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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鬼上海(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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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九堂会
灯光透过七楼的方格彩绘玻璃照出去,斜斜打在夜幕中。楼外精致而又巨大的座钟运转发出有规律的嘀嗒,在八时敲出轰鸣的声响。
无数蠢蠢欲动的怪异从阴影里探出头来,循着钟声贪婪的寻找,在找到声音来源的那一刻却复归平静,反而使这座万籁俱寂中格格不入的喧嚣大楼干净的不像话。
路边传来了汽车鸣笛的声音,空无一人的东侧街道上,一辆德国产的汽车亮着车灯,慢慢地驶向三宝大楼。
这辆汽车敢在夜色中独行也有它的底气。胡景花了全部身家才换来的上霄通宝珠在车内在一口气挂了十来个,更不要说车身刻着的三元宫坤道院独有的阵法和施王庙难求的镇魇符。
车停在三宝大楼前。
楼前的听差弯腰拉开车门,以手遮挡在车门上缘,以防贵客不小心撞到了头。车上下来的是个身姿曼妙的女人,穿一身蜜合色的衬绒旗袍,襟摆上绣着粉白相间的牡丹花,金丝滚边,样子新且美。她带着黑色面纱和小礼帽,看不清脸,气势却远不是闺阁小姐能比。
上海三大亨之一的张新月,不仅是个女人,还是个很美的女人。
车后座又下来三个人,一个高挑结实的女保镖阿青,两个提着红箱子的“天师”,他们沉默不语,仿佛是没有生气的僵尸。在张新月这些人眼里,天师盟“天师”被称为“清理人”,根本不含多少尊敬的意思。
三个保镖围拥着张新月进门,隔开喧闹的大厅,几人在服务生的引导下进入一道小偏门,直达十层的电梯门前立着另一群人。
四五个黑衣汉子将一个黝黑的中年人护持在中间,张新月盯着个武夫形象的中年人看了两眼,笑着点点头:“金先生好啊。”说完,迈步也走到电梯前,她的保镖阿青身体绷直,脚步有些怪异的跟过去,正巧此时电梯到了,服务生将两方人马迎入了电梯,张新月和阿青上了电梯,剩下两人和金荣兴的几个下属一起等下一班电梯。
“金先生,最近上海滩人人都说杜先生占了您的线惹得您不满,是不是真的?”张新月站在靠门的位置,眼睛盯着电梯变化的数字,嘴里问道。
金荣兴面色一丝未变:“咱们这些人,争来争去也不过挣个脸面,大家和气生财咱们就是拜把子兄弟,但有人咬我的肉,我也只能放条狗搞一搞嘛。”
张新月听完笑了笑,上海滩“三大亨”地位的排列,原本是张、金、杜,短短几年就变成了杜、张、金。金荣兴出道时间比杜今生早,资格也比杜今生高一辈,对杜今生大权在握,心中一直不服,不说别的,张新月也知道,在张家刚从她爹传到她手上时,金荣兴一直虎视眈眈,直到现在他也不满于自己一个女人与他平起平坐。
有勇无谋,莽夫一个。张新月心中暗嗤,口中继续说道:“不过听说您的狗没起什么作用就连带着狗绳一起丢了?要我说,既然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还不如早点把它丢去狗场,也是收益呀。”
金荣兴盯着张新月的脸,他是帮派出身,对生意不在行,阴鹜城府也是这些年在上海滩中熬炼出来,与张新月这种大家族历练出来的继承人,在嘴皮子上天然落了下风,心里窝火,却又不能拿她怎么样,最后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张小姐说笑了”。
张新月见好就收,也不去再激怒他,只听“叮”一声,电梯停到十楼,张新月略让了一让,金荣兴微一颔首,带着人走在前面。
回廊是长的,金黄而温暖的烛光掠过一扇扇古老的花格窗,洒落在贴了墙纸的墙上,外界没人知道,三宝公司在十层藏了这样一个古老的宅邸,小厅连着大厅,似乎都是从那个老建筑里生生截出来的。
