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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青璞 ...

  •   陈酒自岸边一跃踏上甲板,船身纹丝未动。
      掌舵人并没对这棵会轻功的苇草大惊小怪,只转身看她一眼以表致意。陈酒隔着薄纱帽帷描出这人身形,是个看上去健实有力的妇人。
      “倩云,走了。”
      被韩掇月唤了名字的妇人应声起手把桨,陈酒借着动势晃进船舱,行云流水地接过飞来的两本卷册,礼尚往来抛出自己手头那册,一甩包袱在韩掇月对面坐定。
      “要在芦店停一程接白风,是吧?”
      陈酒正看着纸页上铁画银钩的走笔皱眉,目不瞬移地点了点头。
      “他从宣陵往北走,可以晚我们一天出发,不论是谁走在前,到了芦店横竖等不过半天就能会合……你别盯了,展羽楼写的。”韩掇月翻开新到手的册页,“是杳冥心法和飞燕步,之后慢慢看。”
      “飞燕步”三字触耳,陈酒蓦地抬眼转头,视线似要追住韩掇月的话音,不教它飞到舱外。满不在乎的说话人见她动如惊弓鸟,不由得又要解释:“放心,倩云是信得过的人,让她听去没什么。况且这舱外包了东西,只要不带着内力送,声音就传不出去。”
      陈酒仍然点头,摘下帷帽露出清淡如水洗的脸:“那本前一半是路启和展白风合作,后一半是我写的。”
      内外用纸都是同一种,装订也粗糙,好在脊梁结实,等闲人双手扯不散。
      “随影身法学得如何?”船已离岸,韩掇月微微凭空晃了晃,像坐在云里与她对话。
      “摸到一点皮毛。”陈酒低头扫视面前小几,没瞧见茶壶酒囊的影子,“真人要先告诉我之前的事情,我才能答现下怎样。”
      “那你问。”韩掇月抄着袖子,莹莹青光在肘弯里隐现,半盖着鸠灰衣料并不惹眼,“我也正想说说往事。”
      陈酒照旧不和她客气,开门见山道:“您与我师父早就相识,是什么时候的事?”
      “二十五年前吧,我上上次赴江海垂名擂时。我们这些人,大多是一起看热闹时互通姓名师承,闭着眼朋友兄弟地乱喊,因你师父性子爽朗身手好,还是万变门传人,所以记住了。不过他行事不张不扬,也不汲汲于擂台胜绩,彼时最占风头的人不是他。十年前我又去常同登台练手,赛到一半他忽然来找我,请我带他上携朋场。期间发生了多少事大家都清楚,我顺手帮他一个忙,权当这些年冷落了朋友,给他赔个不是。”
      韩掇月眉头一扬:“这样算来,他是在你拜师之后没多久,踩着携朋场的时机半途闯进来打擂。寂寂多年突然又要出头又是找朋友,是不是因为你?”
