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我们内省不疚》僖年

26、原来如此

　　小区停电了。
　　田歌发消息给佟怡，“你自己在家吗？”
　　“嗯。他出差了。”
　　“那我可以去你家吗？我怕黑。”其实她也不是怕黑，就是一个人无聊。
　　“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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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还怕黑呢？以前停电怎么办呢？”显然，佟怡还不了解田歌。
　　“抱着玩偶，把脸埋在玩偶身上，告诉自己，‘不怕、不怕’。”田歌笑着。
　　“我怕玩偶。”佟怡说。
　　“为什么？”田歌感到诧异。
　　“因为它们被拟人化之后，就不再像动物了。”佟怡回答。
　　气氛突然尴尬。
　　田歌四下张望，“我们去书房窗口，那里有光。”
　　“好。”刚刚走神的佟怡被田歌的提议打断思绪。
　　田歌在书架的一个角落看到泛旧的相册。老式的塑料外皮，表面不平整，刚好月光照过来，能够辨认出那不是一本书。“我能看看吗？”
　　佟怡点头。
　　田歌伸手将相册拿了下来，身体斜靠着书架，借着窗边的光，打开它。“摸起来就知道有年代了。”
　　“嗯，我妈家里还有几本，很多旧照片。我妈喜欢留这些旧物。但我只带来了这一本。只拿了一张我妈、我弟弟、姥姥和姥爷每人各一张照片。另外有两张我小时候跟别人的合影。其余的，都是来这边读大学以后，和同学拍的。”
　　“你爸爸呢？”
　　“他是我憎恨的人。我不想看见他。”
　　“我跟你一样，我也不喜欢我爸。”田歌用手机照着亮，仔细看照片，“你姥姥年轻时好漂亮啊。眼睛很有神。你跟她很像。”
　　“可她是我的噩梦!”
　　“怎么，她打过你啊？”田歌笑嘻嘻地用手臂挤了一下佟怡，“谁还没点不快乐的童年呢！你都多大人了，还这副样子。”
　　“姥姥对我的照顾，其实也算尽心尽力。在我最小的时候，给我擦屎把尿的那个人正是她。可她给我留下的最深的印象却是那张凶巴巴的脸，打我骂我时恨极了的态度。她还经常背地里说我爸坏话。她只是狠不下心不管我罢了。但她内心一直觉得我是拖累。所有不顺心的事都怪我。她不愿意要我，又无可奈何。”
　　“老人都那样。我小时候，我亲妈还总拿我撒气呢。现在想来也没什么过不去的。毕竟我们真的是大人的拖油瓶，而且小时候也的确不懂事。你再想，你姥姥好不容易把自己的孩子养大了，老了要享清福了，又添了个你。你说气不气？”
　　“嗯，气。”
　　“那你妈为什么不把你带在身边？”
　　“我妈很爱我爸。我爸年轻的时候嗜赌成瘾。我妈除了工作时间，都在到处找他。根本没时间管我。每天天黑之后，我爸未回家，我妈就去他单位值班室找，去他各个朋友家找。他常常因为我妈掀了牌桌令他难堪，回家之后对她大打出手。有一次，冬天，他穿大头皮鞋，把我妈的头都踢破了。我妈捂着头，跑去姥姥家哭。我看到她时，整个人都吓傻了。还有一次，半夜，我妈去他朋友家找他。门卫不让我妈进去。我妈就沿着漆黑的小路绕到没人发现的地方，从铁栅栏跳了进去，手臂在栅栏尖上划破了好长的口子，小臂上淌了大片的血。爸爸见到她时，并没有心疼，也没有送她去医院，而是和她吵架。她气得捂着伤口去姥姥家哭。姥姥被气得满地转圈，拿起炕沿边的笤帚，又扔下，去拿铁炉钩子。我当时心中只有恐惧，不知怎么想的，扑过去抱住她的腿，死死抱着。她的手渐渐沉下来，炉钩掉在地上，摔出响声。我害怕极了，病了好几天。