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白》张探花

11、第 11 章

　　“体温38.9℃，血压132/80mmHg，心率133次/分，呼吸32次/分，双侧瞳孔等大等圆，对光反应灵敏……”

　　两个小时后，急救室指示灯由红转绿，向梦梦躺在蓝色的病床上被医护人员推出来。

　　“什么？急性胰腺炎？”杜一苇还是头一回听说这种病，况且也从未听向梦梦提过类似症状，一脸不解地望向同来的穆青。

　　“患者还有合并多脏器功能衰竭的情况，也就是我们说的重症胰腺炎，这个，小穆懂的。”主治医生拉下口罩，同穆青点了点头。

　　“李哥，是你啊。”穆青也打招呼还礼，一边向杜一苇介绍，“我以前在医院工作，李哥是老同事了，大外科专家。”

　　杜一苇来不及寒暄，急问两人道：“李医生说的重症胰腺炎，是什么病，有多严重？”

　　穆青和同事眼神交换一下，语调不觉沉重起来：“重症胰腺炎，病情进展会非常快，病死率……”她在杜一苇紧皱的双眉下，把“很高”两个字卡在了喉头，而心中却是抑制不住的暗喜。她确实没想到，解决这一个，竟会如此顺利，而达到的效果几乎超出了自己的预料。医学专业知识告诉她，重症坏死性胰腺炎的病死率可达50%，亦或更高，并且，因其易反复发作，甚至可导致胰腺癌。在她原本的构想里，厌食症等神经性进食障碍已足够为一柄割肉的钝刀，再理想化一点儿，也只是伴随轻症急性胰腺炎而已。不曾想，向梦梦她太贪心了，直接把自己送进了ICU。

　　“接下会我们进行禁食、补液、生长抑素以及止痛等一系列治疗，如果脏器功能衰竭程度不能降缓的话，就要血透了。”李医生接过穆青话头，面有遗憾地摇了摇头，“又是一个傻孩子，这么年轻，可惜了……”

　　这些医学术语其实不难，但在杜一苇心中激起的惊讶程度却着实不低，听到这里，他更加难以置信地盯向眼前两名医生，脸上显然挂着一个大问号。

　　“医生，您说什么？”

　　“患者有催吐史。”

　　“什么？”杜一苇的微耷的长眼因紧绷而显著上提，“催吐？”

　　“哦，难怪，”穆青轻吐了一口气，脸上恍然大悟，“难怪梦梦这段时间瘦得这么快。”这句话，把萦绕在杜一苇心头的迷雾瞬时拨开了，他几乎难以接受地凸起了眉心，胃里紧接着一阵翻滚，就如他母亲今日在洗手间目睹时那样。

　　“是用催吐……来……来减肥？呼……”杜一苇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胸膛显著起伏。

　　“确实存在这样的事，”穆青试图开解他，“我的咨客里，也有个别女孩因为想要快速瘦身而选择这种极端方式的，大多是十七八岁的青春期女孩，梦梦……梦梦她可能是太想减肥了……”

　　“那也不能这么无知啊，瞧现在都成什么样儿了！”比起不解，杜一苇此时忧虑的情绪更为强烈，当向梦梦还是个大学生的时候，他们就因为妹妹的关系而彼此熟识了，这份友情，毋宁说是亲情。而向梦梦父母早年离异，各自都有了新家庭，对于这个代表上一段失败婚姻的女儿，他们给的关怀明显不够。

　　“今天在逸逸家时，我就留意到梦梦手背上有红印子，当时没太在意，这应该就是她平时抠喉留在手指上的牙印。颜色这么深，看来催吐有段日子了。送医院时，她嘴角上的血痕，想必是催吐过程中，胃酸对咽喉和肠胃黏膜造成腐蚀而导致的出血。难怪，她即使人瘦了大半圈，脸上却依然是浮肿的，垂液腺想必也肿大了。更糟的，还是催吐对于胰腺的损伤……”

　　李医生听穆青条分缕析说来，赞同而又也不无惋惜说道：“我想说的，小穆都说了，这个病可大可小，你们要做好心理准备。”

　　“如果，真做了血透，还会有什么问题吗？”杜一苇迫切想知道最坏的结果。

　　“李哥，不用保守，照实说。”穆青插话道。

　　“小穆你知道，重症急性胰腺炎是一种病情险恶、并发症多、病死率较高的急腹症，尤其像这个患者这样有并发症的，死亡率更可能高达50％。科室里以前收过类似病例，他们的胰腺坏死程度，病灶面积都非常惊人……”李医生一句话没讲完，思路就被一名从过道另一头一路疾跑过来的医生打断了，直到停驻在三人面前，那人才开始俯身扶腿，大口地喘起气来，顺便把口罩摘除了。

