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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鬼上海(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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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四四席
深夜,小东门,上海老街。
街上汇集了上海最古老的钱庄、金店、银楼、茶馆、戏楼,最引入注目的,还是一家挂“正山铺子”招牌的店面。
店门口奇异的外立一个影壁,要诚心不做生意挡住客人似的。夜色浮动中,影壁上残破的莲花鹭鸶显出一丝幽魂般的灵动。
店面的红色雕花木门两旁挂着两个红灯笼,灯笼里里赤红的黄金火焰在嬉戏,升起乳白色云雾似的蒸气,最后又变成灰蓝色的霜附在桃木的檐角上 。
烛火照亮了店前那一方地界。
做西装摩登打扮的男人往前跑着,不时慌张回头,神色惊恐。
仓促的脚步声音由远及近,摩登男站在“正山铺子”的招牌底下大声喘息。
“艹!艹!他妈的这个任务世界怎么回事?”他两眼发红,即便是经过了三个世界洗礼的婆娑净士,也为这个世界的难度感到不可思议。
黑色的雾气从远处延伸弥漫开,最终停留在烛光以外。
随即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传出,紧跟着,一道佝偻的身影出现在雾气里,走得很慢,脚步零碎,如果不是此刻四周异常的安静,也听不清楚这细微的脚步声。
摩登男惊恐地闭上嘴,躲在影壁后头,他的右手被大力折断,左腿上全是血,小腹上似乎是被野兽的爪子扯出一道深深的伤口,随着不住呼吸,粉红色的血沫滴滴答答落在地上。
身影渐渐走的近了,烛光之外,雾气散去,出现的却是个小脚老太太,一头梳的整齐的发髻,身穿一件深蓝色的布衣,脚上是一双灰黑色绣花鞋,踮着脚慢慢走,直走到烛火边界才停下。
【你获得了一些信息:
档案建立:憎亲婆
级别:半塑灵
状态:轻伤
提示:超出您能力范围的对手,请向神佛上帝或祖先祈祷,因为您也只剩祈祷的时间了】
咯,咯…老太太动作僵硬,慢慢抬起一直低垂着的头颅,脖子发出骨头僵直扭动的咯吱声,那双灰黑色泛着死气的双眼平静看着身前的影壁,或者说影壁后的摩登男,略微佝偻的身子一动不动。
摩登男盯紧地上的血滴子,深呼吸了几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
他根本跑不掉,再跑也是白费力气。
下定决心,男人把血一抹,三两口吞下随身最后几颗伤药,止住小腹的血,右手勉强复位,左手持刀,刀面上覆盖一层不易察觉的微芒。
更何况――摩登男神色难辨地回头望了一下这条街上唯一点灯的铺子――他也不是一点退路都没有。
【传承:北斗第七天关破军星君·寂灭】
寂静的街上,只有有憎亲婆低哑的声音响起:“你……看到我小孙孙了吗?”
……
“谁看到我的小孙孙了?”
一句接着一句响起,仿佛一把钢刷,不停的刷着活人的心脏。
摩登男喘了口气,从影壁后头探出头,咬牙答道:“您呐,别白费力气啦!”
话音未落,三尺长刀化作一泓湖光,寒光粼粼,直向着半塑灵劈砍而去。
【寂灭:增强持有者90%破防能力,并附加45%的攻击力,伤口愈合速度下降90%】
长刀一直重重劈斩到胸膛位置,卡在在憎亲婆的胸骨处,最后被她的漆黑指甲挡住,无法向下。然而,被劈开的血肉处,没有一丁点的鲜血流出。
“啊――”怪异漆黑的指甲暴长十几公分,轻而易举挡开了长刀,从她的喉咙里发出的声音不再低哑,而是变得越来越尖锐、刺耳,同时,憎亲婆身后阴风狂涨,气温骤然下降了十几度,阴邪寒风刺骨。
一步!
她迈进了烛光的范围!
摩登男眉心狂跳!