一直发烧做噩梦，梦中只有妈妈流血的手臂，和姥姥愤怒的脸。病好后，我就明白了，姥姥每天对我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她憎恨我，看见我就会想起我爸。她觉得我是那恶棍的种，养大了也是作孽。我三岁就已经能听懂她的意思了，明白她为什么总对我那么凶了。我们家人都说我懂事早，心眼多，别人问话不说，要看人脸色。其实我是吓傻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大脑短路，完全不知道说什么，脑中没有任何词汇。除了能听懂姥姥每天重复骂我的话，其他人的话我都听不懂。别人跟我正常沟通很困难，我听不明白，更不会表达。”佟怡不自觉地双手抱肩。
　　田歌突然很心疼她，拉着她坐在窗台上，俩人距离很近。田歌把头倚在佟怡的肩头。“佟怡，你知道吗？我们俩很像。真的很像。我小时候也有一些跟你类似的经历。不同的只是，我家里对我最凶的人是我妈。佟怡，你知道吗？我总是有种与你相见恨晚的感觉。”可能是因为有一些相似的童年经历触动到了田歌。她突然对这个还不够了解的人产生了保护欲。她已经一厢情愿地在心里拿佟怡当朋友。她想要保护她，就像想要保护童年的自己一样。
　　“我也是。虽然你在人前表现得得理不饶人，但我觉得我们内里很像，应该与过往经历有关。我们是一类人。”佟怡说。
　　田歌把她的胳膊抱得更紧，“你以后要开心一些。那些不好的经历都已经过去了。现在不是很好吗？”
　　“好什么？”佟怡抱怨起来，“有一个跟你不在同一频道的男人，不知冷不知热。有一对依然争吵不休的父母。事业，更不属于我这种人。”佟怡突然笑了，“对了，我还有三个大姑姐呢。你能想象到吗？别人应付一个已经够了。我要应付三个。好在二姐跟我同命相连，护着我一些。”
　　“那朋友呢？像你这种家庭生活不幸福的人，往往会跟朋友相处很好。”田歌的语气越发贴心。
　　“这话放在过去是没错。因为我很珍惜别人对我的好。害怕失去。所以我对别人都挺好。但现在，没什么朋友。毕竟人长大了，都有各自的家庭。每个人都不容易。我感觉自己还是少给人添麻烦才好。所以，也就渐渐淡了。没什么朋友了。”
　　“那我可以做你的朋友啊。最好最好的那种。反正我也没有什么朋友。我们这么有缘，你将就一下喽。虽说多我一个吧，你的生活不能发生什么改变，但我是个很好的听众，嘴巴严实。”黑暗中，田歌模仿着电视剧里的桥段，做了一个在嘴巴上贴封条的动作。
　　佟怡笑了起来，伸手抓起田歌的低马尾，给她编辫子，“谢谢你，田歌。希望我们能一直做好朋友。”
　　田歌任由她给自己编辫子，继续翻看相册，“这个男孩是谁？”
　　“这是邻居家的小哥哥。”佟怡伸过一只手把相册往后翻。
　　“等一下，我们先从前往后看。”田歌有点儿强迫症，又把相册翻了回去。“先说这个。”
　　“邻居家的小哥哥啊。”佟怡一脸没什么特别的神情。
　　“不对。这个人肯定有故事。”田歌很笃定。
　　“你是警犬吗？”佟怡突然跟田歌很熟络地开起玩笑。
　　“可惜我投错胎了。不然我会是个很好的警犬呢。讲讲，讲讲嘛。闲着也是无聊。我可不是那种跟你默默坐着，不说话还能心灵相通的人类。”田歌央求着。过去，她对朋友从来没这样撒过娇。不知道为何对眼前这个并不熟的人如此难缠。也许是后悔自己以前不太会与朋友相处，没有那种特别亲密的闺蜜，所以想要从这个人开始试着改变自己。
　　“那要从我五岁那年说起了。我家远方有个舅妈不能生育，但舅舅很爱她。我大姨劝舅舅跟她离婚，劝了很多次，舅舅就是不肯。我弟弟是整个家族唯一的男孩。舅舅想要从小培养他，长大了继承他的衣钵。”
