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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 10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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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皮很重,缓缓撑开,有光线渗入瞳孔,朦朦胧胧之间出现了一个影像,聚焦后,是一张女人白皙的脸。
“呃……我刚才怎么了?”池巍巍皱眉揉着眼睛,发现自己正躺在穆青办公室那张皮质躺椅上,“我睡着了吗?”
“睡得很沉。”女治疗师一袭白衣,手捧记录本,坐在身前。
“呃……好久没这样睡过了,嘶……”他一边用手按着脑袋一边牙缝里发出窸窸窣窣的吸溜的声响。
“能睡着就好。”她微笑。
池巍巍感觉脑袋里还是昏昏沉沉的,混沌不清,撑坐起来要了一杯水,一面问道:“催眠,就是催人入眠吗?”
“不尽然。”女治疗师摇摇头,又伸手点了点躺椅另一头的测量设备,“试试?”
当一台灰白相间的状如耳机一样的测量仪箍在池巍巍的头顶时,他本能地发怵了一下。
“不用怕,脑电波仪信号弱,对人体没有什么伤害。”为了打消对方的疑虑,她进一步解释道,“从大脑皮层、头骨、组织,到脑细胞,大概只有20——200微伏。”
“怕什么……”池巍巍头不能动,眼珠子向上转溜了一圈,有意粗着嗓子说话,“我打卡的设备比你整个诊所加起来的只多不少。”
“那就好。”穆青的嘴角几不可见地勾起。她的笔点在设备显示屏上:“这一次催眠,我们将用脑电波仪对脑波进行测量和记录。脑波大体分为四种,”说到这里,她顺着一条处于高位的曲线指去,“这是其中一种——β波。它是大脑处于清醒状态下的运作波,注意力主要在外部感官世界,负责有意识的思考。催眠前,占绝大部分。”
“那催眠后呢?”
“进入到催眠状态,β波会急剧减少,α波与θ波持续增大。α波是一种视觉冥想状态,而θ波则会带你进入到潜意识中,同时还掌控着我们的态度、期待、信念和行为,存贮身体的记忆。到这个时候,你的左侧广泛脑会被显著激活,整个人处在潜意识状态之中,这和睡眠是不同的。”
“进入潜意识会怎样?”
“卸下意识上的防御,释放真实内心。”
“然后呢?”
“解除心魔。”这四个字穆青说的很慢,几乎一字一句缓缓吐出。
池巍巍犹疑了片刻,肯定了对方重新做一次催眠的提议。
穆青起身,遮光帘在她匀速的手势中缓缓扩张,直至将办公室内外隔离成两个世界。墙上的钟摆仍旧规律有力地来回摆动着,房间里弥漫着一股不知名的幽香,整个空间只剩下两个人笼罩在半明半寐之中。
“闭上眼睛,慢慢,慢慢的……让全身放松下来,跟着钟摆的节奏,做一次深呼吸……
吸气的时候,想象吸进的空气,是大自然中最新鲜的气体……沿着你的喉咙,慢慢的……慢慢的……进入肺部。
随着血液循环,它继而扩散到全身的每一个部位……每一寸肌肤……每一个细胞……
在这里,你感觉十分安全,完全放下,什么也不用想,什么也不用做……你……甚至不需要听我在说什么,只需,把自己交给潜意识……你的潜意识,完全可以听得到,它会帮你处理所有……所有你现在遇到的难题……
深呼吸,深呼吸,每一次深呼吸,都吸到最深……最深,感受钟摆摆动的节奏,来来回回……来来回回,你和钟摆融为了一体,完完全全地……融为了一体。你甚至……可以控制这个钟摆,慢慢的……慢慢的,钟表左右摆动……越摆越大……越摆越大,从上到下自由摆动……自由摆动……
等一下,我会打一个响指,你就会迅速……放松下来……放松下来,进入到非常深……非常深的……催眠状态……”
池巍巍感觉穆青的声音很轻飘,很空灵,由近到远,越来越远,直至渐渐地消失在耳畔。一声脆响过后,显示屏上的α波曲线陡然走高,年轻人颤动两下,瞬间瘫软了下来,就这样安安静静地躺在了这张椅子上。
“垃圾,都是垃圾!走开,我没病,没病!都走开!走开!”十分钟后,池巍巍闭着的眼皮突然剧烈跳动起来,宽阔的额头沁出一颗接一颗豆大的汗珠,伴随着嘴里不停的呼喝,手脚也开始有了动作。穆青一个猛子俯下身,近距离对着这张拧在一起的脸沉声问道:“谁……谁说你有病,谁说你是垃圾?是他,是他,是他一直在打压你对不对?一直在让你痛苦,让你难受,对不对?看清楚他的脸……看清楚……看清楚……”
“不是……我不是垃圾!不是垃圾!不是!”池巍巍比预料的时间苏醒得更早,一个鲤鱼打挺从椅子上坐了起来,也把穆青吓了一跳。此刻,她多么想将他重新按回到躺椅上去,再次进入催眠,她感觉自己还有好多事情来不及问,来不及引导,来不及植入,这场战役自开始那一天起就已经持续得太久了,此时,她有一瞬间,真切感受到了疲惫。
杜一苇扔来一沓打印纸。
“呦,高寒的通讯记录啊!有你的,头儿!”苏朋眼前一亮,夸张地眨巴他那双浓眉大眼,一边问一边拿胳膊顶杜一苇,“是不是……是不是……”
“嗯。”上司鼻腔里应了一声,“在安皓后面加了个名字。”
“啧啧啧,名探风范。”苏朋咂砸嘴,双眼迫不及待地在记录上流连开来,忽然又一惊一乍起来,“头儿!”
