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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芦店 ...

  •   天公作美,一路行去还算平顺,展白风到了芦店,比韩掇月掐定的会合时分还早出一个时辰有余。
      稳稳当当下马进旅店,他像已光顾千百次般大步入堂,一眼望见落地的酒牌架子,在尺寸近似的窄长木牌中找出“新启烧春三十坛”,摆手取下来揣进袖里,径自往楼上客房走。
      三两两同样拿牌走人的住客行色匆匆,从他身旁登阶寻门,转眼隐进窥不见的拐角。
      从常同走水路往瀚州必经芦店渡,此处旅舍的掌柜和明秋水算半个同行,店里照例特别招待江湖人,不便在明面上说的话自有专门的传达所在,随时顺手可用。字句是一早选好的暗语,木牌侧边有道极细的缝,展白风一边走着一边用指尖撬开,翻过被分出的一半木牌,刀尖划刻写下的房号便贴在了他掌心。
      不仅有他该去的地方,还有她们所在的位置。韩前辈才懒得管消息如何到他手上,小机关必定是陈酒的手笔。
      这间房藏在走道最末,寻常时大概不会有闲人路过。保险起见,接下来他只需原地休整,等陈酒在天黑前出现。
      屋内早经收拾,还摆了满壶茶水和纸包点心,展白风没动吃食,开窗看着天色坐下。赶路不如预想的那样累,他仔细检查饮光剑鞘是否落灰磕碰,还能分神听一听四周声响,再看日头偏移了多少。
      偶有足音移动,都不是朝此处来。
      渐渐地等到薄暮,手头事情快要做完,仍不见陈酒半点踪影。展白风竖着耳朵望向窗外,直待到再无法借着天光看清桌上物件,才抓起剑跃下楼,直奔向木牌所写的另一间房。
      内外准备周全,信物俱在,还有韩前辈坐镇,她不会无故失约的。
      无声无息几步便到,门页一推即开,展白风不死心地寻了一圈还欲再探,却在转身时对上一张熟悉面孔。
      利刃伴着他回身看清来者的动作霍然举起,刀风和明晃晃寒光一起直逼到眼前。展白风本能地腾空挪步绕开那锋芒,没防住不速之客忽然挥拳,大臂结结实实挨了一记,险些被随后踢来的一脚绊停,与那人擦肩而过,几乎是踉跄着脱了身。
      沈崖怎么会在这里?
      他提着气奔出走道,身后足音一声重过一声,转眼间便赶到近旁,紧接着又是一轮刀风劈头盖脸而来。先前沈崖的内力都灌在拳头里,展白风被打中的胳膊还发麻,一时间格挡无力,勉强握着剑柄向外急撤,所幸前厅空旷处尚有余地可退,让他有了些喘息拔剑的时间。
      舞刀弄剑打打杀杀,寻仇报怨冲着冤头债主,往来人早已见怪不怪,甚至自觉为两位事主腾出地方,以免兵刃无眼误伤。沈崖快刀劈去桌椅边角,距离最近的大伙计眼看心识,趁着刀客与年轻人对峙的空档跑到掌柜面前,记下了该照价赔偿的一笔。
      “那贱人在哪?”沈崖扯开嗓子大喊,手头挥砍没停,每下都用着十足十力道,“你的小相好碧沄楼桃蕊姑娘,她就是谌九吧?”