　　“等等，你舅舅是干啥的？”田歌听见衣钵两字，忍不住打断了佟怡的话。
　　“工匠，电焊工、木工的活他都会干。什么都会做那种，还很会画画。小时候听说，他家有一面墙的大衣柜，都是他自己打的，而且每一扇柜门都亲手画了不同的画，有梅花、牡丹、喜鹊、小桥、房子、松柏，还有八骏图。”
　　“哎呦，我当什么衣钵！那你弟弟现在还做工匠？”
　　“当然没有。他上学以后学习画画，靠艺术生的条件进入大学。毕业后，说找不到喜欢的工作。我爸妈又带着他回老家生活了。目前，无业游民一个。”
　　“我就说，就算你舅舅的手艺全部传给他，也没用。现在的男孩子还能像你舅舅一样每天打铁、锯木头？有几个能做到啊！再说现在都术业有专攻了。”
　　“可不。我妈现在也后悔了。但我弟弟就是游手好闲。你说他，他总有自己的理由。全家都拿他没办法。”
　　“不好意思跑题了。继续讲你邻居家的小哥哥。”田歌又把话题拉回去。
　　“我父母带着弟弟走了，去投奔舅舅。把我留在姥姥家。没多久，姥爷去世了，姥姥的性情越发不能容忍。吵着让妈妈把我接走。姥爷刚去世那会儿，她们闹了好些天。邻居家的奶奶看不过去，过来说她们。毕竟姥爷刚过世，家里就闹成一团，失了体面。她们都没脸在邻居面前撕扯，只是各诉各的委屈。后来不知道她们怎么谈的。第二天，天刚蒙蒙亮，邻居奶奶就过来接我了。我还记得当时我躺在炕上，蜷缩在棉被里。她叫我小猫子，粗糙的手摸我的脸。她让我去她家吃早饭。说哥哥已经在等我了。吃完饭，让我跟着哥哥去小卖店买糖。我就爬起来跟她去了。现在想起当时的情景，鼻子还酸酸的。当时她给我穿完衣服，还把头巾摘下来，裹在我的头上。她的脸皱巴巴的，但眼睛亮亮的。我能从她身上感受到温暖。”
　　“你就这样去她家生活了？”田歌惊讶。
　　“那时候小嘛，只觉得害怕姥姥，怕极了，能躲开自然是好的。家里没人来接我，我也没说要回去。而且爷爷奶奶和哥哥都对我很好。那是我这辈子最快乐的时光。对情感和照料有极大的渴求，又能够得到满足。”佟怡把脸扭向窗玻璃一边，月光洒在她的脸上，她眼中闪着光，“但是，后来姥姥搬走了，去城里大姨家生活了。临行那天早上，她和大姨夫一起来过。给我送了两件自己缝的棉衣和几双鞋垫，一笼热包子，还有家里剩的咸菜和面粉。大姨夫进来抱了抱我，带来了一袋糖果和一个胶皮制的小狗玩具，是大姨在城里给我买的。姥姥看到我在窗口站着，她没进门。我也没出去。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在内疚，当时性子那么怯懦，没出去叫她一声，她一定伤心了。后来，我到城里读书以后，寒暑假会去看她，那时我们之间撕裂的情感已经因疏离变得有了礼貌。她待我不错，每次我去，她都给我做好吃的，也会留我在她家住一两晚。但她过世的时候，我哭不出来。直到现在我梦中的她，依然是我刚记事时熟悉的样子，一张狰狞的脸，厌弃我、憎恨我，没有笑容和慈祥。”
　　“那你的亲爷爷奶奶呢。”
　　“没怎么见过面。只有一次印象深刻，奶奶去世的时候，她拉着我妈妈的手，痛哭流渧，叫我妈妈一定要原谅她的罪孽。她说怕下去以后得不到救赎，害怕极了。咽气前一直反复求我妈妈原谅她。爷爷就没什么印象了。他跟我姑姑一起生活到生命最后一刻。我姑姑说他一辈子喜欢装瞎子、装聋子，永远看不见、听不着，不喜欢别人靠近他，有人靠近，他就默默躲开。他性格温顺，与世无争。只是跟谁都不亲近。”
　　“这听起来很不可思议。”
　　“是真的。关于爷爷，我姑姑的描述跟我妈妈说的完全符合。那些年，我爸赌博，我妈管不了，曾希望求助于爷爷，但他就是听不见、看不着。所有人跟他说话都白说。只有我姑姑知道其实他耳聪目明，完全能够料理自己的生活。就算他独自一人去大河边散步，也从未失足过。可他就是那样一个人，什么也不想管。”
