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弱水（GL）》暮成雪

51、第九章

　　中秋之后便是国庆。国庆之前，全监区上上下下进行了彻底的大扫除。
　　表面上看，国庆有三天假。而第一天，上午开大会，下午准备晚上的晚会，晚上全体观看演出。因为501除了米莲和柴静欢外都要参加演出，所以排队的时候显得分外孤单，而看到一半的时候，米莲也消失了。后来米莲出现在了晚会的舞台上，柴静欢才更加惊诧的发现原来米莲还有节目。
　　米莲表演的节目像是话剧，不过是独幕一人完成的。内容自然不可能随心所欲，这里的舞台对表演内容都是有一定限制的。
　　柴静欢身后便是502监舍，她突然发觉有人拍自己的背，一转头便看到傅明泉正朝自己笑。
　　“你没看过米莲的节目吧？”傅明泉指着台上的人问。
　　柴静欢摇头。
　　米莲的节目几乎是哑剧，全场没有声音，也没有什么灯光的配合，这反而使得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她一个人的身上，不得不跟着她变化。当然，首先米莲必须要有抓人的本领才行。而显然，她是有的。
　　出场的米莲是颓废的，凌乱的短发，七寸的高跟鞋。她的手里明明无烟，却是夹着烟的姿势，嘴唇轻轻打开，仿佛空中便有了一串烟圈渐渐消散。舞台前方的灯光打不到她低垂的脸上，是被阴暗所吞没。这时候的她的表情不易分辨。而几步一抬头，刹那间是勾魂的迷离双目。这便是一个失去自我的女人彷徨在十字街头。
　　只短短的几个动作，米莲却表演的十分到位。
　　柴静欢看着巡逻的干警走到后面，这才微转头和傅明泉说话。
　　“我平时也没看到她排练，一点风声都没听到呢。”
　　“可能她自己也忘了吧。”傅明泉又笑，“这是她的专业，大概像吃饭一样自然呢。”
　　“专业？”柴静欢不解。
　　“嗯，你还不知道吗？”傅明泉扬眉，“米莲在进来前是个演员呢。”
　　这回柴静欢是真吃惊了，她忙转回头看台上的米莲。
　　这个女人很特别自己是知道的，但是却没想到她以前还有这样一个身份。可是她的这张脸很陌生，名字也很陌生。
　　“可惜还没怎么样，就被抓了进来。”傅明泉说完便叹了口气。这里端端地坐着的女人，任挑哪个出来，都是有故事的吧。而自己呢……
　　台上的米莲依然沉境在她自己的世界里。手上无形的烟已经被她踏在脚下，而她的双手却并着，手腕相靠。这个姿势让很多人心惊，也仿佛能忆起手腕处冰冷的凉意，这便是借着米莲的表情传达出来的。高跟鞋已经被踢掉了，这让大家梦寐以求的女人物品被遗弃在地上，而步伐迷惘的米莲做了几个提腿跨步的动作，然后抬头四望，目光仅仅收在一个小小的空间里。
　　舞台上除了米莲，无一道具，而那些空气中的桎梏大家却仿佛能看到。
　　最后，米莲匍匐在地，放声大哭。
　　事实上，米莲并没有哭出声音来，但她尽量的张大了嘴，面目有些扭曲。她与舞台之下仿佛被一层巨大的透明的玻璃所隔开，明明她哭得那么痛苦，可以感觉到她撕裂了喉咙似的，台下却听不到一点声音。
　　柴静欢坐的是第二排，前面是米莲的位置，正空着。原本前几排是要留在监狱领导的位置，但今天领导却都坐在了女犯们的后面，这大概是监狱里很人性化的一面吧，至此柴静欢可以如此近的观看。
　　米莲流泪了，满脸都是，却依然听不到一丁点的声音。
　　这种极端的演绎是相当震撼人的，至少此刻台下毫无喧哗可以证明。
　　柴静欢心里也有些苦，米莲，或许是在代所有进来后倔强的不愿流泪的人哭……
　　哭完的米莲以头触地，长达数余秒，然后她抬起头，抹去脸上的泪水，然后站了起来。
　　只这一刻，却是完全不同的精气神，仿佛脱胎换骨般。她把散落的头发向耳后拢去，末了抬起了双眸。
　　所有人看到这个目光都浑身一震，背脊都挺得直一些。
　　柴静欢微微一笑，这便是改造的力量……吗？
　　后面的表演依然精彩，到最后，却是米莲迈着轻松的步子，向台下挥着手，却目光向前地离开舞台。
　　台下报以热烈的掌声。
　　回到台下的米莲一路上被人拉着叫着名字，看起来大小在这里也是个名人。直到干警过来维持纪律才好一些。
　　落座后米莲倒是收敛了一些刚才一路上的得意之色坐在那里。
　　柴静欢原本也想和她说点什么，但是看她略微弯着背一动不动地坐在那，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后来国庆过后很多天，柴静欢依然会想起这个弯着背一动不动的背影。