烛火摇曳,脚步声踏碎了夜色,喘息声,劈砍声,尖锐的叫声,血滴飞溅到影壁上,青石砖裂了三块,影子不停晃动,最终结束于两声闷响。
“咚~”“嘭~”
前一声是影壁被削飞一块,碎片蹦跶地到处都是,后者却是摩登男被劈飞出去,直直撞在“正山铺子”的雕花木门上。
红漆的门户嘎吱一声被撞开,悠悠灯光透出来,嗡嗡热闹声音潮水似的涌出,不少人坐在厅堂里喝茶嗑瓜子,交谈内外没把门口的动静放在眼里。
摩登男往后一瞧,憎亲婆正一步步向他走近,烛光映在她身上,灼出丝丝缕缕的黑气,他一咬牙,游鱼一样溜进撞开的门缝里,再一推,“咔”一声,把所有阴气都关在门外。
伸头一刀,缩头一刀,能拖一时是一时。
屋子里仍是热热闹闹的,像是没人对他感兴趣,摩登男捂着胸口艰难的咽下两口粉色血沫,一晃眼,眼前已经站了个穿撒脚裤戴伙夫巾的中年男人,国字脸,手脚都很干净,这国字脸瞅着他一笑,十分憨厚老实:“缺一道还没开宴,您来的正正好。”
说完,就把伙夫巾那么一扬,做出个“请”的姿势,带着他往前走。
摩登男警惕的横刀在前,但左看右看前面和屋里这些都是大活人,他等了几秒,仍是没半点怕人的事发生,国字脸还在前面催,摩登男索性默不作声跟上去,心里想国字脸怕不是认错了人。
屋外的憎亲婆像死了一样毫无动静。
屋里人员混杂,打扮不一,有穿长衫的,有穿西装的,有穿旗袍的,有穿袄裙的。摩登男眼风一瞟,瞟见窗边坐着个穿着宝蓝丝绒外套和长裙的女人,缀有鸢尾花的同色小礼帽歪戴在鬓边,一蓬如烟似雾的织金面纱斜遮去半边脸,脖颈和手腕上有不明显的一道黑线,怀里抱着的却是个七八岁的女童,只穿件玉色袄裤,满头乌发用一只樱桃红赛璐珞发夹夹住,雪白晶莹的一张小脸,正悠然地饮一盏茉莉香片。
实在古怪。
国字脸把他带到一张小几旁,不远处就是一张大圆桌,四样鲜果,四样干果,四样凉菜,四样点心已经备好,桌圆盘方,暗合天地方圆之礼,环漆背的椅子两两相对,正是鲁菜里标准的四四席。摩登男看不懂,他在国字脸的招呼下坐好,却没碰茶和点心,一边疗伤一边试探性问:“今儿开的什么宴?”
国字脸正愁眉苦脸卷他的伙夫巾,回答道:“那位大抵是要动手了,召咱们阴行出来商量事情,我这‘五脏庙’的厨子想开一桌四四挂角宴接风,可主菜临时不见了,小兄弟,我这心里难做。”
摩登男听完嘴角一僵,“五脏庙的厨子”,那不是做阴阳宴的一群人吗?
难不成他误入了阴行的集会?这不是才出龙潭又入虎穴!
天下三教九流,共三百六十行当,再加上“内外八行十六偏门”,就是所有讨生活的总纲。
在这三百七十六行中,每一个行当吃的饭都不一样,但有一点是不变的,吃活人饭的行当,叫“正行”,正行入“九流”,是世人看得起,说的出的行当。而像盗墓贼,阴阳先生,憋宝,纸扎匠,捞尸人,连线师,五脏庙这类吃死人饭,吃缺德饭的行当,叫偏行,偏行不入“九流”,入行人也说不出口,故而叫“阴行”。
上九流有上九流的活法,阴行也有阴行的规矩。
“小兄弟,你看,你借我们的地方的活命,总该留下点买命钱吧?”国字脸脸上的笑容怪异起来,森森白牙闪着冷光。
热闹的声音顿时一收……
厅堂里老老少少,一个个都扭头看向提着刀的摩登男,眼神似有嘲讽,窗边的女童咯咯笑了两声,踢翻了桌子底下垫脚的一只纸扎人。
“咱要的也不多,你身上那道军士打扮的影子正合适。”国字脸伸手一模,从后头摸出一把剔骨尖刀,“那玩意不是本地风味,兴许主客能吃的尽兴。”
摩登男瞳孔猛然缩小――破军,这些土著竟然知道传承?!
