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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梦里 ...

  •   睡梦中听到郭寒的声音“我的袜子放哪了?”
      莫尔猛地坐起来,探头看向衣帽间的方向。他站在那里,背对着她,披着长款的紫色法兰绒睡衣,随意捏起一条裤子,看了看,扔下,又去翻弄其他衣物。
      她快步过去,边走边整理睡衣纽带,用手指抓理头发。
      “给我找双袜子。”他仍在随意翻弄衣物。
      他总是这样。袜子就摆在那里,有专门的一个格子存放。可他总是会在起床后去衣帽间乱翻一通。其实他不是找不到袜子,只是想提醒莫尔该做什么。他总是说他十多岁的时候他妈妈还每天早上给他穿衣服。也许他对莫尔说这样的话,并不是刻意暗示莫尔做得还不够好,只是他觉得自己理应享受这样的待遇。但却在莫尔心里种下了那颗隔阂的种子。
      她给他拿出一整套衣服,当然也包括袜子。当他看到这些都整齐搭在床尾凳上,便转身进了洗漱间。洗漱之后他会回来换好这些衣物。
      她趁他洗漱的时候,跑去厨房热牛奶和各种速冻点心。
      大多数时候,他出门前发现餐桌上的早饭已经准备好,就不吃了,说赶时间。她再三劝说,他也顶多象征性地喝一两口牛奶。他总有意无意地说她做的饭没有他妈妈做得好吃,叫她多学学。一旦有一天她没准备好早饭,他就会翻冰箱,从冰箱里拿出一块儿午餐肉或面包片塞进嘴里咀嚼,表现出饿得饥不择食的样子。那挑剔的意味,莫尔是感受得到的。婚后的每个早晨,基本都是这样度过的。
      他出门后,莫尔靠着门舒一口气,去衣帽间将他翻乱的衣物一件件重新叠好,归到原位,再把他前一天的脏衣服塞进洗衣机,然后把餐桌上的食物收好,等自己饿的时候会重新热一下吃掉。
      她刚刚拾起一件掉在地面的衣服。他打电话来,叫她快点儿下楼给他送车钥匙。他不记得车钥匙落在家里的什么地方。她快速翻他昨天那身衣服的口袋,茶几,沙发……在茶几旁那款方形地毯上找到了车钥匙。它被一本随意翻开的汽车杂志压着。她跑下楼。细碎的雪沫随风刮在皮肤和发迹上,凉凉的。
      他站在车库门口,双手插在羽绒大衣的口袋里,不慌不忙。冷风从领口、袖口、裤脚钻进她的睡衣,贴着皮肤窜动。她在他面前发抖。他一边打开车库门,一边对她嘱咐,今天可能有一份快件会寄到家里,不要忘记查收。即便他知道送件人会打电话通知,但他还是会这样叮嘱,因为他的东西总是显得很重要。她不喜欢他说话的语气,仿佛她是他雇佣来的。虽然,跑收发室只不过是举手之劳,但她就是不能心甘情愿给他做事,总是心里暗自赌气。
      她看着他开车消失在车道的拐弯处。然后独自上楼,钻进被子里哆嗦一会儿,伸手捏冻得发疼的耳朵。看窗台上被风卷起的细碎雪沫飘远。此情此景让人内心空落。
      她摸起手机,忽然想和人说说话,可看着通讯录,却觉得不可以拨给任何人。路是自己选的,哪有什么脸面向人诉苦。她不认为人的苦楚可以抵赖给这个世界。如果觉得苦,自己是有责任的。
      她想起妈妈和哥哥,他们的日子过得一直都很拮据。他们最开心的日子恐怕是她出嫁那天。婚礼现场,他们终于在亲朋面前骄傲地挺直腰杆。于是,她默默吞咽所有的情绪。
      以往莫尔玩微信几乎不与人说话,只是默默看朋友圈。可今天说话的欲望达到了顶峰。这欲望仿佛一座活火山,内里一直不能安分,酝酿已久,终于要爆发。她在看附近的人。一个一个往下拉,又拉回来。不知道为什么,她不想跟熟人说话。感觉不开心的事只能跟陌生人讲。也许只有陌生人才能做到当听众的时候不掺杂个人情感。可看着这些陌生人,她又不知道跟哪一个说,也不知道怎样开始。滚动条又拉回到最顶端,她看着一个距离仅100米的人,名字叫梦里。她的头像由一片寂寥的大海与一方难言的天空组成,海面是暗蓝暗绿的渐变色,海上的那片天也是压抑的颜色,给人一种旷远又压迫的矛盾感。
      莫尔问:“100米有多近?”
      梦里接受了莫尔添加好友的请求。她说的第一句话是,“我喜欢你的头像”。
      莫尔的头像是一条透过石榴形鱼缸向外张望的大头鱼。它有一双孤独而渴望的眼,目光能够与任何看着它的人对视。鱼缸里的水是一种让人窒息的幽暗的绿色,像块儿死寂斑斑的诡秘幕布。