　　国庆节后，一切恢复正常。除了年底的元旦春节可以一盼外，即使是501的文艺队的女犯每天也要出工。只是她们干的都是手工活，领了工具在场区里完成。现在她们做的都是穿珠子的活，都是些衣服的点缀，似乎还是外销货。
　　原本柴静欢是要给女犯们上课的，但不知怎么却再没有听到提起这事。反倒是被队长叮嘱了几句要帮着米莲完成那本书，所以除了每天全监舍的集体出工外，她与米莲相处的时间较为长些。

　　“啪”，米莲丢了一本笔记本在柴静欢面前。
　　柴静欢打开，最后面记录着米莲最新的采访稿。原本她是想跟着米莲一起去的，也好见识一下这种场面，结果米莲这回去的是第五分监区。
　　第五分监区，那里与其他的监区又有不同，也更为严格，进去之前的手续也比去其他的监区采访要复杂许多，所以柴静欢只好放弃了。
　　看完采访稿，柴静欢掩上笔记本叹息。
　　米莲采访的是一个称号“三进宫”的女犯，把监狱当成宾馆一般的进出，真不知道大脑是什么构成的。这个女犯似乎与米莲是相识的，稿子里到处留下了这样的痕迹。可是米莲在这本采访录中的身份当然是个旁观者，绝不能带进什么感情才对。想到这里，柴静欢便想问问米莲，可是一转头，米莲却倒在床上，头偏向一边，睡着了。
　　柴静欢极少看到米莲这样疲惫的样子，连睡梦里双眉也是紧簇在一起的。
　　抚着扉面，柴静欢知道，去涉毒监区采访，便是米莲说的两个未准备好的东西之一，想来让她再次踏进那里，也是狠做了一番思想准备的。至于另一个，柴静欢也还不知道。

　　米莲这一觉，直睡到中午其他人收工回来。

　　一起去吃中饭的时候，柴静欢被傅明泉叫住。
　　傅明泉是不用出工的，她的任务都是在活动室里完成，工作也是极其的杂。柴静欢有时候看到她在各监舍收投稿，有时候看到她在帮领导写东西，有时候连广播里都能听到她的声音，倒有些全才的意思。

　　傅明泉叫住柴静欢，也是有些迫不得已。她没想到这么快就又收到了肖凛的信。而信里，居然真的寄来了照片。这大概便是她有些兴奋的原因。收了这么多信，却还不知道对方长什么模样，倒是有些像早年交笔友的感觉。傅明泉也设想过这女孩的模样，但再怎么也拼不出完整的形象出来。

　　肖凛寄来的信里，夹了两张照片。
　　干警让她去取信的时候，还拿着照片与傅明泉比较，倒是得出个长得有一点像的结论。看着照片在干警的手里扬高拿低，傅明泉的心也跟着七上八下。当初说是亲戚家的女孩，没想到干警还真当真了，而且还对她说是不是该给对方回下信，女孩看起来挺郁闷的，这好心的话倒是让傅明泉也郁闷了。
　　拿了信后，傅明泉便回了活动室里。坐下来后，她才摊开了照片。
　　这一看，她便皱起了眉。
　　照片有两张，却不似一个人。
　　第一张，就像肖凛上回说的一样，边上下方有一只穿着拖鞋的脚踩着卷尺的头，上方则是一只手扯直了卷尺与肖凛齐高。傅明泉并不能看到上面的刻度到底是多少，她的目光也大多集中在了照片中央的女孩身上。
　　这个女孩笑得很刺眼。
　　记得她在信里说过，她剪掉了长发，而照片里的女孩果然是一头齐耳短发。短发极为蓬松，显得女孩的脸型更加的小巧。而女孩的五官也是很出色的，笑的样子令人想到海边的沙滩、草原的天空……总是很轻松自在的样子。
　　女孩看起来很瘦，穿着吊带的短裙，露出明显的锁骨和修长的双腿。
　　傅明泉的手自照片上抚过，她的心里一时有些疑惑。抹过第一张照片，露出第二张照片，傅明泉却有些窒息了。