      这对手凶悍又聒噪,展白风紧咬牙关不开口,以剑抹刀连连化开攻势。沈崖的打法毫不遮掩,招招都在将他往死路逼,又不伤他要害,显然意在尚未露面的散人。
      退路很快到尽头,刀客本就不多的耐心也要耗空。两人兵刃最后一次相接,沈崖将刀一提一推向前送去,趁着展白风握剑转向不及的瞬间欺近,照准他面门猛挥拳。展白风避无可避,转头缩肩的动作停在半途。
      沈崖无疑打中了,他却并未感到预计的目眩剧痛,这一击没伤到鼻眼和脸骨。
      展白风睁开眼,看见对面扔了刀的沈崖活动着左手虎口,勾脚踹起佩刀稳稳握住,只留给他个后背。一根孤零零的筷子还在地上滚着,像被人推了一把直滚到桌边,沈崖对面立着个人影,没遮头脸,不用定睛看便知是陈酒身形。
      “败类的孽种和见不得光的女鬼。”沈崖甩手冷笑,低头斜睨着方才袭击他的“暗器”,“你们还真是……情深意重。”
      眼见敌人调转刀锋朝向自己,陈酒当即先行,引着他远离展白风所在的死角。
      沈崖跟了展白风一路,她亦从发现沈崖到旅店守株待兔时起便盯住他,为了行动方便,身上没带长刃,只有把趁手的匕首和一组飞针。此刻青野刀呼啸压近,匕首无论如何挡不住刀锋,她也学着沈崖的路数甩开武器,闪身跃远出针一气呵成,手底银光散如疏雨。
      一阵拖延足够展白风靠近,而他也明白陈酒用意,剑锋扫起地上匕首握进掌中,等待物归原主的时机。
      先前退远以保平安的江湖人中不乏好武之徒,身在纷争外而视线殷勤,像是擂台还没看够,伸直了脖子盯着三人你来我往此呼彼应,差点为连出不迭的险招拍手叫好。看得这一手神乎其技的飞针,观者兴致勃勃转向刀客,更加目不转睛地期待他如何躲避或抵挡。
      叮叮轻响均匀细密,沈崖竟毫无躲闪意图,抬臂转腕的手法化成无人可识的虚影,舞刀成盾密不透风,一丝银光也未漏过,掉落的飞针距他鞋尖尚有半步之遥。
      他已算准陈酒再没堪用的花招,猛力砸退了蓄势迎上的展白风,扔来的匕首也一劈两截。刀锋劲力犹未用尽,直挥向陈酒头颈间,幸而她及时压腰仰面连退数步,勉强避过了刁钻的杀招,稳住身躯不让自己直直倒地。
      方才是吓唬教训毛头小子的玩闹,此时才是拿出了举刀对仇应有的本事。展白风记得他打擂赛时阻挡暗器的刀法远远没有这样精妙,想必下狠法苦练过,且专攻飞针这类暴雨梨花的路数,专克正在眼前的暗器手。
      利刃之气似有实形,陈酒喉间微微刺痛,定神望向沈崖。
      一击未能成功,他眼中凶光闪动,劈砍施力更猛更密,将陈酒困在刀下左躲右闪,还能腾出手隔开展白风,不让随影弟子替散人挡了刀。聚精会神走过数十招,陈酒肩臂上新添几道血痕,也摸出了沈崖力所不逮处。
      对人的刀法尚未至精至熟、劲力消耗不足为怪,要紧的是犹疑越发显露,仿佛投鼠忌器。他还没想报仇到失心疯的地步,对展白风只敢点到为止,更不会攀扯旁人。
      陈酒心中了然,分出一点气力开口说话:“你来这里,沈门主不知道。”
      刀锋骤然变换走向,手臂翻转得僵硬勉强,还现出了破绽,却是个更加凶悍的杀招——她咬住这稍纵即逝的时机,缩颈弓腰压低身子向前扑去,手刀如箭直取沈崖肘窝。
      头皮一瞬发紧,而后她蜷起双腿伏在地面,感到颊边微痒。眉眼被什么东西轻轻拂过,细密堆叠着混在一处,有些熟悉的气味。
      陈酒下一刻便跃起身,双手抹开遮蔽视线的千丝万缕。
      沈崖的刀被打得脱手坠地,她的小半个发髻和两截断簪经刀劈后跳出几步远,仿佛从来没和她有过干系。陈酒很快调匀气息,说完方才未尽的话。
      “你是自作主张来的。”
      刀客脸色越来越难看,弯腰捡拾的动作萌了个苗头便立刻消失。
      除了披头散发甚不体面,对面的散人好似只是快步走了一阵,毫不见松懈疲惫,身形直如笔管,立在原处淡淡看着他。展白风早觑着机会飞步上前,手中剑恰好倒映灯火光,远看去细如束绢,亮得抢眼。
      “她想要的是挥云草,不是散人。”陈酒回想那场几乎要了她性命的围杀,斟酌绕开自己并不清楚的细处,“刚才没有得手,你就不能再动,否则随影门会把事情捅到沈秀峦眼前。”
      身边随影门的弟子适时颔首,九成把握的推测原地成真。她静静注视着沈崖屈膝拾刀,感受到展白风正调息蓄力,稍抬臂做出拦他的意思。
      “如若侯门主真正闹到我青野,丢脸的是谁还未可知,”沈崖握刀的手垂着没施力,嘴上却犹未消停,“随影门为苟延残喘,不惜与散人同流,手段也不甚高……”
      “你闭嘴!”