门外穿中山装的汉子打开桃木门请他们进去,保镖和小弟们则一并留在外头警戒,这是一开始就定好的规矩,没人有什么异议。
大厅的门从里往外缓缓地闭合,随着四把古老的重锁同时扣合,房间完全被封闭。
因为原本就是完全的老式装修,所以墙角和檀木桌上摆着一盏盏烛台,烛光照亮了全体人员的脸。
一共九人,七男两女。坐在杜今生另一侧是一个外国老人,蔚蓝的眼珠子,穿挺括的黑色西装,深红色的手帕塞在上衣口袋里,拄着拐杖,一只手里却捻着银制的十字架。军政府的秘书戴金丝边眼睛坐在最末,另外两个男人相同的风衣打扮,哪怕在室内他们也没有脱帽,朱红的箱子就放置在脚边,气息森冷,几乎不似活人。张新月对面是两个穿道袍的中年人,一男一女,浑身清气涌动,有一点仙风道骨的意思,金荣兴则坐在她旁边。
“三大亨”,租界代表,军政府代表,九大道宫代表,天师盟代表,再加一个杜小五,整个上海滩权势和术法的顶端都在这里了。
对于这些身处人上掌握一区话语权的人来说,本该没什么事情能让他们不安了,但今天例外,大厅里气氛非常低沉,所有人都在看似云淡风轻地闲聊,却都忍不住频频看向杜今生身边的那张椅子。
百无聊赖的青年有着一头支棱着的白毛,发丝如同失去了生命的草,皮肤苍白至毫无血色,那双暗金色的眼睛更像是某种猫科动物,或者杂谈里的妖魔,总归和人类没什么关系。
但就是这个不像人类的“东西”,从怪异手里保住了上海滩。
外面小厅不时传来自鸣钟的运转声,“嘀嗒……嘀嗒……”的一长串,划将过去,像湖泊里抛进石子,震起微微的涟漪。
张新月探手把面纱拢到帽子上,露出一张美人儿面,她打开烟盒,极漂亮不羁的一串动作,把一根细细的“哈德门”叼在红唇间。鎏金的打火机点了烟,吸上一口,徐徐的吐出来,低声问旁边的金荣兴:“您还记得我们以前的日子是什么样吗?”
金荣兴不搭理她,张新月也不恼,她眯着眼睛回忆,明明才二十多岁,却有着四十岁人物的神情:“五年前上海要比现在热闹,晚间街上都人声鼎沸,怪异少有,就算在乡野,它们也不比豺狼虎豹危险,若不是道门无用,明四和暗五镇被盗,咱们……”
“张小姐慎言。”她还未说完,就被对面穿道袍的中年女子打断,“明四镇暗五镇为我道门重宝,被盗实属意料之外,我等为了寻得镇物消息,填入了不知多少弟子性命,无用一说未免太过偏颇。”
白云观观主徐芝诚圆脸白肤,嘴角天生上扬,此刻却疾言厉色,半点不给张新月面子。
“道门?”张新月笑出了声,“是不是平时那些人的追捧让你们忘了,‘天师盟’到底是怎么建的,又是因为什么建的。”她的声音抬高了有些尖利,“如今各地怪异频出,怎么不见道门出一位大家力挽狂澜,护天下太平?”
他们的争吵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当年镇物失窃,还在“三大亨”中排末尾的杜今生站了出来,以强大的运气和钢铁的手腕画出“天师盟”这个大饼,他们三人在这上面投入了大量人力物力,并在与怪异的战场上连续取胜,保一方平安。
可就在三天前,情况急转直下,离上海不远的一个中型村落一夜之间上千人消失无踪,道门预警,鬼域蔓延,但平常的手段在这种大恐怖面前毫无用处,张新月和金荣兴几乎要放弃上海前往北京避祸。
然后杜小五出手平息了一切。
人人都知道杜今生养了个怪物在身边,但直到现在,他们也不敢相信这个怪物厉害到如此程度。
这种东西无法给他们带来任何安全感。
因为杜小五是不可控的。他思维犹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癫时无法交流,只会说“饿”,清醒时会听一听杜今生的话,但看待他们的目光总是透着审视和估量的意味,那不是审视活人的眼神,而是一种审视死物的漠然眼神,好像他面前的是一样器物,而他正在判断它好不好用。
他说“饿”的时候眼中的食欲让人毛骨悚然,那他“不饿”时又是拿什么东西填饱肚子?