国字脸客客气气地说:“您请吧。”
摩登男麻木地举起长刀,在这个任务世界,要他的传承跟要他的命没什么区别。
国字脸把伙夫巾一摘,一抹刀刃。
“这就不好意思了。”
…………
“叮咚――”
电梯一路下到二楼,三宝大楼一二层都是饭店,不过一层设成咖啡馆的式样,更幽静,二层则有舞厅舞池,能玩通宵。肥鱼带着顾赫和胡景过去,他定的位置在舞池边上,三人点了菜,就在昏暗的灯光下聊天。
舞池里身穿华服的男男女女相拥摆动。角落里还有几个穿舞裙的女人,等着别人邀她们跳一曲。“玫瑰玫瑰最娇美,玫瑰玫瑰最艳丽,长夏开在枝头上,玫瑰玫瑰我爱你,玫瑰玫瑰情意重。 ” 欢快的《玫瑰玫瑰我爱你》像浓郁的法国香水,随着爵士乐队的演奏弥散在整个大厅里。
肥鱼从烟盒里取出香烟,递给胡景和顾赫,自己又拈出一支,叼在嘴里,吸了一口,含糊问:“你怎么认识的杜小五?”
顾赫把烟拿在手里,没去吸,正四处瞧着这个时代的独有场景,嘴里说:“回来路上遇到了,没说两句话,怎么,他以前在你手底下打拳?”
肥鱼咳了一声,像被呛到似的翻了个白眼,“杜老板亲自带他。我又是哪个排面上的,敢去肖想他?”
胡景一心吃小食,实在是他打了这一两年,也没怎么见过杜小五。
“三宝拳台第七擂的擂主,三个月前来的,杜先生钦点他打第七擂,他三招把原来的擂主送地下去了,这三个月都无人打的赢杜小五,也没人敢奢望打赢他。”
“你好似很清楚他的事,但我看第四擂的话事人都未必认得他。”顾赫觉得奇怪。
肥鱼冷笑一声,“他算什么,当时要不是……”他皱皱眉,怕什么禁忌似的不再说下去,手指弹了弹烟灰,另起了话头,“总之,你没听好些人说过,‘一层斗蛐蛐,二层争螳螂,三层舞鱼蛇,四层笑恶犬,五层赌银狼,六层观龙虎,七层请阎王’,阎王嘛,说的就是第七擂擂主。上了第七擂,你能不能活,能活多久,那都要看杜小五和底下看客的心情。”
顾赫想起在他面前垂头的小怪物,他知道他在别人心里是这样可怕的形象吗?
谈话间,菜上齐了,一个雪菜冬笋,一个干烧鲫鱼,一个酸辣汤,一个红烧肉,一个八宝鸭,一个蟹粉豆腐,都不是什么特贵价的菜,连带米饭刚好让三个男人吃饱。
“如果你们只是偶然认识,那还好,以后也没什么见面的机会。”肥鱼舀了碗酸辣汤,提醒道。
顾赫一怔,随即笑了一下,“可要是他来找我……”
“他不会找你。”肥鱼打断他的话,“杜先生不会让他乱跑。”
“但我要是一层一层往上打,总能见到吧。”
肥鱼眉头一紧,好似觉得顾赫脑子出了毛病,“虽然你身手不错,但是现在也顶天了只能打第五擂,第五擂随便一个人下来都有横扫第四擂的实力,更不要说你跟杜小五还隔着一个第六擂,一两年你说不定早挣够钱赎身走了,费什么劲打生打死?”
