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第八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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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逢佳节倍思亲。此话于此，一字一句如刀割。
中秋节的这天，晚上是不开工的。对于柴静欢她们来说，这一点并没有什么区别。不过晚饭有加菜，之后可以自由活动。到棋牌室打牌、看电视电影，或是到特定的心理纾解室里鬼哭狼嚎一番，都尽量发泄发泄。
这一天的晚上，有极少一部分人可以参加与家属的团圆聚会，但是对于大多数人来说，也只能透过井楼上空的夜，思念远方的家人。这时，希不希望皎月出现在这方上空，都是极为矛盾的。
每到这个时刻，哭的人会很多。而这种情绪的蔓延是不允许的，已经有过经验的人，或者与别人疯作一团，或者早早睡觉，就算哭，也只能把泪流进梦里。那些情绪容易波动的女犯，自然是干警们着重注意的对象，亲自谈话也罢，让其他女犯开导也罢，总之是不能出问题的。
柴静欢所在的这间监舍里都是较长刑期的犯人。如果短刑期的话，监狱是不会浪费财力物力将她培养锻炼出来的。所以其实要进文艺队，首要的一点就是刑期要长。在大家看到的她们舞出的迷人身姿之后，其实付出的都是漫长的失去自由的人生年华，而且，绝大部分，都是最美好的韶光。
这是柴静欢在监狱里的第一个中秋节。大概是她早几年就失去了父母的原因，已经习惯了独自一人面对亘古不变的团圆，所以对于月亮的情怀，她并没有多少。晚餐加了一个炸鸡腿和一个煎了双面的荷包蛋。不过吃饭的时候有人说这个荷包蛋煎得像个被人类炸毁的月球一样千疮百孔乌七八黑，引得整个食堂哄然大笑。柴静欢也端详着那个荷包蛋，觉得说的不无道理，如果依自己的水平，大概有人看着也是要落泪呢。若真是煎出金灿灿的蛋黄，还真是有些像天空悬挂的明月。
吃完饭后大家还很规矩地排着队离开食堂，回到楼里，就有些热闹了。节假日□□一向是监狱工作的重中之重，尤其今年两节如此之近，后者还有国庆在候着。这个时候干警们往往会保持高度警惕，每个岗位也加派了人手。但制度也不外乎人情，只要犯人的行为不出圈没什么危险性，他们倒也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柴静欢原本也想去看电视，只是被米莲叫住。这些天她已经开始陆续帮米莲整理笔记，一边整理，一边则当了第一个读者。同样都是女人，所犯之事千奇百怪，她也算是大开眼界，同时也总是无声叹息。她现在做的事便是将各类犯罪归类整理，显然米莲一开始就想好了利用同类犯罪的个体差异对比，来讲述这些故事。
米莲正在拆着免费的月饼的盒子，对于她来说这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食物，也带来不了什么情思，只是纯粹好奇厂家送了什么口味的月饼而已。
其他的人今晚也没几个出监舍，看书的看书，洗衣服的洗衣服……
大概到了八点的时候，听说电视里在放中秋晚会，有些人便去看了。楼道里的声响才渐渐息下来。
米莲和柴静欢依然没有挪位子，其他的人却都走了。过了一会儿，巧姐进来。