　　“小张，你这是……”待李医生看清楚同事的脸，禁不住心生好奇，来的是他们大外科的年轻医生张章，一向文质彬彬的，可从来没有这么猛撞过。

　　“我……我……”他喉结一滑，吞咽了一口，“我刚才听到护士说青青送急诊，我就……我就跑来……跑来了……”

　　此刻的穆青正被杜一苇揽在身后避险，赫然见到口罩下面那张熟悉的脸，也是吃了一惊。

　　“你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充分换气之后，张章直起腰板，忽然发现穆青的身前站着一个比自己大不了两岁的男人，而且对方正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着自己。

　　“呦，小张，平时科室里让你参加院运动会，敢情都是装的呀？这小女友一有事，就跑出了亚洲速度啊？”李医生对穆张二人的信息，还停留在三年之前，一句含笑调侃之后，见面前三个人没一个搭腔的，方觉事有微妙，轻咳了一声，给了自己一个台阶，“呃……患者病情呢大体就是这样，我呢还有一台手术，就不多说了，有什么问题，小穆你给我微信留言就行。”说着，挥了挥手，也迈出了可以参加运动会竞走项目的步伐。

　　返程的车里，他没有问，她也没有说，她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他也不知道她知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至少目前，穆青是不想去辩驳什么的，一则，杜一苇身边的她想接近的人，都已接近，从效用上说，他暂时没有价值了；二则，她现在有更重要的目标要接近，在这一点上，杜一苇已然成了阻碍物。

　　在穆青冥思苦想如何再爬上太子的床时，心理诊所的另一个姑娘却盛开了爱情的花朵。才两天功夫，朱夕夕嘴里那个“讨厌的自恋鬼”就悄然变成了“帅气的苏月月。”

　　“苏月月？”穆青嘴边的肌肉抽搐了一下，现出明显嫌弃的表情，她记得上一次听到这样的称呼，还是来自杜一逸对苏朋的吐槽。

　　“这是昵称呢，一般人不知道的。” 朱夕夕得意又略带羞涩地向穆青解释道，抿了一口手上的手磨咖啡，入口只觉甜滋滋的，“还有啊，记得上次那个宁洋不？原来那天是我们月月出手的，我进来时没看见，还以为都归功于杜长腿呢！”

　　“那现在是沧海遗珠喽？”

　　“可不嘛，根据马斯洛的需要层次理论，安全感可是一切感情的基础。”说这话时，她胶原蛋白满满的俏脸上，一双杏眼亮闪闪的。

　　“是这么解释的吗，马大师怕是棺材板都按不住了。行，你喜欢就行，我们诊所的大龄女青年，可又消化了一个。”

　　“你才大龄呢，我比你还小三个月，三个月呢。”

　　三天前，朱夕夕突然被一名转诊七医的咨客拦在了大厦楼下，对方一副极端的样子吓得姑娘花容失色。苏朋这时恰巧来归还借阅的病历本，单手就将那人擒住了。监护人到达现场，答应把人送入七医强制治疗后，朱夕夕紧抓着苏朋的手才算松开来。

　　“月月说，心理咨询算高危行业了，我们诊所两回意外都让他瞧见了。诶，你说，他这个意思，是不是不想让我工作了，要养我啊？”

　　穆青正想往喋喋不休的姑娘头上浇一盆冷水，让她别高烧过度时，自己的手机响了起来。

　　“嗯……”她淡淡应了一声，接着是长久的沉默，最后，冷冷说出一句，“我有权拒绝。”就果决按了电话。

　　朱夕夕见状，收敛了脸上的欢颜，替好姐妹担心开来，不无忧虑地问道：“是那家伙的律师？又吵着要见你吧？这都几百次了，还不死心。这些法援律师也真是有趣，罪犯说什么就是什么，又不是花钱请的律师，操这份闲心干嘛啊，真是讨厌！还有这个宁洋，白眼狼一个，你给他做了半年免费咨询，这笔钱要真算起来，都够在人民路上买一个平方了，居然恩将仇报，真是讨厌！”她朝虚空连翻了两个白眼，表达不满，就连安慰人的时候，她都是这种连珠带炮、絮絮不休的风格，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不过，你说这宁洋也真是奇怪，明明都好了，怎么突然就发起狂来了。你当时不是给他做过心理测评量表吗，几乎都痊愈了啊，怎么一个月时间就变得这么极端呢？”

　　“你，看过他的量表？”听到这里，穆青眼中一闪。

　　“是啊，那次他过来，你不在，就先给我看了。怎么了？”

　　穆青的手忍不住抚了抚桌面上的鼠标垫，下面压着那张五人合照，在朱夕夕进门之前，她正用血红笔迹在其中一个女孩子的脸部画了一个叉，一个年轻八岁的向梦梦。

　　“哦。没事。”她缩回了手臂，像是在对朱夕夕说话，又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与此同时，杜一苇又一次坐在了看守所讯问室的桌子前，而案件经办人南小鸥则把自己撂在角落里，静静吸一支烟。