      陈酒抿起嘴唇,脸色有些冷。
      她已经快不记得凤凰去世前燕逍遥的样貌,只知每当他来寻凤凰,自己就定要一个人记谱练舞。物残人非后再见,燕逍遥的面目陡然变得明晰,被她叫出的第一声“师父”定住。
      他似乎和旧碧烟楼一起成了枯槁空壳,瘦得棱角毕露,沉眉压眼两鬓夹霜,嘴角总是提不起来,十年未曾改换。
      “那场大火确是烧了许多人的心血身家,断了许多念想,却教我们看见逍遥是个怎样有情有义的人。抱歉挑起你伤心事,我和尹姑娘也有缘相交过,她的剑舞……”
      “举世无双。”
      陈酒眼中陡然迸出两星亮光,一霎间又归宁。有春秋双燕作比,凤凰的剑舞当然称不上“举世无双”,只是脂粉气里额外带着三分飒爽,别具一般气韵风流。十三年足够久,足够让从前识她赞她的人都作云雨散,除却自己和师父,或许还有明秋水,几乎再没人知道、没人记得她原本姓氏,更不会用这称谓唤她提她。
      韩掇月稍垂首,容色似乎变得慈和。
      “救我那回是师父授意么?”陈酒掐了掐手心,断开去而复萌的念想。
      “当然是,他可比谁都怕你死了。一边教徒弟别想着做不好有师父撑,一边净干些扇自己脸的事,不能亲自出手就托朋友。还好你算个争气的,没让他太操心。”见陈酒眼睫越耷越低快把瞳仁遮了,韩掇月一转话锋,“总要对你的轻功有数,才能选定传人。”
      “明白,展羽楼也试我。”陈酒面无愠色,但提到展羽楼眉头就紧,动作同遇险先直身蓄力一样刻进筋骨,一时间除不去。
      “他知道自己如今成不了事,就蹭着别人的势头向明秋水放冷箭。青野门早有卡碧沄楼消息渠道的小动作,专买人在刁钻的时辰拦信鸽,是在江海垂名擂开始筹备时。展羽楼只需牵个线,既能将你牵扯进来,又恶心明秋水,连带着震出随影门一串人。”韩掇月看着陈酒,神情不知不觉与她趋同,“得知展羽楼屡次拐着弯给你找事,逍遥快被他气死,又不能欺凌病残贸然动手……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若真要好好算账,能让沈秀峦干净利落一刀劈了,倒算便宜了他。”
      韩掇月侧过脖颈,把话夹着叹息咽回喉咙,伸手去翻桌面上打开的册页。没了臂膊衣袖遮挡,一柄细长的剑从她身侧现出形来,原先露于肘弯的莹光转润,是块缀在剑首的美玉。
      依古剑宗门规,传人佩剑皆由师长因子弟禀赋择型制式、亲铸亲赐,平辈间剑器定名多有呼应之处,以示同出一宗。松谷子为三个徒弟铸的剑各取了早年游仙探历时得来的奇石取名作饰,首徒祝东风的叫“白玠”,次徒李玄山的唤“赤珥”,韩掇月的则是“青璞”。
      青璞剑既出,她便是以古剑宗三弟子的身份亮相,一举一动将有更多瞩目。
      想到展羽楼称得上是古剑宗传人的青春故交,还差点废掉祝东风的执剑手,陈酒略略揣摩了韩掇月此刻心情,开口赶走这尊瘟神:“青野门要卡碧沄楼的消息线,您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噢,说起来还怪难为情的。”韩掇月立即抬头,不带半点难为情的样子,“多亏我二师兄,当年倾慕明秋水,又苦于竞争者众多、担心唐突佳人,托我去和她套近乎,变着花样往她眼前凑。还没和她单独喝上酒,他便说动师父应允这桩没头脑的‘姻缘’,结果人家一心扑在舞技与经营里,根本不睬他,师兄也颇有自知之明,懂得适时回头,最后让我多了个至今还存三分交情的美人朋友。”
      陈酒被这突如其来的八卦阵噎住了,滞着表情等韩掇月往下说。
      自知讲得跑远了些,韩掇月收敛笑容道:“青野门消息上玩的那点伎俩,明秋水都心知肚明,不过看在沈氏刀法确有绝学,总要给人留面子。碧沄楼和古剑宗没什么旧怨,我和青野门没什么牵扯,我提到展羽楼借此祸害你挑衅她,她就把这一节说给我听了。”
      陈酒似乎看见“没心没肺”四个字从韩掇月身上缓缓冒出,半晌才挤出一声单薄的“哦”。
      趁着她哑口无言的空档,韩掇月手中诀法又翻了几页,腾出两指在空中起起落落地虚划,眼神竟越发凝聚认真。早已将诀法翻来覆去烂熟于心的陈酒看出了所以然,跟着韩掇月指掌的收放缓急,脑海里依样走过了招招式式。
      “这文字与图画是侯兄修改过的,还是路启一人下笔?”