      她们就这样聊了起来。很自然。但莫尔的话依然很少。她已经习惯了,一开口说话,就会过滤掉之前憋闷在心中的那些不快,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也许并非对人缺乏信任,而是不肯低头。
      梦里是个即将毕业的女大学生。目前在一家私企做前台工作,工作不忙,经常上网。
      后来得知她住在莫尔家小区外围的高层公寓。莫尔站在北阳台便可以与她隔窗相望。但她们始终没有见面。只是偶尔说话。从朋友圈看到梦里的照片,是几张代表不同年龄的照片。最后一张应该是她的近照。看样子,她应该是高个子女孩,宽脸盘,眼睛不大,却有较深的双眼皮,目光坚定,肤色健康,嘴唇略厚,是类似印度女人那种有肉感的唇,下巴有点前翘,一头黑且厚实的中长发自然卷曲,穿着印有卡通图案的服装,戴款式可爱的手表和毛衣链。但她的脸看上去比同龄人成熟。
      莫尔对与人交往从无过多愿望。甚至跟朋友之间都只是想起什么就说两句,没什么聊的就不与人走动。对于他人,她从不主动打探与了解。多数时候,只是个听众。对这个陌生人也没能例外。虽然是莫尔先找到梦里,但交谈中,梦里似乎显得比莫尔更有话要说。梦里仿佛天生是那种随便抓到一个人就可以畅谈自如的性格。也可能她只是需要说说话而已。至于莫尔区别于他人的不同之处,对她来说并不重要。
      她对莫尔说,从实习开始她就一直没有回过家。她想妈妈了,可她不愿意回家。她说,这个世界太过热闹。在你还没真正毕业的时候,亲戚以及父母的同事、朋友都开始讨论你的工作,设计你的未来,为你介绍对象。即便工作是你的,未来是你的,伴侣也只属于你,但她们就是爱凑热闹,一定要与你互动。说到这,她有些激动。她开始从打字变为开语音。她这样说:“我偏不。我需要让我的心安静下来并且知足。我要对应自己的人生。人应该对应属于自己的轨迹。”她的声音给人意气而坚定的感觉。
      莫尔对她说:“这个世界上如果没有了互动和热闹,一切都安静下来,各自对应自己,孤独会更明显。一个个音符再不关联,每个琴键各自奏响,没有协调的节奏流动。那是更巨大的混乱。”
      梦里说:“互动只是一种形式。感觉得到你已是个沉底的孤独者。你应该知道她们与你的互动只是一种形式。许多人对你开口说话,并不是想与你沟通,而是要你接受与服从。”
      “我知道。”莫尔沉默……
      梦里又告诉莫尔,她和另外五个女同学在这里合租。她有些不情愿住在这里,但她需要合租。她无法独立承担一套公寓,那样生活会很拮据。只能与同学凑在一起。她觉得那五个女同学生活得太过热闹,她不愿意在房间里逗留。于是,她找了份距离这里较远的工作。这样她可以每天在公交车上多打发掉一些时间。她说,这个热闹的城市太过陌生。她不知道工作以外的时间可以去哪里。
      莫尔说:“你可以另找一两个女生合租便宜的房子。”
      梦里说:“跟班上的其他同学不熟,在这个城市里也没有朋友。这五个女生是曾经的室友,只好跟她们混在一起。但这是暂时的。等自己有点儿经济基础,也对这个城市再熟悉一些,就会搬走。”
      她的话让莫尔感到揪心,于是问她,“你们为什么选择租住这种偏贵的小区?”
      梦里说:“因为那几个女生都想接触条件好一点儿的男人。”
      “那你不喜欢条件好一点儿的男人?”
      “对。不喜欢。我觉得不够了解他们。不知道可以喜欢他们什么。别说找不到,就算找到了,她们也会后悔的。”
      “你和同学关系不好?”
      “没有不好。这样说她们,只是替她们不值。有钱人有自己的消费观和生活方式,而且精得很。你什么都得不到,也剩不下。”
      “谈恋爱、结婚一定是为了得到什么吗?”
      “当然不能这么说。但我不喜欢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即便那样的日子看似令人羡慕。可那样的生活并不安全。追求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肯定会一无所有。”
      “那也不要一竿子拍死一船人吧?你有点儿偏激。你怎么就知道人家不是真心喜欢?”
      “喜欢?你知道喜欢是什么吗?有多少人选择的是自己真正喜欢过的人呢?”

