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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无望 ...

  •   佟怡在天色蒙蒙亮的时候醒来,似乎做了很长的梦。忽然分辨不出自己躺在哪里。恍惚以为是在儿时的家,阴暗寒冷。定神观察才想起这是她婚后的小家。
      窄小窗口挂着白而透亮的窗帘,隐约可见窗外光亮与树影。晾衣架上挂满昨夜洗过的潮湿衣物。窗边一角有低矮的节能小冰箱,是上一任房主留给她的,里面没有食物,电源长久断开。冰箱上面摆放小盆绿色植物。因长时间缺少水和肥料,叶子发黄枯谢。她对这盆植物的态度就像对待自己一样。她对食物节俭克制,甚至有些苛扣。害怕胃部泛空,却需要依赖这种感觉确定自身的存在,并以此获得求生的欲望。她和她的植物一样瘦弱,缺乏营养。
      冰箱旁边的简易琴架上放着橘色64键电子琴。那是她用自己第一次拿到的稿酬购买的。看到这架琴,佟怡的心中微微酸楚。
      在梦里,她总是不小心忘记自己已经身在何处。记忆深处的那个家总是跳出来掠夺她对新环境的依赖。
      买这架电子琴以前,她还同博文一起生活。他们居住的是标准的两室一厅,南北通透的大房子。整体装修是符合她心情的阴暗色调。深色木纹地板。黑色家具。米色壁纸上面印有祥云图案。门口有面茶色穿衣镜,是用许多小块儿的菱形茶镜拼接而成。从任何一个角度照过去,人像都不完整。这是她喜欢的镜子。她喜欢那种模糊错位的撕裂感。但她会钩织一些毛线花朵,五颜六色的,挂在开关面板周围以及门把手上。她有意为家里增添一点儿色彩。害怕他和她一样阴郁。
      白天,他出去工作。她在家中打扫,逛农贸市场买菜,煮饭,熨烫衣物。蹲在窗口发呆。傍晚,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翻阅书籍和杂志,或者看无聊的电视剧。有时不知不觉地在沙发上睡着,梦到一些乏味闷人的情节。醒来以后心情短暂抑郁。有时候窝在松软的沙发里睡得久了,大量出汗,全身僵硬,翻身困难,靠强硬的意识唤醒自己。然后,去窗口透气。有时候,她希望从他怀里醒来,有温暖的手臂可以倚靠。她常常幻想在他打开门的那一刻,立即扑进他怀里。可是,往往一脸期待的等着,等着等着,脸上的表情就平静了。
      他做夜场工作,在市中心最热闹的酒吧当客源经理。通常下班很晚。拖着疲累的身子进门。一身酒味。衣服需要立即清洗。鞋子脱下来,总是潮湿的,有汗液和棉布袜子混杂的气味。她进厨房给他热饭。饭端上来。他在接听电话。通常后半夜还会给他打电话的人,不是那些装醉卖傻的女人,就是几个GAY老酒足饭饱后想约他打牌,消遣无趣的慢慢长夜。总之,都是他的客户。有时候,他们在电话里聊着聊着,他真的抓起外套就走,出去赴约。有时候,端起碗,饭已经凉了。他说不要再热。狼吞虎咽的吃下饭后,到卫生间冲凉。出来以后,拖鞋带着洗澡水在地板各处留下一串串水印。她等他入睡后,再轻轻将水印擦干净。
      他也总是在回来的路上,希望一进门就把她搂在怀里,紧紧的搂住。可大多数时候,还没走进楼道,电话就接起来了,一直到她热过的饭又凉了。现实里要应对的事情,总是让他失去机会弥补内心的需求。
      他们自身的疼痛呈现给对方不可继续靠近的距离感。他们只看到各自需要做的事。他需要工作,接听电话,寒喧、开玩笑,出去继续喝酒,应酬各种回头客,拿钞票回来给她,给她带好吃的。她需要第一时间热饭,把鞋垫抽出来,把鞋子放在阳台的窗口,给他准备好干净的衣物,把脏衣服塞进洗衣机。他们对彼此的紧张,让自己陷入现实的细节。他们想象不到彼此内心是深深需要对方的。所以谁都没有主动去索要拥抱。
      他想努力赚更多钱。她想努力把家中事物照料妥当。可他没想到这样日复一日,竟所剩无几。他越发意识到自己能够给她的其实并不多。她也没想到,当全部精力都投入到家庭里,痛苦那样明显而深刻。她甚至会在意每个与他相关的人,从所有人身上意识到自己的无能,她对自己不满。他们都是对自己要求过高的人。原本是跟自己怄气,却常常在对方面前爆发。彼此感受到的疼痛越发深重。