　　“侦查阶段一结束，你就很难再有机会了。”杜一苇平静说道，“想通了？”

　　“她……她不见我。”宁洋一改前两次的状态，看到杜一苇进来的时候，两只细眼亮起了光芒，说话也变得很主动，“我……我只能找你！”

　　一旁的南小鸥听到这句话，眉头一皱，下一刻，又逼迫自己平静下来，嘴里的烟很是抽了几口。邀约杜队长来看守所前，他答应了，这一次讯问全权交给对方。

　　杜一苇也让自己尽量不要表现出情绪起伏，可宁洋的下一个问题，就差点让他暴跳起来。

　　“你上了她没？她……她……她是什么味道的？是不是……是不是甜的？”

　　杜一苇摆摆手，让猛然蹿起身子的南小鸥坐下来，继续吸他的烟。

　　宁洋似乎自知过分，双手放回膝盖，互相搓着，单薄的身子也越蜷越小。虽然他的脑袋是低着的，可眼睛却仍然留在杜一苇那儿，显得贼溜溜的，紧接着，脸上突然现出了一副难为情的表情，支吾着说道：“麻烦……麻烦你，跟……跟穆老师说，说，说我没有后悔爱她。那个……你……你会跟她说的吧？”最后一句，索性把头抬了起来，强撑着与对面的刑警对视起来。

　　多次讯问无果，就在南小鸥以为这一回依然无功而返时，坐在讯问桌另一头的杜一苇却突然之间有了灵感。

　　“那你想不想知道，她对你的情感？”

　　“想！”宁洋几乎整个人站了起来，双眼瞳孔放大。

　　“不不不……不想，不想的！”被南小鸥喝退之后，他又结结巴巴地犹豫开来。

　　“是，害怕面对？”杜一苇紧跟着又问了一句。

　　宁洋只觉心口被人揪了一下，连心跳的节奏都荒腔走板，这样的感觉，他只有在面对穆青的时候出现过，教人害怕又迷恋。

　　“把一切，从头到尾都说出来，或许，我会考虑一下。”

　　赵立立来市局参加业务培训，杜一苇做东请客。席间，赵立立讲了一则八卦。

　　“杜哥，还记得请你吃猕猴桃的孔大姐吗？”

　　“记得啊，怎么了？”

　　“那天你走后，她找我，说是让我帮忙查他老公。”

　　“查他老公？”杜一苇喝到一半的啤酒放了下来，“慕和平？”

　　瞧见好哥们的表情跟他当时听到那会儿一模一样时，赵立立忍不住笑了起来：“可不嘛，还能有几个老公呀？”

　　杜一苇嘴里“啧”了一声，没耐心地用手里的玻璃杯敲了敲赵立立的：“赶紧说。”

　　“别急啊，哥，我就寻思着这老慕也不像啊，多本分一长相，再说了，孔大姐，孔大姐是不是也不丑啊？”他一边说，一边望着杜一苇，想得到对方对自己审美的赞同。

　　“看起来，是挺年轻的。”说完，杜一苇也纳闷自己如何认真回答了这个问题，立马想将情绪掩盖过去，催道，“正经说，正经说！”

　　据赵立立回忆，就在前几天，孔娜给自己打电话，手机号码还是他做迁坟工作时留下的。见了面才知，对方要他帮忙查她老公，说是听闻公安局的可以查所有人的通讯记录，她想要慕和平的，电话录音、微信、短信，统统都要。说了一会儿，更是嘤嘤地呜咽了起来，惹得年轻的赵立立一时不知如何慰藉。过程中，她反复嘟囔结婚二十年，慕和平从来没有这样对待过自己。

　　“问她怎么对她了，也说不出所以然，就说老慕老是背着自己打电话，完了铁定把通话记录删掉。要是追着问，人就闷声不响戴上帽子去果园，跟闷葫芦一样。”赵立立转述的时候，甚至都能感同身受到围绕在慕和平周围的那一种无声的倔强的沉默。

　　杜一苇的思绪也不由自主跟着飘远，他也很想知道，慕和平暗暗联系的那个人，是谁。

　　“不过，话说回来，这也真不怪孔大姐，”赵立立接下来说的话着实教杜一苇吃惊了一把，“偶尔听过上一辈人议论，老慕的前妻长得更好看，真正的美女。可是啊，现在再美也没有用喽，都该做人奶奶了吧。”他摇了摇头，给杜一苇的杯中添满酒，说了一句“走一个”，算是对这场乡野轶事的终结。

　　顾自闷完一杯，却见杜一苇把着被子没有动，微耷的眉眼紧紧上提，仿佛在思考着什么紧要事情。

　　“怎么了杜哥？”

