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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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愿你出走半生,归来仍有汤包
Y君大清早夺门而入,艳紫色大衣裹紧了瘦弱的身体,从窗户里透进的阳光使她半明半昧,混着空气中的细尘,一切都很不真实。
小城就是这点好,随时随地,推门而入。没有大城市几小时的交通奔波,少了地铁里五味杂陈的氧气。在这里,每一天都是简单的开始,也终——归于平淡的结尾。
我平心静气地侍弄窗边的绿萝,这东西的藤蔓弯弯绕绕,像触角缠住人的心,从此便生了根,生根的地方是家。难怪家家户户爱养这种生物,千丝万缕的,总也脱不了干系,使人定住了魂魄,动弹不得,倒也安心。
空气里满是凉秋的干爽,沁人心脾。
然Y君似乎对此很是不屑,她揉着乱蓬蓬的头发,大步在屋里疾走,嚷嚷着:“你听!你听!你的四面墙壁全在喧嚣着寂寞!”
我想她是不甚明白寂寞的好处的。她骨子里残留着香港的节奏,是静不下来的。大衣是平淡冲合的莫兰迪浅紫,被她穿的冒出火来的热烈,快要把身边的人烧着了!
我自忖是香港将她彻底“带坏”。那地方烟视媚行得很。书里说“楚生色不甚美……其孤意在眉,其深情在睫,其解意在烟视媚行”。该词多用于形容女子害羞不自然,这词活脱脱道出那城市的神韵。人与人的臂膀紧挨着,走在路上连口新鲜的气也呼吸不到,坐在屋里能听到对面楼里孩子的咳嗽哭闹,处处“鸟语”然而并没有花香……整座城市拥挤得仿佛被揉成一团,人与人之间却又疏离。
总之是别扭的、拘谨的小家子气。
我难以料想在被江南雨露滋润泡大的Y君是如何对那城市死心塌地。她在我的蓝布沙发上蜷成了一团,像只野猫,眯着眼睛对我絮叨:
“哦呦呦,你是不知道,那边的烧腊烤鹅,外皮烤的脆脆的,和着嫩肉一口下去,酥油都在嘴里爆了出来……啧啧啧还有鲜奶炖蛋,嫩得像婴儿的皮肤一般,入口就化了,我还没尝出什么味儿……”
我连忙打住了她。“楼下那条街的蟹黄汤包还堵不住你的嘴么……”
然Y君并未理会我,“你是不知道,那边的东西都是没有葱姜蒜辣的,全部是食材本身的味道,刚入口觉得淡而无味,而后愈品愈香,直至回味无穷也……”
我看她是着了魔。没有葱姜蒜辣是不可能的,这辈子不可能。我只好辛麻爽辣、五味具全的佳肴,颜色必要浓艳热烈,看着喜庆,才能开的了胃,引人大快朵颐。
曾吃过一次广东菜,每份清汤寡水,清一色的白、绿、浅黄混在一块,看着便觉淡而无味,借用李逵兄弟的话说:“嘴里淡出个鸟来”。
“还有中环的街!豪车像蜘蛛一样张牙舞爪,从我身边嗖的过去。那边太方便了,到处都是这边买不到的洋货,我每周至少去一次的!你千万别用什么路易威登了,都是暴发户乡下人用的……我们只用梵克雅宝……之前有个男同事邀我看电影,book了一家好大的电影院……”
Y君大声地咯咯笑起来,家里像挂了串风铃,笑声漫过我月牙白的地毯、薄荷绿的书桌、斑驳的墙壁……淹没了我原本清静无为的家!我在她的笑声里窒息,无力地冒出了个头:“Y小姐,你终于是忘了本,江南女子的闺阁气韵何在……我家是前清遗老……容不得客人高声嚎叫。”
这么惯着她是了不得的,我这清冷甜美的清晨,我这宁静芬芳的小镇,这属于我的闲远幽静……我是容不得什么中环一条街,容不得什么梵什么宝,就是一只烧腊鹅在我此处也无立足之地!
我拉着Y君冲到楼下,她长长的紫红色头发在风里飘着,整个人明媚得燃烧起来,我一个女人看了也动心。
莫非我在这小城待得已是腐烂生臭了?