　　“难怪老天爷会把邻居奶奶生得那么慈悲。原来是你命里该有的人。”
　　“没错。邻居家的奶奶很善良。虽然也会跟爷爷吵架，也会对哥哥发脾气。但对我，始终温柔。即使我错了，她也不忍说一句。所以我在她身边养成了自省的习惯，很容易内疚，也更愿意为了别人的一点点好去忍耐他的全部不完美。”
　　“那你小哥哥呢？他是怎样的人？”
　　“对我很好的人。”
　　“说到他，你就话很少。”
　　“是太多美好，一下子说不清，也不知道从何说起。”
　　“那等你想说的时候再说吧。先在心底珍藏着吧。”
　　“嗯。”佟怡点头。
　　“我们在一些人那得不到的感情，老天爷都会派另一些人补偿给我们。”田歌继续翻相册，手指停在一张老照片上，“你旁边这个小姑娘看着很面熟嘛，好像在哪儿见过。”
　　“她叫莫尔，我们小学就在同一所学校，她是我的第一个朋友。就是上次我去妇产医院看的那个。”
　　“莫尔……你们的家乡是双阳吗？”
　　“是啊，你怎么知道？”
　　“我有个大学室友叫莫尔，她家就是双阳的。不过小时候的照片不敢认。”田歌借着月光仔细看莫尔小时候的照片，“眼睛像。你说不会真这么巧吧！”
　　佟怡伸手从书桌上摸起手机。“那可没准。这世间对于有缘人来说，其实很小的。”她滑动着手机屏幕，找到莫尔的照片，“你看，是她吗？”
　　田歌把头靠近，惊讶地看着手机屏幕，“天呐！还真是啊！这也太……”
　　“太巧了？”
　　“嗯嗯……”田歌连连点头，“她都当妈了！早知道你上次是去看她，我也一起去了。”
　　“你们现在没有联系了？”
　　田歌低下头，双手交叉在一起，玩着手指，“我大学毕业直奔男朋友家，我们的关系是相杀相恨的那种，纠缠了两年，我想改变，就离开了。之后，又开始了创业……是做网页游戏推广，每天熬夜工作，跟正常人的生活有时间差。一直联系的就少，后来又是自己的人生最低谷……不愿意跟任何人来往……反正种种原因，毕业后一直没有联系。等我状态好转的时候，也不想去联系谁了。毕竟曾经是我先一声不响就消失的。那时候真的太幼稚了，为了男人和钱，将自己与外界的关系都切断了。”
　　“别这样想。莫尔一定还记得你，也愿意你回来。”
　　田歌没有说话，手里又玩起佟怡给她编好的辫子。
　　佟怡从来不会安慰人，很多话到了嘴边又都咽回去。她们就那样默默坐着。

　　田歌卖完别墅后，搬到租的房子。先找了这份开出租车的工作。边工作，边整理思路。说到这份工作，其实她对它没有特别喜欢。只是搬家那天，突然感到极端孤独，想起了莫尔。她知道莫尔就在这座城市，可她不能找她。她觉得自己突然孤独了才想起对方，这很可耻。
　　莫尔说过，她的梦想是开出租车。可以每天穿过大街小巷，与这座城市越来越熟悉。也可以见到很多不同的人，与这世间越来越亲密。可命运让她刚毕业就嫁进了条件很好的人家。完全不用工作。
　　而田歌一毕业就执意要在感情的世界里冒一次险，然后又是创业，走着走着，就走出了过去的小圈子。
　　没想到那天佟怡去医院看望的人是莫尔。

　　莫尔是佟怡的发小，从小学到高中一直读同一所学校。直到大学，才分开。而田歌，就是在她俩分开的那几年，和莫尔有了共同的小圈子。她和莫尔在大学期间是室友。那段情谊一直都在心底珍藏。
　　世界这么小，小到很多人之间其实有着微妙的关系。世界也那么大，大到中间仅隔着一个人，却不能相识。若无缘，哪怕经常跟同一个人见面、聊天，也无法通过她得知彼此的存在。若有缘，机缘来时，也定会惊讶，原来彼此这么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