      这声暴喝来得毫无征兆,展白风的袖角从陈酒手中生生溜走,人已晃到她面前两步远处。沈崖挑眉看他,似乎好整以暇地等待青年人继续向前,但展白风并没中计,将肩背挺得笔直,向带刀客怒目而视。
      展白风背对着她,陈酒看不见他神情。
      “你弟弟的佩刀在打擂赛前喂了毒。”他重音落得刁钻,用力咬住最末三个字,“这把毒刀在擂台上伤及我师弟,让他经脉阻滞无法动用内力,直到现在还练不了武。”
      “一派胡言——”
      沈崖的反驳叱骂没能盖过他,三两句嘈嘈后只剩展白风灌足劲力的嗓音传远。
      “这种毒药名叫挥云草,见血后封人经脉内息,中毒后如果强行运功,就会有性命之忧。”他渐渐慢下来,一字一句不减铿锵,“习武之人不能动用内力,这叫生不如死。”
      “什么歪门邪道,我青野门人从不识得!”
      “他弄丢了自己的佩刀整整一夜,沈秀峦都知道!”展白风顿了一顿,“你们素来称沈氏刀如青野弟子之手足,不觉得可耻么?”
      他不能再往下说出展羽楼从中作梗,只是虚拢剑柄瞪着沈崖,却不自禁地推想对方接下来会追问些什么,周身威势和怒意悄然淡去。
      “哦?”沈崖顺风而动,揪住这显而易见的破绽,“那舍弟对此并不知情,是另有歹人嫁祸,想污我沈氏清誉,展少侠想必知晓,就请不吝赐教。”
      情势转得无可奈何,陈酒微微垂眼搜寻地面落针,盘算着拾取再发出的时机。
      “沈侠士还是替贵门主事省些心,体谅她难处罢。”
      这嗓音不响亮也不高亢,却字字清晰无匹,踩在展白风难以对答、沈崖还未追问的缝隙间乍起,如流水般将四下杂音涤了个干净。根本无需多想,发声者必然内功深厚惊人,更没打算捂着自己所在方位——沈崖循声看去,那是个独占一张小桌的妇人,一柄长剑斜放在身侧,剑首泛着点莹润的光。
      他认得这柄剑,名叫青璞,由古剑宗老宗主松谷子为徒弟韩掇月亲手所铸,是沈秀峦曾醉心其工,欲求一观的宝物。
      众人视线已齐刷刷聚拢,一半望向青璞剑,一半落在韩掇月身上。她始终没抬头,话音劲力不减,照样洗掉了周遭纷纷的议论,点住开始收敛的沈崖。
      “不论弄丢佩刀还是刃上喂毒,你一字不知就跑来芦店,太急了不好。”韩掇月喝了口茶,皱着眉说下去,“沈门主自有她的考量,回去问问。”
      古剑宗传人明晃晃亮出了身份,只差自报师门姓名,三言两语似剑斩麻草,事端只能到此结束。杀招已经使出,铺排的诘问无处可去,沈崖攥紧刀,对着韩掇月的身形草草一揖便离去,没再多看身后一眼。
      陈酒始终站定,投向他的目光不甚锐利,既似警戒又似遥送。
      冤冤相结,人人有咎,始作俑者已成尘土,敷衍阻碍者不可杀伤。她的仇人也会像曾经的她一样,不知如何再拿起兵刃,不知应该寻往何处。
      沈崖步伐极利落,忘了归刀入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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