柴静欢侧头看了她一眼。虽然巧姐在她刚住进来的时候给她制造过麻烦，但是在米莲的介入下，还算和平相处。巧姐进来后愣了一下，大概没想到监舍里有人，她并没有听到什么说话的声音。其实她只是不知道米莲和柴静欢在一起的时候并没有很多话说，两个人各有分工，各有事做，都不是多话的人。
巧姐的举止落在米莲的眼里，便多了些什么。她眯起眼睛，看着巧姐抱着一大堆的食物，扯开个笑，说：“哟，去超市了？”
巧姐点了点头，迅速地爬到自己的床上将东西一股脑地丢在铺上，然后像心爱的宝贝一样一件件整理。
监狱里的那个超市，柴静欢也去过。只是那个地方不是有钱就可以买东西的，要看积分本上你的积分如何。各档积分有相对应的金额，这样一来，那些有钱但是积分不高的人，也只能望超市兴叹了。不过上有政策通常下都有对策。超市里的东西贵得很，也不知道巧姐用了什么办法买来这么多零食。是的，就连柴静欢也知道这个巧姐除了一双巧手外，还有一张馋嘴。
巧姐将零食都放好后，便拿了几包下了床架，然后讨好的送到米莲跟前：“米莲，给你吃的。”
米莲笑着掂了掂这几包零食：“你可别告诉我你这双手伸到那里面去了。”
“那怎么可能呢。”巧姐也笑了。
柴静欢觉得巧姐笑得有点尴尬，便插进话去：“米莲，这什么字？”
米莲垂下头去看自己潦草的字迹，而巧姐就趁机走了。
巧姐刚转身，米莲的眼光就随了过去，等门被合上，才回过头来。一回过头，恰好碰上柴静欢略带询问的目光，她奇问：“怎么了？”
“嗯……”柴静欢摇了摇头，沉默了会还是问了，“我以为你会过问这个事。”
“这个？”米莲指指桌上的零食，然后笑着说，“谁也不容易，谁也有谁的路子，谁知道她后面是谁，问了，也许会堵住自己的一条路哟。”
“如果上面发现，你不怕吗？”
“她既然能拿到这里，总是摆平了才行的。放心吧，国庆有三天假，以她的速度，会很快吃完的。”
柴静欢略有些动容。像米莲这样在干警面前吃得开的犯人，很容易发展成牢头狱霸。而米莲似乎没有沾染上这种病菌，从来一派平和。她这样的人如果恶形恶色，倒教人有些无法想象了。而对于将要到来的三天假柴静欢也有些期盼。上半年的时候五一节也放了三天假，且是连囚服都可以不穿的，算是最自由的日子。
在这里讨论别人，自然不是很可取的事，柴静欢很快打住话题，改口说：“我看你整理了这么多素材，应该够了吧。”
“还没有。”米莲懒懒地说，“还有两份东西没有准备好。”
“哦？”柴静欢不免有些奇怪了，按照米莲的大纲，明明已经备齐了。
米莲这时显出一点疲态。她揉着眉心，眼神一下子暗沉下去。但这个问题她似乎没有要继续讨论的意思：“嗯，说说你吧。”
“我？”柴静欢微微惊愕。
“对，”米莲看着她，一点也不掩饰自己心里的好奇，“你刚来的时候说你是个第三者对吧，原本没以为你有什么特别，不过……”米莲弓下些身子，将视线降得很低，近乎与对面的女人齐平，“越是相处，越是发觉你这个人有些意思，依照你的性情所发生的故事，应该不该是老套的情节吧。”米莲越说越兴奋，她拍了拍床，“快，把你的故事说来听听。”
柴静欢有些无语地看着米莲绽着光的脸庞。难道她去采访别的女犯的时候都是这样吗？是撕裂别人的伤痕更有快感？还是只是好奇于故事本身？也许她天天采访天天写故事，也已经把自己放到了界外的位置吧。
心电转念间，柴静欢也怔住了。
故事……已经离开很远了。
庆中、高一、办公室、天台……
小区、六楼、隔壁、饭桌……
甚至是跑道、201……
每一个词集合站队，组成了那些遗忘的风景……
米莲颇为玩味地看着柴静欢几番变脸，最后凝固成她进来时的那般模样。
“好吧，”柴静欢推开手边的笔记本，但手却没有放在桌子上，而是像往常小组会上那般平覆着膝盖。推开的动作，不过代表的是个冲动而已。这个冲动大概来自于刚才对于巧姐零食的讨论，颇有些不管不顾。“我给你讲个故事。”
