文员小姐也只不过是比平常更热切了一些，就像男人对漂亮女人也会更加殷勤一样，只是人类与生俱来的不值一提的小问题。

　　卡尔拦住一辆马车，把纸条递给车夫，车夫眯着眼睛仔细看了看上面的地址，用奇怪的眼神瞅了瞅卡尔，驱动着马车向南区驶去。

　　刑侦司南区分部位于汉姆区白桦林街，位置偏僻不起眼，连马车夫都不知道这是个什么地方，好在文员小姐给的地址非常详尽，卡尔还是成功到达了南区分部。他站在门口酝酿了一会儿情绪，当感觉到自己快哭出来时他终于走了进去。

　　和总司人来人往的情况不同，这地方离奇的冷情，只有寥寥几个办公室，连个接待大厅都没有，接待员是个五十多岁老头子，在接待室里专心看报纸，直到卡尔咳嗽两声才抬起头来。

　　老人看见情绪正饱满的卡尔，沉默了一会儿，用恨铁不成钢的语气说道：“小伙子，我想你大概是走错门了，失恋请去这条街尽头的妓院发泄，还是说你有什么其他的麻烦？”

　　卡尔被他说的一愣一愣的，稍微组织了一下语言回答：“我受阿尔贝托·罗拉（Alberto Rora）先生的委托来到这座城市，先生，有人让我来找威灵顿警官。”

　　“明白了，你等会。”老人放下报纸，慢慢站起身来，摇摇晃晃踱了出去，然后关上了门。大概十分钟左右，他才走了回来，说道，“走廊最里头那间办公室，推门进去就行了。”

　　“谢谢。”卡尔并未因为老人的怠慢而生气，表现得非常礼貌而恭敬，仿佛他不知道从这走到走廊尽头的办公室只需要二十秒。

　　当卡尔推开门，扑面而来的都是浓重的劣质烟草味，映入眼帘的就只有坐在椅子上抽烟的威灵顿警长。

　　看到卡尔风尘仆仆赶过来，威灵顿警长马上站起身来，收起烟斗，大着嗓门说道：“怎么样？侦探先生，怎么到我这来了？天呐!为什么是这样一副委屈的样子，罗兰先生，他们把你怎么了？”

　　卡尔酝酿许久的感情开始流露，眼睛里仿佛有晶莹的泪花，然后把警务总司发生的事情经过艺术处理之后说了一遍。

　　“天呐，这些该死的蛀虫、嫉妒鬼，只会对着向您这样有本事的人无能狂怒。”威灵顿警长扬起拳头，仿佛要去找总司那些对卡尔面色不善的人拼命一般，“道格拉斯那个蠢货认为他从贝拉·戈尔曼的死亡现场获得了巨大发现，并且觉得如果不是特勤司那帮神经病横插一杠他现在已经破案了，不过他昨天找到一位证人，觉得破案在即。现在整个刑侦司的蠢货都觉得你这个时候来是在抢功，我听有人说你来的刚刚好，如果明天案子破了，他们就都变成了你传奇生涯的背景板。”

　　“我不明白。”卡尔摇了摇头，“如果他们明天破案，那么我一个才来一天的人怎么抢得了他们的功劳？”

　　威灵顿警长冷哼一声：“你不明白恰恰是因为你明白，你明白这案子明天破了跟你没有关系，这事我明白，道格拉斯也明白，但民众不明白，他们只会觉得你一来案子就破了，那肯定是咱们刑侦司无能，当然，他们确实无能。”

　　这歪理使得卡尔难以接受，于是他摊了摊手：“既然案子要结了，那我现在就走也不是不行。”

　　经验丰富的老警长只是瞥了他一眼就能看出他并没有想走的意思，但为了不再刺激这个年轻人，他还是要挽留一下：“那不行，道格拉斯怕你抢功，我可不怕，更何况这次的功劳在我看来完全是个未知数。”

　　年轻的侦探警觉起来，不再是受了委屈的样子：“你怎么知道？”

　　警长显然没打算回答这个问题，他眨了眨眼睛，不再露出愤怒的神情，而是展现出一个慈祥、和蔼的老人形象：“我手下的副警长比你早两天回来，我让他去道格拉斯那摸底，没想到今天他就被赶回来了，正在他租住的沿河新街23号哭鼻子。不过再怎么样他们也不能阻止一个负责此案的刑侦司警员查看关于案件的卷宗和资料，而我要说的是，我的这位副警长记性非常、非常、非常好。”

　　威灵顿警长一连说了三个“非常”，卡尔反而不知道这位副警长记忆力好到哪一步，但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和这位记性非常非常非常好的副警长交流肯定比和眼前这个老油子交流更有意义。因此卡尔站起身来，干净利落的说了一声：“告辞。”

　　警长伸出一根手指示意稍安勿躁，终于从口袋里掏出两枚银质硬币，言辞恳切：“忙活了这么久还没吃饭吧，如果可以，请把我那位副警长带出来一起吃一顿午饭，就去塔罗街那家远东主题的餐厅，点一份鸡肉咖喱饭加一杯淡啤酒，别忘了给自己点一份炸猪排。”

　　卡尔接住两枚硬币，认认真真的说：“第一，远东没有炸猪排；第二，您好像没提到我该点什么饮料。”

　　警长摆摆手：“钱不够了，快去吧。”