      莫尔哑口无言。突然胸中憋闷,差点从梦中醒来。她似乎感觉到自己在做梦,使劲儿睁眼睛、勾手指,想要开口喊人,挣扎几下,却没有醒来。又回到梦里:
      那个叫梦里的女孩儿似乎又需要与人说话。自然而然地对莫尔说起了无头无尾的话,她们仿佛是多年老友,可以随意开始对话,随意结束。可在那里她们只是陌生人,尚未谋面。
      梦里说,网络是开放而宽容的。人们可以晒房、晒车、晒孩子、晒宠物、晒美食、晒幸福。但事实上,幸福只是自己的感觉,与他人无关。晒了不属于你的东西,你仍一无所有。她就是个一无所有的人。她的朋友圈里除了几张证实自己年龄阶梯的照片以外什么都没有。她只有自己,以及自己走过的若干可以留存的痕迹。
      又是一个寒冷的早晨。莫尔下楼给郭寒送完车钥匙回来,蜷在被子里哆嗦。手机响了一声,是微信提醒。打开看,是梦里。
      梦里说:“到北阳台,向下看,我堆的雪人。我忙了一早上,心里有种满足感。现在要去上班了。这个早晨一点儿也不冷。但它在这里可能会孤独一整天。”
      莫尔回了个笑脸。继续蜷在被子里,头向枕头沉去。
      梦里又发来较长的一段话,“昨晚,家里又打来电话,催我回去相亲。我与他们吵架了。我哭了,那一刻真的感觉自己软弱无力。可我还是不能顺从。他们只知道自己的不幸,永远用他们的不幸去做判断,以为排除了他们经历的那些不幸就会得到幸福。我不能听从她们。总有一天,我会有一个平和的爱人,温暖的家庭。我能教会他们什么是幸福。”
      “他们还有多少时间等你去教?”莫尔站在长辈的角度问梦里。
      “可至少他们会得到答案,而不是一代又一代地欺骗下去。幸福不是排除法。”
      莫尔沉默。对,幸福不是排除法。莫尔排除掉妈妈经历过的贫穷、自强与艰辛,可是幸福吗?
      她来到北阳台,推开窗子,清冷的空气灌入空荡荡的屋子,雪花随风悠悠地在眼前飘过,细小而单薄的白色结晶掉落在窗台上,一点点融化掉。这场雪让人清醒。
      她低头看楼下的雪人。很小,矮矮胖胖的,表情模糊。没有胡萝卜鼻子,没有帽子和红围巾。梦里胡乱堆了这样一个雪人,大概是因为清楚雪人不需要那些东西。她只是觉得它会孤独。
      莫尔想象着,这个飘着小雪花的早晨,一个女孩儿心满意足地对她的雪人吐露心声。梦里总是有种心意已决地坚定。她不是一个一无所有的女孩儿。至少她拥有自己。