眼看气氛降至冰点,拿拐杖的老人终于出声:“两位女士,现在我们的注意力应该放在不久之前的大灾难上,而不是为了既定事实争吵。”英国驻上海大使乔治是个老派的绅士,在中国住了五年以上,能说一口流利的国语,他劝了,谁都要给个面子。
低声谈论的人都静下来,乔治手指抚摸了一下银十字架,对身边的杜今生说:“杜先生,请开始吧。”
“这次会议的主角并不是我。”杜今生双手击掌,维持着一贯浅淡的笑意,“各位可以看一下手边的那份文件。”
其实一开始所有人都注意到了这份东西,但直到此刻,他们才矜持又顺理成章拿起来在烛光下仔细浏览。
上百根蜡烛让厅中亮如白昼。
“一月十六,蒲淞低级游灵做崇,杀三人;
一月二十,引翔港半塑灵做崇,死五十六人:
一月二十五,法华高级游灵做崇,杀十八人
……
二月三,彭浦塑灵做崇,死五百四十三人:
三月十六,宝山县吴淞塑灵做崇,鬼域大开,失踪一千三百六十二人。”
面对这触目惊心的结果,所有人都沉默了片刻。这是天师盟和道门共同记录的数据,能被发现并处理掉的都有这么多,那未发现的死去的人又有多少?尽管他们都已经预料到了这个结论,但是亲眼看见这些数字,还是感觉需要静一下来接受。
坐在杜今生另一边的乔治不急不缓地摩挲着十字架,神色古井无波。
“各位有什么想法?”杜今生问。
“死亡人数增加的太快了。”天师盟的清理人第一次开口,他的声音粗糙如磨砂,听着毫无生气,“我们的人手根本不够,再发展下去,过不了多久就会到无法压制的地步。”
“不仅是数量,怪异的力量也越来越强,五年前连高级游灵都少见,如今短短半月一口气来了三个塑灵,哪个道宫扛得住?”徐芝诚也是焦头烂额。
气氛进一步低迷。
一直当背景画的军政秘书朱玉良咳了一声,说:“杜先生,大家过的都不容易,您也别卖关子吓人了。”
朱玉良是不知道杜今生到底埋的暗线有多少,但他了解杜今生这个人,绝不无的放矢,他召集人来,肯定是有什么能增加他话语权的发现。
厅里人的目光都汇聚到杜今生身上,只有杜小五打量了朱玉良一眼。
“朱先生果然是我的知己。”杜今生没什么意义地感叹一句,然后抛出一颗炸弹:“我们有了镇物的消息,或者说,我们已经知道它们的确切位置。”
长久的沉默之中,只有城隍庙陈真人和杜小五神色未变。张新月甚至有些恍惚,他们挣扎了五年,寻找了五年,一朝圆梦心里蔓延的不是狂喜,而是怀疑。
乔治爵士轻声说:“空口白话谁都会说,杜先生,我们需要证据。”
“证据我来。”城隍庙陈宇徳面无表情地取出一个木匣子,拂袖一挥,四道一掌长,两指宽的玉质令牌悠悠悬浮空中,每一道都有粘稠的紫金色缓缓流动,“道门同气连枝,当年各地分设道场,都从龙虎山领了这样一道玉牌,平日与镇物分别封印,如破封,只要镇物与其距离靠近一里,玉牌就会由白转为紫金,即便再远离,颜色也不会改变。”
徐芝诚也来不及问城隍庙何时跟杜今生勾结在一起,她显然也知道这种道门隐秘,急急忙忙问:“镇物在什么地方?”
陈宇徳额角微微抽动,吐出三个字:“廿八都。”
“不可能!”徐芝诚断然说:“廿八都五年前就被塑灵化为白地,至今仍然寸草不生,我白云观弟子也曾持玉牌探查,全镇都走过,一无所获,怎么……”
“那是因为你们去的是这一面的廿八都。”杜小五少见地开口了,他的声音正常状态下有种裂冰的倦怠感,叫徐芝诚立刻闭上嘴。
白发青年伸出一只手,“你们去的是阳面,而你们要找的东西――”他把手翻了一翻,“在阴面,换句话说,在鬼域里。”
他的精神还好,显然不属于“痴癫”状态,说话条理清晰,所有人都微微颔首,认可了这个解释,只有道门的两人脸色铁青。
“我是同这位一起去的。”陈宇徳接下杜小五的话头,“九个镇物,分设三处,除了里面鬼奴游灵塑灵等阻碍外,还设了一道诡异的大阵。”
“大阵?”
“是,据我观察,镇物并不是来镇塑灵的,而是镇一个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
天师盟的人和徐芝诚都心里一沉,张新月低声问:“您有什么推测吗?”
既然是用九个镇物镇着,还特意放进不近生人的鬼域,可想而知不会是什么轻巧东西。
陈宇徳看了张新月一眼,收回玉牌,才慢慢说出自己的猜测:“大抵是天外之物……”他扫视过张新月黄金荣和天师盟,最后把目光落在杜今生身上,“十恶大败,煞气逼人。”
“天外之物。”张新月和金荣兴心头一跳,目光闪烁,别人不知道,他们还不知道清理人乃至天师盟是建在什么基础上吗?
