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渡客栈》执此浮生

20、第二十章，鬼娘篇·余生恨

　　佛曰：人生八苦，生苦、老苦、病苦、死苦、爱别离苦、怨憎会苦、求不得苦、五阴炽盛苦。
　　佛家亦有云：万般皆可乐，亦万般皆可苦。苦或不苦，皆在一念。
　　就如七岁前的徐清琳，父母尚在，兄弟姐妹尚在，便就是流血受伤了，依然觉得心中有甜，诸事可乐。
　　又如七岁后的徐清琳，茫茫尘世孤身一人，即便是衣食无忧、岁月静好，仍是苦痛万分。
　　五十年前，徐清琳方才七岁，双亲健在，兄长安好，正是无忧无虑的年纪。可谁又能想到，这一切没多久便被一场大火全部夺去。
　　“我徐家一族，当时仅剩我家和叔伯家两支。当时我们就同住在徐家祖传的宅子里。
　　我徐家祖宅虽算不上大，但背靠清风林，是天然的庇护所，日子倒也过得自在。
　　别人或许不知，可掌柜的必定知晓。清风林与其他人而言是险恶之地，可于我族人而言却是来去自由的宝地。
　　我族之人原本以为，人心向善，清风林只是清风林，我们永远不可能有逃进清风林的一天。可谁又能料到，当歹人来袭，再好的庇护之地也要有命进去才算是庇护之地。
　　当时那歹人算好了我徐家人的习性，为防止我们逃脱，竟在我家井水中下毒！打定了注意要我徐家一个不留！
　　老身至今还记得，那日除去我那天闹着不愿吃饭外，我徐家其他人无一例外尽丧命与此！
　　自己的亲人满地横尸，怎么都叫不醒的样子你们见过吗？我就见过！
　　自此之后，这五十年来，我的血脉至亲夜夜入梦，责问我为何不为他们报仇，从不曾断过一次！”
　　孙大娘扬着一张脸，满面的皱纹已然看得出她经历的艰难岁月。她的眼中有泪，浑黄的泪水流进那些皱痕里，就像是流过她这一路的艰辛。
　　听闻往事，彩云早在一边抽泣不止，孙大娘颤颤巍巍的抬起自己同样布满皱纹的手，擦去彩云眼里的泪水。
　　她不能哭，彩云也不能哭，都已经这样走了五十年，这五十年里孙大娘不曾哭过，又怎能现在哭泣不止。
　　“大娘，您说的五十年前的徐家，可是那个因走水毁于一旦的徐家？”
　　九吾不久前曾听一位老汉说过此事，如他没记错的话，那老汉曾说，清风林附近住的徐姓人家仅剩下守林的那一家。并且，这个徐家也是在五十年前被一场大火烧成了废墟。
　　“哼！走水？真真是笑话！哪一家能因走水被烧的一人不剩？五十年前的那把火，是有人刻意放的！就是因为这把火，我连家人的尸骨都无法收敛；就是因为这把火，这世上再无我徐家！咳咳！咳咳咳咳！”
　　“姨婆！”徐清琳太过激动咳得厉害，多少年了，徐清琳已经忘记她把这些事埋死在心里多少年了，只记得每次提及，都是撕心裂肺的痛！
　　“你叫徐清琳，那清苑是你什么人？”九吾实在不想伤害这个年迈的妇人，可他突然就想起那老汉口中嫁作他人的女子，以及段红尘收了的那只鬼！
　　“呵！你既然知道有个人叫徐清苑，那想必你也听说了五十年前的事。不错，她曾是徐家人，可自五十年前起，她就只是徐家的罪人！”
　　五十年过去了，可有些恨并不是时间所能抹去的！就如徐清琳自七岁始便开始便深记于心的仇恨！
　　“不过，斯人已逝，那女人自五十年前就死了，我即便再恨也无用！”徐清琳顺了顺她身旁彩云的头发，浑浊的眼里藏着他人看不懂的心事。
　　“老婆子知道你们今日来所谓何事，反正老婆子也没多少时日可活了，我也不在乎。有些事，困了我一生，不管我结局如何，我，不悔！只是……”
　　孙大娘顿了顿：“我希望你们不要为难我的彩云，她什么都不知道，也与这事半点没有关系！我希望你们能放过她，不要毁了她。她的命已经够苦的了，再有我这样狠心的姨婆…人言可畏啊！她之后的日子该怎么过？是我对不住她！”