不等他说完,杜一苇接过话茬肯定道:“是的,同一个匿名号码。”
“也就是说,这个匿名者,他不但给安皓发了死亡威胁,也给高医生发过!诶?等等……这些内容……这些内容怎么跟高默WhatsApp里收到的差不多?但……但时间上又晚了一些?”
“记忆力不错,说到关键。”上司赞许地点了点他,眼神里颇有几分欣赏,“最近跨越式进步嘛。”
“嘿嘿,师父领的好。”
“来,大胆假设,小心求证一下。”杜一苇鼓励道。
苏朋眉头一皱,伸指在鼻尖摩了摩,郑重摆开架势:“是这样,啊,这是一个发生在两个男人和第三个男人之间的故事……”
“正经说。”杜一苇就近飞弹了一个笔盖子过来。
“好好好。”苏朋皮了一下,心满意足,这才开始娓娓分析起来,“头儿,您瞧我说的对不对。我们假设哈,这个匿名者,他给高默发了有关高寒医生的信息,儿子呢自然会转发给他老子,但另一方面,这个匿名者又把同样的信息发给了高医生,您瞧,这个举动,有必要吗?”苏朋自问自答,“必要点就在于,他想让高寒知道,高默也知道这件事。听起来有点绕哈,也就是说,高寒、高默,还有这个匿名者,他们三者之间,有着某种联系。”
迎着苏朋期许的目光,杜一苇又飞来了一个笔盖子,然而脸上的神情却是赞同的,点头说道:“正解。”
“那安皓呢?”苏朋越战越勇,顺手拉了一把椅子坐下,学着杜一苇惯有的转椅子动作,一边分析道,“接下来就是这个安皓,根据通讯记录,匿名者对他进行了威胁,他是在接到偷拍视频后决心寻死的,这一点可以理解。那他跟高寒父子之间有没有关系呢……如果有,又是什么关系呢?还有一点,安皓接到信息后主动与对方联系过,然而高寒医生却没有,仿佛不曾收到过一样,连一个电话都没有回拨,这,又是为什么呢……呀,头儿!”伴随着一声咋呼,椅腿应声落地,苏朋脸上的表情也变得神神叨叨起来,脱口而出,“离奇连环自杀案!”
苏朋的推测并非没有道理,拿到高寒生前的通讯记录后,这个念头也在杜一苇的脑海里升腾起来。只是,为什么呢?如果要等到匿名电话重新启用的那一天,岂不是太过守株待兔了?