      这段关系,两个家庭也都不看好。
      在佟怡妈妈眼里,博文是一个被父母双双放弃的孩子,他也自己放弃了自己。他的妈妈跟别人有了亲生女儿。爸爸也和后妈也有了亲生儿子。哪个家,他都回不去。既继承不了家产,自己又没有体面的工作。佟怡的妈妈绝对不能出去跟人说未来女婿在夜场工作。她说,她宁愿打断佟怡的腿,养她后半辈子,也不许他们在一起。
      博文家就更复杂了。虽然他从小都觉得自己没有家,父母都和他没有什么来往。遇到困难的时候,他们像踢球一样,将他踢来踢去。但父母都希望他找个条件更好的女朋友。哪怕每年只通一次电话,他们都要在电话里表明立场,他们觉得佟怡不好。越是沟通的次数少,越显得这件事是重中之重。虽然博文说不会理会父母的想法,但佟怡感觉自己在被他的亲人嫌弃。这是一段不被祝福的感情。他们硬是拧在一起。
      博文大学毕业后在一家商业银行实习。眼看就要转正了。爸爸突然打来电话说能在老家给他安排了一份很好的工作,让他去妈妈家里要些钱出来。那天他气极了。他又想起初中升高中的时候,他考了市里前十名,可以去最好的高中读书,但爸爸和后妈为了赚一家私立学校给尖子生每年一万块钱的补助,将他转去了私立学校。从那时起,他为了让他们得不到那笔钱,就开始跟学校里一帮小混混在一起,不好好学习。最后大学考了三本。他觉得这次安排工作的事情,有是后妈想要利用他赚钱。那天晚上他跟朋友喝得烂醉,第二天错过了银行的转正考核。几个月勤勤恳恳的实习就在那天拿了个淘汰的结局。
      他消沉了一段时间。佟怡每天倚在他身边,他们什么也不做。家里马上就断粮了。他知道自己不能继续消沉下去。他不想她跟着自己受苦。于是出去找工作。
      又是一个喝得烂醉回家的日子,但是他很开心,他拿着陪客户喝酒赚的小费给佟怡。那种当天就有收入的感觉让他踏实。那时他觉得即使什么也没有,他也能活着,还能养得起她。
      他们曾许多次抱着彼此痛哭。不想认输。他们从小存在于彼此最疼痛的时刻里,互相给予内心最深的关照。可他们骨血里继承着不同的基因。带着固有的个性,内心各执一个世界。她每次出去找工作,都在面试官面前固执的回答她有男朋友,并且想要尽快结婚生子。碰壁就碰壁,大不了就做他的家庭主妇。他需要有人照顾,更需要一个内心固执的女人,减轻他内心无所归属的疼痛。他那样需要她,她能给他制造无限支撑的力量。他们尽全力去理解彼此,因此忍耐。可生活的沉重总要有地方发泄,他们越发不能够善待自己。日子就在不能善待自己的沉默中破损。