米莲笑了，眼底唇角无不动人。
女人……柴静欢看着米莲的笑，心里涩涩地想着这个词。
然后，柴静欢开始平述自己的曾经。
她没有隐瞒分毫，将自己与秦之岭的恩怨一一道出。前因述完，时光随着言语跳跃，变得短暂的很。
“所以，我是回来复仇的。”柴静欢静静地做了个小结。而就此停顿，是因为一枝原本该开在陌路的花，却硬生生嫁接在了她的生命树上。虽然如此，她依然觉得，那段时间，其实是自己寄生在那人女孩的嫩枝上吧。
至于是谁窃取了谁的养分，柴静欢向来都很清楚，自己便是狡猾和自私的那个人。
米莲依然极有兴致地听着，对方显然已经沉境在某段回忆中，她的采访经验已经非常丰富，自然不会因为自己想要迫切的知道而打断对方。她压下心底隐隐的奇怪，等着事态的突变。如果她记得的没有错的话，柴静欢是因为过失杀人入狱。而她现在所听到的，似乎并不是这么简单。
那么，柴静欢为什么要告诉自己这些？
柴静欢慢慢醒过神来，她轻轻地吸了口气，然后似乎一点也没察觉到米莲会奇怪会惊讶地继续说。
“回来后，我遇到一个人，她是我的邻居。”
米莲挑眉，果然，复仇的故事横生枝节。显然这个所谓的邻居，一定在后来的事态中起了什么作用。
“她其实是秦之岭的学生。没想到世界竟然这么小。更没想到的是，这个学生竟然喜欢上了我。”柴静欢说着的时候眼中有些茫然，显得到了此刻，她已经记不起自己是如何博得那个女孩的青睐，让她不顾一切地死缠自己。“她很好，很聪明，成绩也不错，从内到外，都是个优秀的人，甚至连跑步，都比别人强。”柴静欢微微一笑，运动会上那个女孩肆意青春的影像是被镌刻在心底的。“原本极其厌恶‘师生恋’这种关系的我，也禁不住她的热情，一点一点喜欢上她。甚至有时候觉得，她有抚慰灵魂的作用。”
“可惜。”柴静欢低下眉眼，轻声说，“可惜被秦之岭发现了。”只是，这个发现似乎也是自己推波助澜的结果，终究在那一刻，还是冲动占了上峰。似再次回想，自己的性格也真是有够别扭的了。
“有人问过我，是因为秦之岭发现了，所以自己才杀了她的吗？我也问过自己。在动手的那一刻，只是很讨厌那只扣死自己的手，很讨厌那个男人的呼吸，很讨厌他让我痛苦了那么久，很讨厌他有力气、能说话、甚至会呼吸……”
米莲突然有些窒息，她猛地明白了什么，继而看到柴静欢抬起头，眼里不带一丝风暴和颤抖，声音如是。
“所以，我杀了他。”
就算再听惯女人犯罪百态的米莲，这一刻也真的呆了。
“所以，我不是因为要遮掩我和那个学生的关系才杀人的。只是在那一刻无法控制。我也许……”柴静欢似乎又在反省自己，她想了想，方说，“确实是个很容易冲动的人。”
“那么，”米莲低声问，“你爱那个学生吗？”
柴静欢一时没有说话。
她记得她对方颐说过的那些话，在临去异地看那个女孩之前的话。在那个时候自己就已经极为自私了。
在投入的时候保持清醒，只醉在瞬间。从来没有停止过复仇的念头，即使改变也是在瞬间。那么多个瞬间是维系她和那个女孩的唯一绳索，然后，最后，被自己亲手冷静的砍断。
其实不是不想见，是没有面目去见。
面对单纯，只会显得自己更加的可怕，柴静欢继续选择了自私。
所以她说“这样就好”。只要那个女孩没有发疯发狂，她总会走出自己所带给她的影响，就算现在她还有所留恋，继续想方设法让自己知道她的消息，也总是积极的一面。
柴静欢最怕的那种现象没有发生，那么她相信依肖爸肖妈那么开朗和善解人意的性格，一定可以帮助她更快地将往事消弭至净。
“我喜欢她。”柴静欢笑，“你无法不喜欢她。”