一只手揽过上臂,四根手指轻拍皮肤,穆青知道,太子给了自己四克□□。在贩卖五十克□□足可判死刑的环境下,他给的算是够意思的了。一个酒吧通常不会有多个马仔疏散毒品,即保证市场,又保证安全,虫二酒吧就是太子的主场。一个濒临破产的房地产商的富二代,谁会注意到他终日流连酒吧会有什么不妥,谁又会发觉这背后的泡沫呢。
裙角微掀,一包小玩意塞入大腿根部的吊袜带里,黑色蕾丝看得太子眼中生火。他揽着穆青来到人群中央,在撞击心脏的乐响下开始贴身热舞。穆青扭动腰肢,肆意甩头,迎着头顶上五光十色的转灯融入夜的狂潮。
一曲渐弱,她攀上他的耳朵,吐气如兰。
“什么?”太子兴奋地大叫着,听不清女人的声音,“大点儿声,跟哥大点儿声。”
“我要做下线。”这一次,他听得清清楚楚,手上却停止了摩挲。
“我要做下线。”穆青又重复了一遍,一双眼勾人如昔。
面对这个得寸进尺的美丽女人,太子简直有一些摸不清头脑了。他知道她不是开玩笑,但又觉得如此好笑,这一次,他决定扭头走掉。
“太子……”穆青急促追上脚步,主动攀援,却被太子当场甩开了手臂。
“你这个女人,简直疯了。”他铁着脸抛下一句,仍旧自顾自远离了穆青。
“太子,太……”
“别追了。”穆青还在为太子出乎意料的反应而自我懊丧,想要努力追回时,手臂却被一个人拉住了,“这就是你说的,要做的事吗?”转过头,迎上的是两道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目光,这目光里又是不解又是心疼。
“走吧,送你回家。”男人温厚的声音说道。
穆青从愣怔的情绪中反应过来,陡然抽回他的臂弯里的手臂,摇头的时候脸上的表情恢复了一如既往的淡漠。
面对这种无声的拒绝,男人没有怯步,依然笃定地站在身前。没有片刻犹疑,她果决绕过身去,径直走出酒吧大门。
“你不要跟着我了。”
“除非让我送你回家。”
“真的不用。”
“你以后,别来这种地方了。”
马路上,一男一女亦步亦趋,晚风吹在他们年轻的脸上,却吹不散两个人眉宇之间凝结的愁绪。终于,她叹了一口气停下脚步,回过身,额头恰好在他的下巴,就像他们过去时那样。
一辆车疾驰而过,男人一把把她揽到身后,任春夜的积水溅了自己半身。
“很晚了,回家吧。”男人固执地说道,即使是说着最坚持的话语,声音却如常柔和。
她刚才也吓了一跳,下意识去抓对方的手,此刻已主动松开了,并向后退了一步。
“张章,你真的不用再管我了,我很早就跟你说过了。”
“我可以不管你,我甚至听你的话开始了新的生活,可是你要让我看到,你能照顾好自己,而不是,现在这样。”男人黑白分明的双眼锁向穆青,高窄的鼻背挤出了褶皱,一张清秀的脸上写满了惶惑,“我真的不知道,你所谓‘要做的事’,到底是什么,我也可以不管。可是无论如何,你不能糟蹋你自己。”
“我没有!”听到这里,穆青也不知哪儿来的情绪,甚至怒气,一改往日的克制,任由声线拔高。
这个叫“张章”的男人却不介意,全然接纳了此时的穆青,他是那种温和的男生,不凌厉,不逼人,但认真的神态却丝毫不逊:“青青,回医院吧。”他给了穆青一点反应时间,停顿片刻后继续说道,“当初你追随高医生去了诊所,现在他人已经死了,你还是回院里吧,对你的职业发展有好处。”
张章的声音仿佛有一种治愈作用,也使穆青烦躁疲惫的心稍稍缓和下来,尽管分开三年了,这个曾经在她生命中扮演重要角色的男人看似未曾改变过,依然温润,依然稳健,可她自己,她的命运,确确实实是被改变了的。
“现在还不行,以后吧。”说这句话时,她已克制心绪,甚至还带了一点儿连自己都讶异的乐观。
一小瓶注射液,针抽,液体需避光,快速逐个注入棕色玻璃瓶口服液内,一次须小于一毫升,重新封盖,宛如原装。这一套动作在穆青纤细灵巧的手指下犹如飞针走线,干净利落。刚刚归置完毕,办公室的门就被推了进来。
“青青!”同事朱夕夕略显聒噪的声音叫了起来,“怎么还没下楼呀,长腿男神等得脖梗子都长啦。”她是诊所的心理咨询师之一,师范大学毕业,没有处方权,此时手里正端着一杯手磨咖啡,小圆脸上一对杏眼扑闪闪地笑着。
“再大点儿声,全诊所都听到了。”穆青斜着瞅了她一眼,起身去取风衣外套。
“诶,我说,这距离一见钟情才多久呀,就每天全勤接送啦?公安局,不忙的吗?”朱夕夕端着咖啡贴着穆青走来走去,肥圆的小嘴一努,“你可帮我转告杜长腿,这还有一优质女青年呢,要么团购,要么,都不卖!”
穆青披上风衣,潇洒转身,临出门前一把抓住朱夕夕的手腕准确无误地喝到了咖啡,头一抬,笑道:“让他给你介绍苏有朋呀。”
朱夕夕正叫着吃亏,抢回杯子,脑袋瓜这才反应过来对方说的是苏朋,又脆生生地嚷了起来:“才不要那个自恋鬼咧,才不要!诶诶,青青,我说真的诶,可记住了啊!”