      佟怡是跟宗俊在一起之后,才认识到自己其实也是个对物质有欲望的女人。虽然,她也曾为买电子琴犹豫过两天。在卖场里,那是一款中档偏上的电子琴,价格对于她来说并不便宜,她的稿酬也很微薄。犹豫着回了家。次日仍念念不忘,才下定了决心。因为她的生活除了洗洗涮涮,什么也没有了。重复的日子久了,实在无趣儿。她很少满足自己的愿望购买什么东西。这次她想要疼爱自己。琴买回来,她也没弹过几次。其实,她不怎么会弹琴。但她只是想要拥有它。只是一种满足自我的需要。她也是个俗人,有的时候需要用物质来填补内心。

      小时候,第一台电子琴是父母以暴力的形式买给她的。当时,因为她在商店柜台前阻止购买,挨了母亲两巴掌。她是天生自尊心强的人。那一幕印在记忆里。至今想起,心中仍有起伏。众目睽睽之下,妈妈骂她是个贱种,要穷一辈子的贱种。商店里的人们都把目光投向她,那是比挨巴掌更加灼烧皮肤的疼。爸爸也在一旁帮腔儿说“这孩子,没出息”。
      她不清楚买琴到底要花多少钱。只知道父母一定过得节衣缩食,所以一年才回来看她一次。他们还要养弟弟。她也知道跟电子沾上边的东西在当时都不便宜。奶奶家里的一台9寸黑白电视机,是整个村里最值钱的东西。经常引来小孩子们跑过来趴在窗口张望。即便奶奶节俭,不过年不让打开电视看。孩子们还是经常不厌其烦地跑来打听电视机什么时候能看。那时候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电子琴一定很贵,和电视机一样是个稀罕物。看着妈妈那叠旧巴巴的钞票要交付给柜台后面的售货员阿姨时,她心疼父母。
      可父母并不了解一个过早懂事的小女孩儿的心思。他们执意给她买。她被迫接受了生命中第一台电子琴。她总是趁没人留意的时候弹琴,弹得用力,并有泪水伴随不规律的琴声流出。她想起妈妈在众目睽睽之下扇她耳光,并脱口而出“贱种”两字,按向琴键的十指都在颤抖。事实上那琴没有实际用处,可能它的出现只是命运要在她幼小的心里种下一颗种子,待到开花之日,她才会明白其中的意义。她一直都只是乱弹。父母没有条件让她接受专业的学习。他们只是想给一个长期不在身边的孩子买一样不错的礼物。琴买回来就一直等待一个免费的老师。而等待,总是无望的。她唯一能够流利弹出的曲子很短,是从小学老师那里学来的《粉刷匠》。一首儿歌重复弹了几年。琴键和电源皆有损坏。
      进城上学时,将它送给了亲戚家的妹妹。妹妹把它当成会发声的玩具,每每按响琴键便会开心地发出‘咯咯’的笑声。她一直记得妹妹弹琴的样子,坐在地上,一只脚踩着接触不良的电源头,双手欢快地在键盘上敲打着……那样子令佟怡的心中有温暖浮动。亲情在心里隐秘的位置珍藏。
      长大后,她渐渐懂得,当年来自妈妈的耳光和羞辱,其实也是一种爱。只不过,穷人能给孩子的爱,有时候真的太无力,也太用力。

      还有一次触摸琴键,是博文要送琴给客户当生日礼物,要她帮忙挑选。她很兴奋。摸到琴键那一刻有久违的亲切感。她指着一台电子琴,看向他。他点头,掏出钱包付款。她还帮他挑了流行的曲谱本。
      谁知客户的手指在琴键上敲了两下,就已兴趣全无,暧昧地看着博文,“我说我喜欢键盘,其实是喜欢看你玩乐器而已,你当什么真啊?”然后趁博文去卫生间的时候,不怀好意的看向佟怡,“你挑的琴?你挑的谱子?一部智能手机里面什么没有?幼稚。这么跟不上潮流的东西,你也想得出来。”佟怡忽然在这个时髦的女人面前,看清自己,自己对这跟不上潮流的东西竟还爱得那样天真而执迷。
      原来自己就像个老旧蒙灰的破铁罐,更适合藏匿在发霉的角落里,陪着时光慢慢锈蚀。
      她勉强留在那里吃过午饭。内心早已是个落荒而逃的女子。
      出门时,佟怡看着博文的眼睛,低声:“我有些心疼你。”
      “什么?”他没听明白。
      她微笑,“没什么。”
      她似乎能感觉到他作为一个酒吧客源经理的不容易。她讨厌他所有的客户。可她也清楚,无论怎样,那些客户是衣食父母。他能与那些人维系长久的关系实属不易。他需要那些人,无论他们珍惜与否。

