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玫瑰》陌上阡荷

3、第 3 章

　　如果有一天，杨枝厌弃了甘露，就成了最孤单的甜品。

　　文素来香港已经五年，五年里，每个礼拜天，雷打不动邀我看海。

　　维多利亚的港口吹着海风，今天是廿月十四号情人节，港口行人寥寥，所有的欢愉，都隐在旺角的灯火里。闹市繁花人醉夜，此时的浅水湾，只剩下我和文素空落落的两人。

　　我和她裹紧了皮衣，吮吸着冰冷的杨枝甘露。

　　天还未黑透，对面的大楼已挨个亮了起来。岭南的天是免费的景致，墨蓝到深处便泛出浓郁的紫，像一盆混合搅拌均匀的颜料，一股脑泼洒在了天上，映着海水变成一副油画，一排的石墩在夜空下静默，此时的天，和天上的画，是属于我和文的。

　　她转过头，对我说：“前两天，戴韵结婚了，在铂丽酒店。”

　　我咬到了一口西柚丝，这苦涩纤细的小东西拌在芒果汁里，溢出诡异鲜爽的味道。广东的糖水甜品尤为奇怪，比如将热辣的姜汁混入双皮奶或是蛋挞里，明明毫不相干的味道，不安章法地碰撞到一起。

　　铜锣湾义南牛奶公司的糖水最为有名，那家名店的杨枝甘露，将西米煮至透明，三个澳芒起肉，揉散西柚，再加上椰浆和淡奶。盛入剔透的小碗里，溢出了奶香、果香……迫不及待一口下去，果汁四溅在唇齿间。

　　冷不丁咬到一口西柚丝，像颤颤蠕动的虫——若是上好的西柚，则酸甜辛爽，否则，苦涩盖过了层层甜腻，涩得你五官皱在一起，一切都看运气。

　　然而还是有人成群结队来买，为了酸甜或是苦涩，孤注一掷，堵上一天的心情。

　　这世上的人，馋得很。

　　我说：“没人能从一碗杨枝甘露里看出来，所有的关系，都是甜腻与苦涩混合，欲一方压倒另一方，互不相让，最终归于和谐——亦或是，两败具伤？”

　　文素说我过分矫情。

　　她给我看阿韵结婚的照片，洁白简约的婚纱，手挽一捧玫瑰。明明稚嫩的脸，画着浓烈喜庆的妆容。妆太浓，以至于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分辨不出悲喜。

　　不过才廿十出头的光景，却嫁做人妻，早早交代了青春的结局——女人的鲜活期过于短暂，像需要保鲜的玫瑰，一生又太短。

　　“真是难以想象，曾经一起穿着校服的，现在穿起了嫁衣。”文看着港湾对面迷离的灯火，不由自主感叹。

　　我笑笑。一起来港漂泊五年，有的人已落地生根，我和文依然飘无定所，相依为命。

　　文理性，克制，惜字如金，是地道的香港白领。大概在中环上班的人，都是她这样精致的利己主义者。

　　她像只波斯猫，高冷且矜持，眼神幽幽散着寒气，这样的拒人于千里之外。固然挡住了凡夫俗子，也因她的不近人情，那些穿西装的精英男人也甚少甘愿屈膝讨她欢心。

　　三天前，她冰冷地拒绝了母亲来港探望的请求，我不忍想象她美丽娇小的母亲会如何黯然神伤，但她始终对自己高傲的女儿束手无策。

　　越亲密的关系越会毫无节制地互相伤害，自己却浑然不觉，到底是因为习惯了被爱，却忘记了如何爱人。

　　然而她不甚明白。

　　文素美丽、优雅并且富有，偶尔与她一聚也许很滋润，但我却未必天天经受得起。此刻不免自卑，略微自惭形秽。——我自己并不是那样一只波斯猫。

　　油麻地一带的老楼阴惨惨，好像沉积着上个世纪几十年的故事，或有着旗袍的女子在楼宇深处某间窗户后悬梁自尽也说不准。

　　我喜欢在其中的某个筒楼里俯瞰这片地，残存的老字号木招牌，漆了金字，两旁簪花。

　　挤挤挨着的店铺，里面有尖嘴猴腮的女店员像大陆游客吆喝，游客一脸惊慌失措——是听不懂鸟语的窘迫。乱七八糟的货物堆积成山，香港就是这样乱糟糟的，有朝代兴亡的感觉。

　　很小的时候，我就爱闻地下室里潮湿的霉味，有种下一秒就能看见腐败荒凉的末日。我简直爱死了香港的一切闹、破、旧，以及路边摊油烟熏天做出来的鸡趴饭，番茄不鲜，洋葱不嫩，但却最家常，踏实的很。

　　忽然记起某食家之言：“苦瓜不苦，辣椒不辣，男人唔咸，女人唔姣，最坏风水。”

　　车如流水行人如织，从高楼望下去，全都细若浮尘。曾经龌龊痛苦的回忆，站在生命的长河里回望，终究平淡如昨。

　　恨是爱的升华，曾经有多爱一个人，结局就注定有多恨。当你有一天突然没了恨的力气，回忆起曾经不再撕心裂肺，那就说明，你是真的不爱了，放下了。

　　越俗气狭隘的地界，越能挤出深刻的文字。不然张爱玲如何写出《金锁记》。

　　看来我与文素注定不同，做朋友绰绰有余，做知己稍显不足。

　　许是我迷上了她举手投足间的风姿绰约——那恰恰是我所稀缺的，但她把谁给的爱都看得轻易并且理所当然，还嘲笑我终日流连市井过于颓废。

　　那明明是源于艺术家的贵族气质，她却理解为颓废！！她淡定地喝着咖啡，并没有理睬我在一旁的忿忿。

　　无力辩驳。写作与证券交易本就鸡同鸭讲，就像每次和她不在一个频道的唇枪舌剑，都以双方口干舌燥筋疲力竭收场。

　　一个人一生寻觅的都是同一类人，所以在两人没相遇之前，所有的人都只是过客，残存着各自的遗憾与不满——没有灵魂的共鸣，这样的感情让人孤单。

　　幸好我与文素在吃方面很有共鸣。哪家店的烧腊卤汁最为醇厚、哪家店的鲜奶炖带最为香甜，文小姐全部如数家珍。

　　至于其他的，就剩下每个礼拜天坐在维港，陪她一同打发空虚无聊的时间。

　　夜幕完全降临，一碗杨枝甘露见底。不远处的一对情侣大声地吵闹争执，女孩发丝在风中散乱，男人的眼神充满疲惫与无奈。

　　这孤独的港口每一天都在上演悲喜无常的故事，前一秒笑语盈盈，下一秒曲终人散，中间过程的歇斯里底旁人不知，只是个中辛酸困苦，皆是一般模样。

　　天底下的关系，莫不如此，究竟是蜜糖还是砒霜，冷暖自知。

　　或许我与文素的关系，不过是这一碗杨枝甘露。

　　如果终有一天，杨枝厌弃了甘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