“那位出手也不行?”金荣兴不甘心地问,杜小五能挥手平了三个塑灵,还能自由带人出入鬼域,未必不能驱赶或者捕捉什么“天外之物。”
杜小五从兜里掏出一颗水果糖,没理他。
陈宇徳给他们解释:“三个阵眼,三才阵,只有三队人同时破阵眼,才有完好无损拿回镇物的可能,否则三才阵变两仪阵,不仅第一阵眼镇物要被摧毁,大阵倒转会将所有入阵的人镇压。”
杜小五只有一个,他又不会分身术,再者,他有没有兴趣再进去还是两说。
所有人又沉默下来。
珐琅炉里香燃着,整个屋子也变得幽幽袅袅,迷离如梦境一般,屋外的座钟还在敲,声音小而低,来去皆是缓缓的,感觉得上有些凄凉,让人想起无垠的旷野,莽莽苍苍。
杜今生端起茶盏喝了一口,又把它放下,瓷器磕在檀木上发出一声脆响。
“我知道各位心里犹疑,互相难说信任,只是有些场面总要做,人不由己。”
杜今生如是说道。
“但若是今日还不做决定,那我们的基业和供奉可要毁于一旦了。”杜今生站起来,不知何时他已经掌握了领导权,即便是看他不顺眼的金荣兴都不得不认真听他讲话。
“不少人都收到风声,九堂会要改制,这是真的,我盘算许久,干脆今天就都说开。”
“从即日起,所有道宫弟子和天师盟成员每月必须处理好一个事件。也就是说,从今天开始,新的九堂会会汇总上海滩所有半塑灵之下的怪异,必须处理掉,提供一个安稳的大后方。”
“再者,进一步放宽天师盟寻找有资质的清理人的条件,两个月之内,能打上第七擂的全数转化为‘将’,能打上第六擂的转为‘兵’,天师盟现有一百一十三人,“将”余五人,尽快挑出精锐分为三组,连同九大道宫的精英一起,入廿八都。”
从任何一个角度看,杜今生这番话都石破天惊。毕竟此次剧烈改革,干系到几乎所有清理人和道宫弟子的生存。时值多事之秋,连塑灵都半月出来三个,谁敢说自己不会遭遇太强大的怪异?加上廿八都情况未明,这时候扩充清理人,其含义不言而喻。
“我把话说开一点,倒不是什么山雨欲来。这五年我们一步步摸索,当初那么惨重的损失,我们也没有退缩,更何况如今。天师盟本就是建立在‘天外之物’的基础上,这说明天外之物并非不可利用,只要能利用,谁说我们不能连本带利捞回来?”
“再者怪异已经有全面爆发的趋势,如果不尽快找到逆转局面的手段.......后果不堪设想,这上海滩,以后是我们的,还是怪异的,就在此一举了。”
杜今生顿了顿,又道:“开始表决吧,全体举手表决,如果不同意改革,直接投反对票即可,不用阐述理由。”
“我有问题。”徐芝诚敲了敲桌子。
“你问。”杜今生颔首。
“安全,谁能保证任务不是有人故意下绊子排除异己。再者,天师盟的清理人是可再生的,只要拳手足够,清理人就源源不断,而我道门弟子从小培养,一个就耗费无数心血,去了廿八都还不知道能回来几个,这又要怎么算。”
张新月和金荣兴对视一眼,又对上杜今生的目光,三人达成一致,都点点头,谁都不是蠢货,听不出徐芝诚话里的意思,左不过用不着他们去拼命,利益让出去一点也没什么。
“我们没有办法保证所有人的安全,我可以保证的是,有任何人敢利用的九堂会做小动作动歪心思,我绝不姑息,道门也可以亲自参与审查。”杜今生淡淡的说,“除此之外,等镇物全数归位,天师盟允许道门进入。”
这就是补偿了,道门对三大亨掌握的“天外之物”一向眼馋,果然徐芝诚和陈宇徳都微微颔首,不再说话。
没人再有异议。
接下来九堂会推进的事宜,都格外得枯燥。杜小五听得昏昏欲睡,伏在椅子上像只趴窝的猫。所有事情都按部就班地往下进行,他一点也不着急,总归他总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杜小五看着手中的糖果,犹豫了一下把糖块剥出来,向上一抛,很轻松地用嘴接住。
“咯嘣。”
顾赫的手指成爪,正捏住对手的肩关节,直接让他失去了战斗能力。
“顾兄弟厉害啦,一晚上连赢五场了。”胡景打完他的第三擂,过来惊叹。
肥鱼叼着根烟,听后头有个经理人跟他喊:“这小子能把詹姆斯三招干掉,还留在第四擂,还让他打?”
肥鱼深吸了口烟,挥手让顾赫下台,“今天先不打了,给别人留条活路,我带你们去消遣消遣。”
顾赫转了转手腕,觉得郁气发泄出去了,就冲肥鱼和胡景笑了笑,说声:“好。”
十层,会议厅外,阿青耳朵微动,瞳孔中,一只骨骼锋利,金色双翼的怪物身影缓缓浮现。
杜小五扭头,金色的竖瞳微缩,等了几秒,然后极轻极慢地弯起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