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不如鹣鲽情深》七庙生

3、大表嫂去世

　　救我！

　　啊！啊！啊！我的孩子！

　　为什么不救我……

　　一个形容枯槁的披发女子，匍匐在冰冷的地面上，她的双腿下积满了鲜红的血液，左手费力地支撑着孱弱病体，右手不甘心地在空中挥舞，似乎要抓住什么，一股幽怨狠厉之气扑面而来。

　　周围漆黑一片，看不清她的脸，只觉一道毒蛇似的目光牢牢锁住了自己，令人后背陡生寒意，疾凉刺体。

　　半晌，她突然动了起来,像毛毛虫一样在地上攀爬……越爬越近，越爬越近……

　　然后伸出一只柔弱无骨，苍白浸血的手……

　　毓书躺在一张干净整洁的床铺上，身子却不停地冒着冷汗，后背的汗浸湿了里衣以及衣领。

　　女婢小陶拿着温热的帕子细细擦拭着她的额头，脸颊，脖颈，却不见啥效果。

　　这是民间常用的降温之法，希望能缓解下这高热之症。

　　适才无意中偷听到老夫人要保小的内里私话，为了小命要紧，就只想悄悄地退出后院，不生事端，故才想着用手捂住即将惊呼的嫡小姐。

　　未曾想，才刚碰上嫡小姐身体，她就如同醉倒的杨柳向后仰倒，晕厥了过去。

　　孙大夫和接生婆子听到了这番动静，便一个箭步冲上来，掀开了竹帘。

　　老夫人被惊动了，连忙派人将外孙女挪去了她的寿安堂，又命孙大夫诊治一番，还好只是受惊着凉，精力不济才致晕厥，片刻即醒。

　　孙大夫又多言了几句，刚才亭内的情景，小陶跪在一旁似是惊惧交加，俯身颤抖。

　　老夫人穿着万福金丝褂子，柱着一根金凤戏珠禅木杖，厉声问道。

　　“怎么回事？你不好好伺候主子，还把主子带到后院去。”

　　小陶立马挪了下跪姿的方向，恭敬地朝老夫人磕了几个响头，勉强稳住颤抖的声线，说道。

　　“嫡小姐担心少夫人，才央了奴婢去后院的，奴婢…奴婢该死…”

　　实话实说，绝无半分水分。唯有这样，才有活命的机会，老夫人最重名声，如果嫡孙女都知道此事，处置她一人又有何用。

　　“那你们全部都听见了？”声音中压抑着怒气。

　　小陶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心中却期盼着嫡小姐快点儿醒来。

　　毓书的手指不经意间动了动，眼皮儿抖落了几下，似有要醒来的迹象。

　　天无绝人之路，小陶激动地要落泪，看着老夫人焦急地唤婆子，端热水，送姜汤。

　　待盛满热水的铜盆端上来后，便主动绞了帕子，细心妥帖照顾起嫡小姐来。

　　躺在床上的人儿，神情难受至极，却始终不肯醒来，最后竟烧得喃喃自语。

　　看来这不是一会半会儿的事，小陶心下叹了口气，深怕老夫人一个大怒，将她拖下去。她还指望着嫡小姐替她求个情来着。

　　只见嫡小姐热汗盛起，发丝凌乱，小嘴一张一合，神色时而严肃，时而慌乱。

　　突然一声惨厉的叫喊，破口而出。

　　“不—要！”

　　嫡小姐瞬间于床上坐了起来，瞳孔聚焦，心神回复。

　　毓书头疼欲裂，仿佛做了一场噩梦，梦中情景让人恐惧生怖，不得不醒。

　　对了！大表嫂！不可以！坚决不可以!

　　心中有个声音一直叫嚣着，要去阻止这件事情。

　　毓书不顾身上汗湿，下意识地去穿鞋子，却在抬头的那一刻，如遭雷击。

　　那个年近五十，却依旧端严庄重的老妇人正盯着自己，眉眼间竟是和母亲五分相像，这不正是外祖母！

　　不解，恐惧，委屈。爬上了心头，外祖母知道了。

　　毓书双手不由自主的掩住了自己的嘴巴，想哭哭不出声来，豆大的泪珠直个掉儿。

　　怎么办？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一看就知养在深闺，未经事。老夫人想着女儿早逝，今日祈福归家，本要见见这外孙女，奈何路途遥远，回来时辰渐晚，便定在明日相见。