“人还是要有上进心的嘛,说说又不会怎么样。”顾赫啃了口鸭肉,又往嘴里填口米饭。
肥鱼夹了一筷子鱼肉,把顾赫的话当成说笑,今天顾赫给他挣了上千,他也愿意给这个有潜力的拳手说些暗地里的事:“杜小五这个人,邪性。不瞒你讲,我虽然在拳台当了七八年经理人,但是现在见到杜小五仍然不敢说话,他脑筋不正常,半疯半癫,只听杜先生的话,是杜先生养的条恶犬。”
说着,他压低了声音,“有人传杜小五根本不是个人,是杜先生从城外乱葬岗带回来的东西,养着也不知道干什么事儿。”
“总之,不要接近他,安安心心在第四擂和第五擂打拳,对咱们都好。”
顾赫对肥鱼的话不置可否,杜小五不是普通人,他在鬼域里就已经知道了。从三宝拳台到天师盟,再到三元宫坤道院,杜小五,杜先生,三大亨,种种势力连成一张大网,把整个上海滩笼罩其中。
他的任务是清除所有婆娑净士和驱逐异常外来物,婆娑净士也就算了,异常外来物目前毫无线索,他也就不可能放弃杜小五这条明线。
肥鱼是好意提醒,但顾赫也只能辜负好意了。
顾赫夹起一段鸭脖子,视网膜上出现了熟悉的一行血字。
【一名婆娑净士死亡】
顾赫面无表情把鸭脖子往嘴里一塞,“咯吱咯吱”地嚼碎骨头,五去其一,不知道那个人是怎么死的。
…………
正山铺子。
连线师女童正在啃糕点,脸上的笑容也正化作一枝盛放的桂花,极香甜。
“嘭――”
耳边传来重物落地的声音,她抬起头,不远处是一具血淋淋的尸体。紧跟着,国字脸直起腰,从尸体上剔了什么下来。
“那位不会生气?”
女童似笑非笑地盯着尸体。
“这也是约定的一部分,再说,羊毛还出在羊身上。”国字脸握着一颗滴溜溜的圆珠,圆珠里是一捧金色的雾气,不停翻涌。
“但这不是我们这只羊身上的。”
“可最后也不是落到我们肚子里。”
正说着,房檐上响起一阵清响,像是又猫踩过,一声凄厉的喊叫过后,雕花木门轻轻开了一条缝,一只通体漆黑的小兽从缝里挤了进来,赤金的眼睛,尾巴尖燃着黑火,进来之后先打了个哈欠,奶声奶气的,露出两颗幼小的尖牙。
热闹的屋里又是一静。
女童叹了口气,从背后女人怀里跳出来,把幼兽抱进怀里,往圆桌那边走,旁边的国字脸急急忙忙把珠子配食材摆盘,所有人都站起来,围着圆桌向外排布,最终坐着的也只六个,还要算一只小兽。
国字脸已经把主菜摆好,轻轻将盘子放到女童抱着的小兽面前。
杜小五慢条斯理把盘子菜丢嘴里,真不知道他目前这么小的嘴怎么承得下这么多东西,屋中回荡着类似嚼动脆骨的声音,即便他只是沉默地咀嚼着,那种野兽大快朵颐的兴奋和浓烈血腥味依旧如同浆糊一般萦绕全场。
有位脸色带着病态般苍白的文弱男子咳了一声,似乎对血腥气有些不适应,他二十来岁刚出头的样子,病怏怏的,却先在一片诡异中开口:“您终于回来了。”
没人回应他,回荡在屋子里的依旧是令人毛骨悚然的咀嚼声。
然而男人知道他在听,也就顺畅地说下去:“二十年不见,咱们的约定总要开始兑现了吧。”
小兽抖了抖耳朵,嚼完吃的又慢悠悠打了个哈欠。
病怏怏的男人直直盯着杜小五,毫无血色的唇瓣勾出一个诡异的弧度,“关于,完全关闭我们这个世界的约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