家楼下的街只有早晨才有些生机。小商贩支起摊子,招牌上蒙了经年累月的灰,但就是不见破,与摊前几张桌椅一样顽强,撑起了主人一年四季的生活。我仔细地寻了张还算干净的桌子,恭请Y小姐入席。
她颤颤巍巍地入座,连手也不知道往哪里搁。
我大声吆喝:“一笼蟹黄汤包,两碗鸡丝辣汤,再来——一碗长鱼鸡丝馄饨面!”
掌柜的手脚利索,呼啦一下子全端上来,冒着乳白色的热气,油辣子飘在鸡汤上,我的食指已大动。
Y小姐蹙着眉,不知从何处动筷。我呵呵冷笑,夹起一只汤包,递到她嘴边。晶莹剔透的汤包打着颤儿,隐约可见里头的蟹黄饱满丰盈,我已然可以想象滋味是何等的鲜美。
Y君此时倒是一副江南大家闺秀的模样。轻启樱口,微微噙住了那汤包的一小角,半晌才缓缓下咽。我急吼吼地将剩下的大半只一吞而尽,肉汁在我唇齿间四溅,啊…………
我说不出话来,兀自享受这世俗的快乐。
这样的快乐,实是极易满足极易得到的,是最底层最直爽的刺激,四肢百骸都是暖洋洋的颤栗。源于食物的快乐,实在是有益身心,乃是大补!
我上气不接下气地回味:“嗯!大块大团的汤汁在口腔里流连,包子皮必定在沸水里涮过,不然不至于如此甜糯……蟹黄是十月刚出的大闸母蟹……慢着慢着!还有公蟹的蟹膏!老板实在大方呵……”
Y君被我调唆成功,捋起袖子,挖了一勺鸡丝辣汤,我安静地等着椒香四溢的鸡汤如何流连辗转于她的五脏六腑间……
果然,这丫头开始摇头晃脑,宛若微醺。好似此处不是生她养她二十年的故乡——这鸡丝辣汤原是她从小爱喝的。
许多年以后,滋味没变,变的是品它的人心。
人心总归是会变的,但到底也不会离了根。就像家里头摆着的绿萝,再如何矫揉造作扭捏出风情的姿态,妄想攀龙附凤四处延伸,根总是扎在那瓶子里廉价的自来水中。
然,自来水廉价,却也是生它养它的琼浆玉液。
我哂笑,“你说香港粤菜比此又如何?”
Y君不动声色,刺溜刺溜吸着长鱼面。“粤菜……有甚乐趣,总统几小勺的菜还金贵,几口就见了底,且淡而无味不说……吃着也是不过瘾的……”
倒是好笑。大城市经济发达,菜品却是一家比一家小巧,调料也不舍得多放一点,像斤斤计较的黄毛丫头。
在那儿,上流社会约会聚餐仿佛纯粹为了礼仪社交,让自己脾胃很不畅快。
吓!我是住不得的。食色,性也。小城市落后,却有的是满足口腹之欲的粗茶淡饭,吃得痛快,甩开腮帮,红光满面,乐在其间。
清早还是冷的,街上行人再多,也只是静悄悄,怕惊扰了这千年小城的梦。整座城还未苏醒,身畔的河水弥漫着水草的腥味,藻荇间揉碎了江南的梦。
这座城百无聊赖蹉跎着岁月,也不回避自己的荒凉与落寞。因为落后,让她不配有精致的楼宇点缀,她的贫苦,使她不配有珍馐美味馈赠她的子民。
她也许仅存了廉价的粗茶淡饭,还有满城的清静安和——源于太多人的离去,年轻人四处漂泊。
我大嚼着汤包,心口沉甸甸。倘若以后,我亦挥一挥衣袖,告别小城出走半生,这里是否仍有满街的茶肆酒家待我归来,还有这清晨的光、河畔的青草、满巷子里呼啦飞驰的自行车……以及,我最不舍的一笼蟹黄汤包!
Y君沉默了。她说她不知下一步走向哪里去。
香港太大,却又根本容不下她。
到底是寄人篱下游子,土著人的风光快乐,陡增异乡人的失魂落魄。
吃饱喝足。Y与我相对无言,却又忽的花枝乱颤,对着空气,双双笑出泪来。
小城的天自顾自得清亮,风仍旧分明。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