　　她有想过会看到一双多情的眼，一双拢烟的眉，也应该如此，所以才会在那张自在笑脸的照片前迟疑。而这第二张无疑才是更贴近她心里的想象。
　　阴暗的房间里，半拢的窗帘外是昏黄的光线。女孩坐在窗台上，因地方窄而整个的蜷缩着。衣服还是刚才那件，刚才明明能品到海风阳光的的甜味如今却剩下冰寒微涩的苦意。
　　笑，那是什么，泪，也不一定可以说明什么。空洞无物的眼神大概才证明了一切。
　　那个每个月告诉自己她的生活是怎么样的，学习是怎么样的女孩，果然如所想一般，连心都没有了。

　　傅明泉的目光迟迟不能从这第二张上面挪开。人大概都有这种劣根性，看到美好的本能的会怀疑，打破了美好却还会意犹未尽，觉得当是如此，果然如此，看吧，就是如此。
　　至少，傅明泉是如此想的。

　　许久后，傅明泉才拿起信看起来。

　　……
　　上次信里忘了提前祝你们中秋快乐，国庆快乐，今次算是补上。
　　这个学校里今年的运动会初三高三都不允许参加，我也不知道是松了口气，还是感到遗憾。换了个学校，知道我擅长跑步的人也便没有几个，像是失去了知已的感觉，想来还是有些遗憾吧。早知道这个学校这么不重视体育，我便不该来这里读书。毕竟我除了会长跑，好像也没有其他的什么优点了。
　　可惜“早知如此，何必当初”这种话，我是怎么也不愿意去想的，一想，大概就要痛了。

　　寄给你的两张照片，那张带了一手一脚的，便是我当前的身高了，已经近了一米七呢。拍照的是我爸，替我量身高的是我妈，对于我的身高她们比我还积极。事实上她们对我比以前积极太多。我笑得有点累了。
　　第二张照片是我爸偷拍的，后来他把这两张照片齐齐放在我面前，一句话也没说，不知道想让我思考什么。我思考不出，想着本来就要寄照片给你，所以一并寄了。不管哪个是真实的，也都是我吧。
　　思考不出，也不是不愿意去思考，而是我现在没有什么心力去想了。高考，还真是很折磨人的事呢，以前还真没觉得。
　　……

　　放下信，傅明泉重新去看那两张照片。
　　思考吗……或者，你是在考我吗？
　　照片，不是给我看的，是给柴静欢看的。可是，给她看哪一张，或者，两张都给？
　　这还真是个问题。
　　最后，傅明泉本着帮人旁观的原则，决定把这个问题继续丢给柴静欢。
　　你想她现在什么样，她现在才会呈现出什么模样吧，不是的那面，你即便是看到了，也可以装作漠然不见的。

　　这便是傅明泉在食堂里找柴静欢的原因，她也有些想知道，当事人看到这两张照片，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吃饭的时候傅明泉坐在米莲的身边。今天米莲好像很疲惫，眼睛也有些无神。以至于她叫了几声，米莲都没有注意到。
　　“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
　　米莲眨了眨眼睛，长吐出一口气：“哪里，只是很久没有……还真有点不适应。”
　　柴静欢知道她说的是什么，便岔开话题问傅明泉：“你找我什么事？”
　　“哦，”傅明泉看了她一眼，然后还是对着米莲说：“吃完了饭，能不能借你的助理给我用一下？”
　　米莲看着柴静欢，也隐隐有些笑意，不知道柴静欢怎么就有了自己助理的这一名号：“你借她可以，干什么？”
　　“国庆后要换期板报，要评比的，柴静欢字好，你又不是不知道。”
　　“跟队长说了？”
　　“说了才会来问你的。”
　　……
　　柴静欢无语地吃着饭，就这么听着自己被这两个人换手。
　　对面的巧姐似乎也听得十分的认真，她的目光大多数都是落在米莲脸上的。
　　有点奇怪的目光，柴静欢偏头去看米莲，发觉她的精神好像突然全部恢复过来了。这时柴静欢才问她：“你刚拿来的那篇采访稿要不要改？”
　　“要的。”米莲沉思了下，“下午我还要去采访另一组。”
　　“去哪？”柴静欢随口问。
　　米莲却似笑非笑地问：“你相信监狱里有爱情吗？”
　　柴静欢的一口汤含在嘴里忘了咽下，直接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