杜一苇的车正等在楼下,准备接穆青去看他妹妹,这丫头在穆青的帮助下身心已大体恢复,可这几天不知怎的又开始喊头晕,人也懒得下床活动,整天就把自己闷在家里头睡觉,杜母这边又指名要儿子找来穆青帮忙。
开门的是向梦梦,她今天的口红显得格外艳丽,见到杜一苇的时候,依旧甜甜的喊了一声“一苇哥”。但平常神态里总带着的那种淡淡的羞怯却已不见踪影。瞧见她比上次局里见到的又整整小了一号的身材,杜一苇的眼中难掩惊异。
“蛋挞正好新鲜出炉,你们是闻着味道过来的吧。”她的谈吐也变得风趣自若起来。
“敢情这蛋挞……是吃瘦的?”杜一苇也轻松笑道,一面已将一双女士拖鞋摆到了穆青面前,回头问道,“逸逸还赖在床上啊?”
向梦梦被这个细节击中,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嗯,在房间呢……”
“地主家的懒丫头。”
与前几日赴穆青办公室时澎湃的情绪不同,现在倚在床上的杜一逸显得没有一点儿生气。而这,正是穆青想要的样子。她照例温柔地询问状况:睡眠如何,胃口怎样,情绪好否,最关键,有没有按时服用她开的解郁安神剂。她打开一个盒子,取出其中的一支棕色玻璃瓶口服液,说自己今天又特地带了一盒过来。
杜一逸呆滞的眼睛在穆青动着的嘴巴上停留了一会儿,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又把视线转到与穆青并排的杜一苇的身上,发干的嘴唇缓慢而无力地张了张,吞咽一口,又闭上了。
“哥……”她摆摆手指,示意杜一苇靠近说话,“我,有件事,要跟你说。”
“嗯,你说。”
“一件……一件很重要的事……”
“嗯。”
“我……我想不起来了,好困啊……”说完这几句竟俯在她哥哥的肩头沉沉地睡过去了。
一群人轻手轻脚地退出了杜一逸的房间,客厅里,杜母张罗大家喝水吃蛋挞。
“逸逸受创伤事件影响,出现了低落抑郁情绪,但我不主张用药,一来,她是首发,属于轻度,二来西药有副作用,能避免则避免。我开的解郁安神剂虽然不是抗抑郁药,但这种中成药可以疏肝理气,缓解抑郁,说到底,最重要,还是要帮她调解积极的生活态度。”
杜母听穆青这样分析,心中欢喜,他们这一辈的人本就对中医有莫名的信赖,可以不吃药打针便觉安心,何况中成药在她心中又属有病治病、没病强身的种类,自是宽心得很,于是筹划着要买猪心、大枣等配合着食疗。
此时,向梦梦刚为大家做好午饭,从厨房走出的时候,赫然看见杜一苇正把一枚她亲手烘焙的蛋挞送到另一个女人的嘴边。女人含笑接过了,夸说味道好,两代三人言笑晏晏,气氛融洽,让杵在一角的她一时不知要从哪个方向介入。
穆青起身去厨房添水,向梦梦跟了进去。
“昨天杜阿姨不在,我忘了给逸逸喂药。她的精神,反而比今天的好。”
穆青按在饮水机上的手顿了一顿,没有停下。
“你是不是开错药了?”
穆青依然保持加水的姿势,没有立刻回头。稍后,她优雅转身,娉婷地站在原地。
“你进来,就是想问我这个吗?”她的余光掠过杜一逸的右手,指背上两块暗红色的疤痕映入眼帘,她几乎不可抑制地满意地勾了勾嘴角。
“我……”在人前俨然已脱胎换骨的向梦梦,面对穆青的时候,却仿佛瞬间退回了那个羞赧的胖姑娘,紧张而试探地问着,“你们……你们……好上了吗?”
穆青忽然不说话了,无声地看着她,笑容里藏着一种诡异。
“你不是答应过,给我一个月时间?”
对方还是沉默。
“我用你教的方法已经瘦了十斤了,你再给我点时间,很快,很快,等我瘦掉二十斤的时候,我马上追求他!好不好?”
听到这里,穆青死鱼一样的眼珠子仿佛一下子活了过来,笑道:“我是答应过你,可他,”她烟行媚视的眼神向外一掠,“他等不及了呀。”
当穆青显然以一种胜利者的姿态迈出厨房门口时,她背后的向梦梦还是宛如柱子一般直挺挺地愣在原地。
没过多久,洗手间就传来了杜母一声尖厉的惊呼。
救护车到的时候,穆青陪着杜一苇将人送到医院,杜母则留下来照看杜一逸。回想起刚才在洗手间看到的一幕,她那只削瘦的略皱的手还牢牢地按在胸口上:向梦梦倒在马桶边,嘴角挂着血痕和污物,再瞧马桶里,一坨一坨粘稠的米黄色的呕吐物挤在一起,仿佛用再多的水也冲不下去似的。想到这里,杜母的胃里又一阵翻涌,口腔里禁不住渗出酸涩的液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