　　年轻的侦探一脸冷漠离开了刑侦司南区分部，又拦了一辆马车，朝着沿河新街23号赶去。

　　沿河新街的两边各有一排整齐的小型公寓，是市政府和罗斯塔尔建筑公司在几年前合作的项目，一部分由罗斯塔尔公司售卖出租，另一部分则廉价出租给在南区工作的公职人员。

　　沿河新街23号就是这样一栋小型公寓，此时它的主人泡了两杯红茶，和前来拜访的卡尔沉默以对，相顾无言。

　　此时的卡尔和杰克都不知道，这一次相遇将给彼此之后的人生带来多么大的改变，他们现在都很平静，一如这个平静的十一月七日。

　　很多时候，卡尔觉得自己就像是舞台上的演员，通过观众的反馈改变表演风格，绝大部分情况下观众都非常配合，但当他遇到没有反馈的观众，表演就会艰难许多。

　　“我是受到阿尔贝托·罗拉先生的委托来此调查连环杀人案的，请问你是杰克·玛洛副警长吗？”

　　“是的。”杰克点了点头，然后补充道，“我和你所说的那位罗拉先生不熟。”

　　卡尔愣了一愣，没有去解释这位罗拉先生到底是谁，而是继续说：“警务总司有人让我去找威灵顿警长，威灵顿警长则让我来找你，明白了吗？”

　　“明白了。”杰克回答。

　　卡尔皱了皱眉头：“你没什么要说的吗？”

　　“没有，先生。”

　　在短暂的沉默之后，卡尔换了一种说法：“如果我要调查这个案子，我能从你这里得到什么帮助呢？”

　　杰克认认真真地回答：“我不知道，先生。”

　　两人沉默且尴尬地又喝了一杯茶，卡尔终于站起身来：“我觉得这不是你的问题，当然也不是我的问题，是威灵顿警长骗了我，你只不过是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局外人。”

　　杰克看向卡尔，露出赞许的眼神。

　　卡尔不知道埃尔兰德的人都是怎么回事。一个两个都奇奇怪怪的，但他还是按照设计好的台词按部就班的说道：“已经到午饭时间了，打扰了你这么久很对不起，一起出去吃个饭吧。对了，我是个阿尔诺人，这附近有什么远东餐厅推荐吗？”

　　这一次杰克犹豫了一会儿，不过在卡尔期盼的眼神注视下，这位恨不得把平凡两个字写在脸上的副警长最后还是点了头。

　　在杰克的带领下，两人很快就来到了塔罗街唯一一家远东主题的餐厅。因为沿河新街并没有远东主题的餐厅，而塔罗街距沿河新街并不远，所以杰克把卡尔带到了这里。

　　而卡尔则按照威灵顿警长的设定点好了单，当服务员问他炸猪排需要什么饮料的时候，他迟疑了一下，表示不需要。然后他安安静静坐在位置上，不知道在想什么，杰克沉默地观察着卡尔，却一点开口的意思都没有。

　　卡尔必须得承认，在他横跨两洲，周游列国的旅途中，很少遇到杰克这样的人。他不是欲言又止，也不是搞不清状况，什么都不懂，他只是单纯的沉默。

　　服务员很快把菜端了上来，一直沉默的杰克却开口了，他看向服务员：“你没什么想给我们的吗？”

　　这位肤色比拉阔尔人要深的混血服务员笑了笑，指了指卡尔面前的炸猪排，然后像无事发生一样的离开了。卡尔愣了愣，从炸猪排的盘子下面摸出一张黏在上面的纸条，上面画着一块很抽象的钟表。

　　“我有两个问题。”卡尔凝视着杰克，似乎希望从他的脸上看到某种答案，可他的脸上只有平平无奇。

　　杰克点了点头算是同意，但却并没有停下吃饭的过程。

　　“第一，你怎么知道这张纸条的事情？”

　　杰克停下就餐，喝了一口淡啤酒，缓缓说道：“我每周来这里吃一次饭，除了你的炸猪排都会点相同的菜，而且这里的菜单上没有炸猪排。”

　　卡尔梳理了一下这位副警长的逻辑，问题出在“你才刚来埃尔兰德却知道我平时吃什么”和“你点了这个餐厅没有的菜而服务员却能给你端出来这道菜”。其实还有个问题，一个自称想吃家乡菜的阿尔诺人点的却是洛伽风味的油炸猪排，不过杰克懒得说。

　　而在杰克的印象中，能无聊到探查他每周吃什么的人只有威灵顿警长，且卡尔确实接触过威灵顿警长，那么来这个餐厅吃饭包括点什么都是威灵顿警长的主意。威灵顿警长虽然是个老油子，却很少做多余的事情，他为什么非要让两人来这里吃饭呢？问题就出在炸猪排，这家餐厅菜单上没有炸猪排而卡尔点了，端上来的炸猪排非常油腻，如果没有佐餐的饮料将会难以下咽。但卡尔却没有给自己点饮料，也就是说威灵顿警长没有告诉他应该点饮料，威灵顿警长做事很有条理，这肯定是他故意为之，那么他就是想告诉杰克这顿饭缺了“佐餐的饮料”。

　　想清楚大致的卡尔也明白了过来，他这是被雷诺尔·威灵顿这个老狐狸算计了，但他完全没有生气的意思，反而把纸条递给杰克，问道：“第二个问题，威灵顿警长想告诉我们什么？”

　　这时候杰克已经把饭吃完了，他擦了擦嘴巴：“很明显，这是一块钟表。”

　　“我知道。”卡尔盯着杰克，这家伙倒算是给了他一点惊喜。

　　“如果是和这案子相关的话，我只能想到附近的钟表巷。”杰克说道。

　　“那是什么地方？”

　　“贝拉·戈尔曼生前居住的地方。”杰克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