      陈酒还在想着腾挪退转的步态,韩掇月蓦地停手,指尖按住册页,似乎生怕纸面上那摆着起身势的小人就此发力跳走。
      “没来得及给别人,是路启为主,和展白风一同先拟出大致,再自己细理绘图。他有伤在身不便施展,展白风就帮他拆招推演。”
      待在唐葳蕤的药圃大门不出时,陈酒每日所做不外乎起居饮食、吃药写字加看展白风练剑,东西理完就换路启写好的诀法看,只觉得随影路数与自己先前的所学多有相通之处,不必大费心力便能大概推想内息行动的诀窍,并没过多留意他图文并茂的记载有何讲究。
      “若不是侯兄提前告知作保,我断不会相信,这般直切肯綮的诀法形容出自一个十八岁的孩子。哪怕是对随影身法一无所知,只要有些学武的底子,凭着这样的记载,假以时日都能参到功夫精要。”韩掇月始终盯着眼前字句,“等白风带来了随影门传下的全册诀法,你可对照看看。”
      “他们说路启是经年难遇的奇才,天资甚至胜过当年的侯门主。”陈酒对这位称不上熟悉的朋友评价很大方,多半缘于唐谖每提路启必夸赞。
      “根骨好,悟性佳,心气静,但凡三者有二,都是不可多得的堪造之材。这孩子三项俱占,尤其颖悟灵绝,不论踏实学哪一派的武功,都能学有所成。若能有什么诀法著述,日后留名江湖也未可知。”遍知过随影弟子的资质秉性,韩掇月简直要把路启当成自家徒弟,“侯兄原本打算着,等他年高退隐,门派主事由苏湛来做再好不过,而论武学传承,随影门中还是路启最合适。”
      偏生人祸难防,资质奇绝的少年人被“不可动用内力”的恶计架在半空,进有性命之忧,退是无底之怖。
      “不过现下说这些无益,遇见你的是白风,要为师门挑起担子的也是他。”韩掇月长出一口气,“这孩子心地至纯,天分够不上绝佳,还有勤练来追补。你这个对我都留了三分话的疑心鬼能信他,更是万幸。”
      “真人这样吝啬,很难叫人不有所防备。”疑心鬼本人大大方方,“展白风帮过我,相信他对我没坏处。”
      “好,我也信。”韩掇月煞有介事地点点头,“只要你不半路走人,随影门当然求之不得。”
      “路还长,真人不如多准备点故事给我听。”陈酒看上去开始心不在焉,探手向行囊里摸水袋,“比如你们当年横行常同的情景,或者众人不知的门派秘辛。”
      该应答的人没有及时接话,静默一霎间漫开,陈酒听见流水声滚滚掠过周遭,风却极轻,更没有娑娑的枝叶响。
      “记不得多少了,我还要仔细想想。大家多还健在,擂台上那些输输赢赢没人在意了,现在只能想到些无趣的事。”韩掇月眯起眼睛,“比如我二师兄苦于明秋水不理他,三天两头偷偷拉着展羽楼问怎么讨女子欢心,殊不知人家只要一露脸,姑娘的眼睛就跟着他走。”
      保险起见,陈酒水碰嘴唇又倒了回去,以防她再说出什么不着边际的东西来。
      “说万幸是你能信白风,更是这孩子不似他那不知死活的爹。”韩掇月眼角收着陈酒的神色,话题司南指针一样转了回来,“万幸他只有面目像展羽楼,是个专心踏实的好孩子,既不可能背弃师门,也不会半途而废。”
      见陈酒默不做声,韩掇月又补了一句:“没有说你会半途而废的意思。”
      “在芦店和白风会合之后,我们依然走水路向东北,去平海县寻家师松谷子,更早的故事听老人言更合适。十几二十年前的事大都绕不开展羽楼,你要是不想听,我就懒得讲了,省得你又心烦。”
      “我听。”陈酒眨眨眼,“方才是怕真人讲得心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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