　　徐清琳隐忍了半生，九吾是不知道她做了什么，但想来也该是与报仇有关。
　　现今徐清琳年纪大了，临了了情绪起伏不定也是正常。只是看着她们祖孙二人相拥哭泣不止，也着实让人心软。
　　九吾看了看已经开始犹豫的段红尘，又看了看不太识得人间感情的小归元，也是长叹一声。
　　但，九吾还是坚持：报仇归报仇，恩怨是恩怨，断不能伤害无辜之人！人做错了事，就要受罚！此情可谅，法不可违！
　　“彩云喊你‘姨婆’，她是你什么人？”
　　徐清琳浑浊的眼睛里终于闪过一丝慌乱。她也没想过九吾会突然间问出这样一句话！
　　“三位今日来，难道不是为了清风林的异动吗？怎么突然管起了老婆子的家事？段掌柜，你向来的原则都是不问前尘、不问后事、更不管是非的，不是吗？”
　　九吾闻言瞬间就笑了，往日威严庄重的脸上越发的显得神武不可违抗。
　　“婆婆，这话是我问的，可不关我们掌柜的事！你又何必以此来欺负我们掌柜！”
　　欺负？这个词用在段红尘身上着实不适合，可九吾也不知怎地，就是觉得这徐清琳在逼迫段红尘。徐清琳藏了多少秘密，五十年前的事情到底真相如何？九吾猜了个大概，可具体细节还是得由徐清琳补全才对。
　　“再说了，你……”
　　“行了！”段红尘突然出声打断九吾的询问，“徐清琳，当年我曾说过，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因缘果报迟早会来，不会不来。你也曾说过，你会等，但不会因为复仇而走上歧途。这些难道你都忘了吗？”
　　徐清琳笑着笑着就哭了，如此年迈的一个老人，现在又是伤病加身。大起大落的情绪，徐清琳已然有些疯癫了。
　　“是啊，我记得！您曾告诉我，那些迟早要遭报应的。可我从七岁等到五十七岁，等来的是什么？他们一家人的权威势重，他们一家人的荣华富贵！什么恶有恶报，那样的人不都该下地狱吗？怎么他们还活着？！”
　　徐清琳终于崩溃大哭，这些事情在她心里压得太久太久，久到腐烂了她整个人生。徐清琳自己在自己身上压了一座大山，此仇不报，大山不倒，她便用不得解脱。
　　“五十年了，人生也就一个五十年而已。这五十年间我日日在你门前守候，可你哪？你从不曾见我一面！我如今走到这一步，全是你逼的！你若是见我，你若是帮我，你若是…….说什么都晚了，晚了！”
　　五十年，回首想想，凡人一生也不过百载，五十年的时光，足矣算是她的一生。用五十年的时间去等一个因果报应，呵，该让人哭还是让人笑？
　　段红尘蹲下身子，拍了拍徐清琳的头顶，像是又回到了五十年前那个火光冲天的晚上。那时的徐清琳还是个哭起来便天崩地裂的孩子。
　　“我初见你时，你满手是血，满脸泪水，哭的昏天黑地的。可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这五十年来你做的很好。可仇恨这东西，它能毁了你。不见你，是因为你心中除去仇恨再无其他！
　　你也知道，我从不管凡人恩怨，我只是希望你可以安然度过这一生。只可惜……”
　　是啊，自己的仇恨，没必要非逼着另一个人就承担。段红尘没有义务帮自己报仇。只可惜，徐清琳记恨了不渡掌柜五十年，等段红尘也等了五十年，到现在她才看清：原来她所谓的等待，也不过就是自己无能为力的逃避罢了！
　　徐清琳痛哭了许久，可事情终是回不去了。
　　“清风城的事是我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