　　未曾想，竟是以这样的方式见了第一面。

　　“既然都听到了，也就不瞒你了。”老夫人坐在红檀木雕花椅上，鬓间的白发梳得一丝不苟，端起茶杯，抿了口茶水。

　　毓书又惊又惧，不发一言。

　　“长得真像我家淳儿，可怜我那薄命的女儿……”老夫人仔仔细细端看着这个十三四岁的精致女娃子。

　　“是不是觉得外祖母太狠心了…”老夫人苦笑一声，内心既难受自责，又强硬地不肯流露出半分，是我把她养得太善良了…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大表嫂？”毓书蜷缩成一团，声音发颤，却忍不住问道。

　　“因为她必须赌一把，是我让孙大夫去母留子的，你大表嫂的身子不堪用，受孕已是难事，这是唯一的机会。她身为柳家女主人，扛的担子重得很，就算是为了她日后的娘家，这条路她也会走到底。”

　　老夫人忽又想到什么，苦笑道。

　　“你懂吗？该争时不争，必定会后悔。就如同你娘一样，走得那样早，我的淳儿…”心口压下的大石头又开始左右晃动，尖悦的棱角刺痛了心脏的每一个角落，老夫人佝偻着背部，面容瞬间苍老了下去。

　　和我娘一样，没有争。

　　毓书满脸泪珠，困惑不解。

　　难道是说，母亲应该在我病重时，弃我而追随父亲去上京来稳住她的正室之位吗？

　　这样她或许就不会死。

　　这个想法太过惊天动地，毓书不敢想象，她满脸震惊，直愣愣地看向外祖母。

　　只觉多年来的温情要消耗殆尽，曾经的幸福触手可及，如今却说都是假象，面上泪痕还未风干，心上伤痕又多划了几刀。

　　毓书心下难受，咬牙道。

　　“大表嫂的命也是命，怎能这样轻贱！”

　　“若是命里活不出价值，还拖累旁人，要这命有何用，况且女子本弱，侍夫持家当为首责！”

　　“那祖母问过大表嫂吗？她连选择的权利都没有吗？”

　　“哼，她没得选！也不敢选！”

　　老夫人心下戚戚然，想起了三十多年前，她刚订亲的时侯。

　　母亲也曾这样严厉告诫过她。她自己选的良人，嫁不了。既不能越过父母之命，又难撇世家闺誉教养，那如何与之并肩同行。

　　这不也是没得选，不敢选。

　　天道轮回饶过谁，世间女子多薄幸。

　　一声婴孩的啼哭响彻云霄，大表嫂终于生了。

　　窗外月光如华，点点滴滴洒入了妆奁台上。产房内，一个年轻的妇人瘫软在床上，奄奄一息。发丝凌乱，里衣汗湿。双眼肿成核桃，嘴唇干裂苍白。嘴里还嘟囔着我的孩子，孩子。

　　“恭喜少夫人，喜获麟儿！”

　　女仆嬷嬷跪了一地，齐声恭贺。有婆子抱着孩子靠近她的脸颊，肉嘟嘟的。她努力睁大眼睛，看着这个皱巴巴的新生命。心里欢喜，直道好极了。

　　她扯动了下嘴角，就觉得气息不稳，脏腑俱痛，身体像是被活生生地扯断成两截。

　　静静地躺在床铺上，望着紫金鎏璃红帐，竟是双眼发黑晕眩，身子也漂浮在半空中，似又感觉身下有什么东西喷涌而出，一瞬间空落落地让人莫名害怕！

　　“不好了，少夫人血崩了。”
　　接生婆子惊呼，一盆盆血水被接了出来。

　　孙大夫大惊失色，产后出血，大凶。若不能止，后果不堪设想。

　　人参吊气，施针封穴止血，又服凝血汤药。驱走多余仆妇，又命近侍呼唤其名，稳住神志。

　　一柱香后，仍未见任何起色。

　　少夫人脸色惨白，瞳孔渐失光泽，嘴巴微张，似是要讲些什么却喷出了一口鲜血。寝衣上顿时开出鲜艳惨烈的牡丹花来，那纤细素白的手腕也无力地垂下了床沿。

　　精血乃人之根本，丧之大半而不能凝结回复，足以毙命。孙大夫浑身本事用尽，也不能挽救，憾然跌坐在地，悲恸大哭。

　　“少夫人殁了！”

　　元泰十三年，三月初十亥时一刻。

　　交泰州广瑞府阳新城，世家柳氏嫡长妻薨逝！享年二十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