　　“等一下，啊立，”

　　“嗯？”

　　“你说，慕和平离过婚，有个前妻？”

　　“对啊。”赵立立张着两只大眼不明所以。

　　“那有孩子吗？那姑娘……是她生的吗？”杜一苇回想八年前经办慕白案的时候，没有人注意到这一点，毋宁说，没有人知道。他明白，二十年前的户籍系统远不像现在这么规范，更何况在偏远县乡，很多人不到上学的年纪是不上户口的。再一层，作为受害人家长，他当时也没有必要去民政局翻看人家的底册。

　　“这条信息，重要吗？”空杯子还在赵立立的手上握着，他愣怔问的这个问题，也正是杜一苇问自己的。

　　“头儿，匿名者开机了，基站信号数据显示，在泰县。”

　　苏朋一个电话让正在放假的杜一苇立马放下手中的啤酒，拉上赵立立就往局里赶，可接下来的消息却让他失望了。

　　“什么？又定不出位置？”他一口气还没喘平，就被网安大队技术人员章河的话给噎了回来。

　　“是啊，杜队，没办法定。”章河摊了摊手，“基站测算手机一般都需要SIM卡，没有SIM卡的话，调查和号码发生关联的手机ID也是可以定位的，哪怕就是关机，我也有办法，最怕，就是现在这种……”

　　章河正要说关键处，悬着椅子腿靠墙坐着的苏朋赶紧抢白道：“最怕呀，就是把手机电池也给拔了，直接就和基站断开了连接，不在服务区喽。”

　　“呦，朋少，什么时候转型技术大咖啦。”赵立立因杜一苇关系，和苏朋也相熟，此时忍不住揶揄一句。

　　“现学现卖，现学现卖。”苏朋朝章河挑了挑眉毛，又兴致盎然地转向赵立立继续卖弄道，“阿立，我跟你讲，你们在乡下不知道，现在的技术啊，通过这个基站，就可以把人锁定在很小的范围内实施抓捕，很精确的范围。这个……”

　　“米级别。”章河在旁边淡淡补充了一句。

　　“哦，对，米级别的，非常之精确，可以说，定点抓捕了。”演绎完，悄然起身猫到章河身后，伸手去够他近乎一米九的挺拔身材，搭肩的样子显得有点儿不协调的滑稽，“下次台词给我说，别老抢我戏份。”

　　“你自己老忘词啊，怪的了别人？定位精度都跟你说两百遍了，特警队里的啊飞都听会了。”

　　“啊飞是谁？”赵立立插嘴问道。

　　“警犬。”

　　“小心我下次盖帽你！”苏朋低声愤愤地说了一句，被章河一个肘击假动作吓得护胸而退。

　　“别闹了，说正事儿。”杜一苇嘴里“啧”了一声，两个小年轻便互相指点着站直了身体，脸上回复正色。

　　“河子。”杜一苇叫道。

　　“诶！”

　　“这样，是不是又要等到下一次开机，才能定位到？”

　　“也不尽然，以当前的情况，可以用目标人物的手机最后一次出现的基站信号数据为依托，开展排查。技术定位后，再运用软硬件设备协同工作，到附近进行数据采集，寻找到符合信号特征的数据。”

　　“听起来很牛诶。”赵立立在一旁感佩道。

　　“没用，”反倒苏朋高抬着一对浓眉不服地拆台道，“我告诉你们，这前提得人家没走远，还愣在原地送人头，不然，那就是放空炮！”

　　“诶，这回你说对了。”章河瞧了他哥们一眼，点头赞许道，“能举一反三，比隔壁阿飞强。”

　　“去。”

　　章河嘴上占完便宜，转身去取随身携带的笔记本电脑，屏幕亮起，是一张做了标识的泰县地图。

　　“由于时间关系，来之前我已经把数据做了粗略分析，目前可以划定在这一块区域。”他的鼠标滑到一个点上，以此为圆心划了一个红圈。

　　“这一块区域大概多大？”杜一苇问道，一面让赵立立凑近仔细观察。

　　“五平方公里。”

　　“啊？”赵立立倍感诧然，转头望向杜一苇，“比我们中心镇的面积还要大？我们罗南镇也才四、五平方公里啊。”

　　“得，乌龟壳上找毛，白费劲。”苏朋发出一声感慨，拍了拍章河的肩膀。

　　“等一下，”杜一苇的眼睛盯在地图上大块的绿色区域上，把脸侧向赵立立，“这一片，有哪些建筑，都说一说。”

　　“嗯……这里是泰县北部，附近有个国家森林公园，就是绿色的这片，还有就是……就是一些山头上的小山村，上下山都不容易的那种……哦，对了！”赵立立眼中一亮，别过脸说道，“上次我带你去的泰县最大的公墓，就在这里，还记得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