      佟怡婚后,博文给她打过一次电话。她正在家中弹琴。他听见琴声,说:“你好像过得不错。”
      她发出傻傻的笑声,却眼中含泪。
      “他对你好吗?”博文问。
      “嗯,好。”
      “那就好。”
      “有事吗?”
      “没事。”博文挂断电话。本来有生日礼物想要送给她,现在看来,她已经不需要了。他便再也没主动联系过她。

      她现在和宗俊居住的这间小房子过去的主人叫吉川。佟怡喜欢这个名字,简洁文艺。吉川本人也似乎是个简洁文艺的女青年。佟怡第一次来看房的时候,一张铁艺双人床靠在窗口,床头和床边的小凳上放着几本书。一层白而透明的窗帘随晚风轻轻展开。墙壁上挂着吉川旅行时拍摄的照片。无论是照片还是真人,都看起来毫无化妆,素面朝天。清淡中透着一点儿桀骜的味道。屋子一角挂着宜家的灯饰和吊钟。床边一个浅色木纹衣柜,也是出自宜家,清简不失品味。卫生间和厨房里都放着简易的置物架,东西很少。镜子旁边安装了一面可拉伸的小镜,梳头时可以拉出来,照到侧脸以及后脑勺。实体的装修就更加简单朴实了。她只留意到这些。回家后完全对其他摆设没有印象。想不起太多细节。她和宗俊婚前已经在这个小区看过几套房子了,或豪华或精致。这套最过普通,却独独有种说不出的味道。她喜欢一种适合自己的气息。当然,这套房子的价格也适合她和宗俊,再贵一点儿,他们都支付不起了。其他房源看了也是白看。
      每天从暗淡的小屋醒来,会有幻觉麻醉神经,她常常分不清自己躺在哪里,更像身处奶奶的家中。清寒而有情义。她喜欢一睁开眼就捕捉到那种鼻子酸酸,有泪水涌动的感觉。为了保存这样的触觉,她从不忘记所拥有过的旧时光。凄寒的环境让她更容易与灵魂相遇。她想一直在这里住下去。
      这一扇小窗,一条透白窗帘,一屋子幻象的梦醒时刻,是她人生真正的起点。她就在这里重新开始写东西。除了给一些公众号写东西,她什么也不会做,更不爱做。她觉得自己是为写字而生的人。即便很多人说,你每天只做这一件事可能会饿死。但她觉得如果没有了文字,连记忆都会伴随生命而消失。

      最初,宗俊追求她的时候,她告诉过他,写东西是她唯一会做的事情,而且这件事情对她如此重要。她也一直以为他是支持她的。
      可婚后,宗俊经常为了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打断她,并告诉她,那是一条无望的路。她本以为,只要自己不像妈妈那样歇斯底里,对宗俊也不像对博文那样依赖,婚姻可以是生活中很平淡的一部分,像吃饭、洗衣一样按时有序的进行,两个人各司其职。可她忘记了自己的质地。原本在她眼里,宗俊是粗野的人,他们无法相处、无法理解彼此,永远不用期待他懂她一点点。
      步入婚姻那一刻,她只想平淡。可生活平淡久了,真的可以像两个完全不相干的人一样,一点儿都不需要对方理解吗?她终究发现,自己是个对爱仍有需求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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