“可是，”米莲叹息，“不是爱吗？”
“不是。”柴静欢缓缓摇头，“没有经得起考验的人，终究是我。我就不该再逃避。”
“他不会想要找你吗？”米莲继续问，像问所有的被采访的女犯那般，循序而进，“比如说探监什么的，你不见吗？”
“不见。”柴静欢的语气一直很坚定，从来都是。“见一面，是更多的奢望，所以不见。”
“是你怕他会有所奢望还是怕你自己会有所奢望？”
“都有。”
“你这样的逃避其实是留给他一个未完的结局。你有想过没有，就像你说的，你不是因为他杀人，但他是否知道？单凭这一个疑问，你至少可以折磨他十年，并且不动任何声色。”
“我应该算是世界上最绝情的人了。她那么聪明，不会看不透的。”
“也就是你已经将自己置之事外了？你难道不知道当局者迷么？”
“如果我让她不要再想办法和我联系，她会问为什么；如果我说我不喜欢她，她也会问为什么；如果我回答了，她依然可以就着我的答案一直问下去。如果是不死心的人，你创造任何的局面她都可以一直寻根问底，其实不过就想要自己心里的那个答案。可是我没有这个答案，给不了她。所以，我不想做任何的回答。”
“你其实只是怕了而已。”
“人都已经杀了，牢房也进了。再没有什么可怕。只是她和我不一样，身边还有人可以帮助她，必定不会和我当年一样，走入越来越窄的胡同。”
“那么你只是想考验他吗，你把自己当做他人生的一场历练？”
“总之已经过去，也已然存在。”
“你也知道已然存在。即使是演员全情演出之后依然容易深陷剧情，又何况是真爱的付出？”
“所以你要她等我六年出狱，然后共谱真爱无敌？”
“我只是觉得你未必是对的。”
“事已至此，再反复，才是对她的伤害。”
原本是柴静欢讲故事的场面，不知不觉转变成米莲与她你来我往的针锋相对。米莲对那个被柴静欢决意要忘掉抛开的男孩有一些同情，但仅仅只有一些而已。她更好奇的是柴静欢的心理。这番对话，不过是一场对人性的小小剖析，而结论，就像柴静欢所说的那样，有些事到了一定的地步，就不能再回头了。如她，如柴静欢，如所有被关押在这四方牢笼里所有的女人一样，无论是什么错，既犯，剩下的就是承了。
也许柴静欢这样做，也是因为已经将心舍弃，而将心舍弃，会让自己在这里的日子里过得更容易一些，就像是封住了七情六欲奇经八脉。
因为她们的对话越来越快，都几乎不经思索，到这一会儿结束后，倒都有点渴了。
柴静欢起身，倒了两杯茶。米莲已经有些日子没有让她倒茶了，这一杯，倒的时候却是非常自然地。
米莲喝着茶润着嗓子，笑着看着柴静欢。
她原本只是想切开自己的话题随口一问，倒没想到对方会倾心而答。还以为会听到个回来复仇却爱上仇人的情节呢，却没料到生出这么一段故事。
米莲的笔一直没有离开手，刚才笔尖在稿纸上速记了很多东西。这只是她近半年来的习惯而已。她突然用笔头揉着眉角，并且感觉到一丝头疼。才发觉自己似乎不知不觉掉进了对面女人的一个小小陷阱，“你把这些应该是绝对不能说的东西告诉我，为什么？”
“这个案子是翻不过来的。”柴静欢淡淡地说，目光最终也淡淡地落在了那些稿纸上，反向看着米莲的字，绝称不上秀美。她静了静，抬头看着米莲。
米莲一愣，抿着嘴，然后伸手将稿纸撕碎了。
柴静欢看着那些稿纸化为零碎后，便继续捧着茶，与米莲在陡然沉静的监舍中对坐对饮。此后，或有默契。
作者有话说第50章 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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