      顺着雪人旁的脚印望去,莫尔看到了梦里的背影……恍惚间,又意识到自己是在做梦。可莫尔不想从梦中醒来,她用尽全力去看清梦里的背影……

      梦里穿宽松厚实的羊羔绒外衣,衣帽上有熊耳朵模样的装饰,头戴毛线帽子,下身穿黑色绒裤、外面套棕色短裤,厚底雪地靴。独立又固执,享受属于生命里所有无助与喜乐的瞬间。
      那是曾经的莫尔,是她决定嫁给郭寒以前的模样。
      回头想想,嫁给郭寒以后的日子。她问自己是否还能对生存感到无助,是否还偶有惊喜与快乐的感触。那一刻,内心是颤抖的。
      可她闭上眼睛,看见妈妈在亲朋面前洋洋得意地说“我女儿嫁了个好人家……”,她又沉默下来,钝重的心跳走向消失的路口……

      就在这个冬天,莫尔已为人母,她还可以像梦里一样拥有自己吗?
      莫尔闭着眼,身体舒展开,风卷着她,衣料抖动,雪花在她的皮肤上融化……她仿佛听见梦里的声音,“这个早晨一点儿也不冷。但它在这里可能会孤独一整天。”
      “一百米有多近?大概是我奔向你的距离。可那却是生命的距离。”莫尔对雪人说。然后,她在被眼皮包裹的血红世界中看到许多生命中与自己紧密相连、反复塑造自己的人们,她穿过一张张面孔,最后,看到妈妈和哥哥的脸,不知那两张脸在未来会是何种表情……

      莫尔喘着粗气,从梦里惊醒。耳边长发被汗水浸得潮乎乎的,贴着颈部。睁开眼时,发现自己的手刚好在脖子上,她的手指好像摸到了自己的动脉,一跳一跳的。人有时候想到死亡,就在某一瞬间。很怪异。内心害怕,却又有种忍无可忍的冲动。
      虽然这是一场梦,却与现实如出一辙。虽然能在梦醒时,暂时舒一口气,可现实中这口气何时才能舒展?
      身上有伤的人,无论过着怎样的生活,哪怕富足无忧,也会突然间感到恐慌不安。人过得幸福与否,真的与生活品质的好坏无关。只与自身有关,和内心有关。但她发现,自己明白这个道理的时候,早已深陷泥潭。

      她定了定神,发现这里不是产院,而是自己家。
      她听到妈妈和婆婆在客厅说话。这个时候听到妈妈的声音,她反倒焦躁不安。许是怕妈妈看穿她表面光鲜,实则狼狈的生活。她怕妈妈担心。怕自己令妈妈难过。她时刻关注她们的交谈。好在婆婆一直都是个很会表现自我的人。平日里对莫尔话里话外的数落,都会在有第三人时收得干干净净。莫尔松了口气。她差点忘了,关于彼此的面子,婆媳俩早有默契。

  •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是莫尔的一个梦境。只不过与现实状况如出一辙。那个叫梦里的女孩其实是莫尔的另一面,是她心里的另一个自我在与自己对话。去年刚写下来的时候,身边的朋友跟我说她看了三遍才彻底明白过来。所以在这稍作解释。这是我唯一一个愿意写标题的章节,因为这样的概况不会透漏出后面几人关系的发展……哈哈哈……不好意思,有点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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