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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旧香 ...

  •   展氏姐弟要启程,苏湛、唐谖、路启都来送,主要是为了送将要长留碧沄楼的展春眉。苏湛心细情深,执着展春眉的手殷勤叮咛,目光里柔情流转化水,有了就此跟着心上人一路走到常同城的意思。唐谖颇解风情,左手揪起展白风、右手挽着路启稍避开些,以免打扰这对卿卿话别的璧人。
      “来来,展二,还有件事得请你办。”唐谖单手递给展白风一小叠手札,“师父月中从南疆回来中原了,一直待在常同照看药圃,我正月到三月的功课得交给她,你来送。”
      唐谖在随影门待了好几年,也学了些功夫,但她正经的师承是医家,师父是号称“枯木春”的医中圣手唐葳蕤。唐医师徒弟不少,和侯承方也有交情,近几年为编写万药录,将最小的徒弟唐谖寄在随影门学些防身之术,自己终年带着不同的弟子八方游考,探访各地奇植异药。师父人不在身边,唐谖却不敢怠慢学业,跟着师父寄来的一封封信,边学边拿身边人练手——展白风深受其“害”,好在唐谖天资颖悟,加之师父靠谱,行医没出过什么大岔子。
      他接了手札,叹口气道:“行。我到了之后要请唐医师再来封信,嘱咐你每次治病之前,千万别挥手把病人拍死。”
      “就这样吧,一路顺风,江湖集会时见。”唐谖眼睛一转撇撇嘴不再看他,拉着路启往后退了两步,“阿启,我们一起去和春眉姐说说话。”
      展白风看看臂膀相挽的唐谖路启,又望望执手相视的展春眉和苏湛,心头跳出个重揉弦猛推弓拉着胡琴的光棍小人,在阳春三月听到了秋风索索。
      实际上送别并未耽搁太久,姐弟二人按时出发了。苏湛一直对展春眉的灰马挥着手,挥到两人转进大路,后影彻底消失不见。
      展白风还能在出发前和唐谖斗嘴,记得要帮她交功课给唐葳蕤,面上嘻笑嘴里应答,心底却被侯承方的话填得严严实实。尽管舅舅只说也许是他父亲有了消息,他的思绪却绕开了那“也许”,开始设想父亲出现的百十种情境。加重他疑虑的还有侯承方对展春眉的安排:门中并非没有别的女弟子,虽说比不上惜流聪慧,但随影不需要向外派出挑抢眼的人,他们要收敛锋芒。思来想去,他始终绕着一个“展”字打转,想不出什么能站住脚的解释,最后只得寄希望于找到谌九,这个唯一知道那晚究竟发生过什么的散人。
      关于父亲,他所知的东西太少了,无论现状还是前尘。一个能告知他部分旧事的人正与他并辔而行,几乎拒绝过他提出的每一个问题。
      “很在意师父猜想的事么?”
      马行颠簸,展春眉音声轻柔,听上去也是摇晃的。展白风一时间没回过神来,迟了好一刻才反应,用力点点头。
      姐姐终究是姐姐。她心里明镜一样,知道展白风不会放弃缠着问了数年的问题,也看得出他因何心烦意乱,却体谅姐姐伤心处,不怨自己不肯告诉他事由,让他一直放不下心忧。
      “起初不肯告诉你,我是怨,怨你追问我的伤心事,怨你不懂稍退一退,给我些开解心绪的时间。”展春眉絮絮说着,发觉自己超了弟弟小半个马身,于是放慢了坐骑的速度,“后来你不再问了,我没有告诉你,是因为我觉得,你没必要和他牵连,要只当没这个爹。”
      执缰的美人神色平和,眉目间甚至带着怜悯。她转过头来看着弟弟,一字一句清晰非常:“白风,如果你还是想听这些旧事,我把知道的都说与你听。听完后有何感想,全部告诉我。”
      “好。”

      一切肇始于二十五年前的仲春,或更早。
      展春眉的母亲姓氏不明,时人称这位美艳绝伦的舞姬为“春山黛”。
      “那时碧沄楼还叫碧烟楼,点水旁的沄字是秋姨姨在大火后改的。二十五年前,我娘十八岁,凭一曲《燕双剪》与姨姨两人名动常同城,飞燕舞连演七日,‘春山秋水’声满有州郡,传到隔壁安州郡,又到瀚州郡,最终连帝京都有所耳闻。展羽楼是那年江海垂名擂魁首,对我娘一见倾心,现在看来……”展春眉欲言又止,“然后有了我。”
      她讲得很克制,语调中没有羞耻,更不见自豪,展白风却从这寥寥数语中品出了惊心的耀眼。他听李玄山酒后兴起时提过,即使早在二十五年前,江海垂名擂也是天下江湖英豪争相大展身手、想要一鸣惊人的所在,碧烟楼也是有州乃至邻近几郡群芳荟萃之地,站在彼此风华风光之极的佳人与侠客,光是对望便已足够让众人心潮澎湃,而他们还两情相悦,有了继承母亲美貌的女儿。
      这本该是一段被写进话本里流传个几十年的佳话。
      “展羽楼是疯子,是骗子,是我娘和碧烟楼命里的灾星。”展春眉攥紧了缰绳,没来由地一甩,“他是为了飞燕舞才接近我娘的。”
      “飞……飞燕舞?”展白风一头雾水,“他一个江湖人,怎么关心歌舞场里的技艺?”
      展春眉顺了顺气:“你不知,飞燕舞脱胎于失传了的轻身术‘飞燕步’,早些年还有人寻找,现在要彻底被人忘了,展羽楼却记得它。据说碧烟楼的第一任主人就是个轻身术门派的弟子,叛出了自己师门,自立门户。几十年前那师门也断了传承,为数不多的门人流散,有的死了,有的投靠碧沄楼,有的成了散人。”
      “至于展羽楼如何寻到了和飞燕步相关的线索,详细的我不清楚。总之他行事莽撞不知收敛,意图渐渐显露,是冲着伴身诀去的。”
      凡修习轻身术者,或说天下习武之人,无人不知伴身诀。展白风没听过自己亲爹的经历,却听着伴身诀长到二十岁:它是百余年前轻身术宗师韩沧波使轻功自成一家的基石,说是韩宗师与他三位高徒合著、集天下轻身术身法大成的一卷秘籍,实则随着轻功武学流传杂学兼收,所含精义已经浩如江海,难以言尽。一些身法随着江湖世情起落渐渐失传了,一些仍师承有序,譬如随影门的“如影随形”,便是伴身诀中数种身法长处的糅合。
      “他功夫高,寻到了好些不为人所知的东西。好事不可独占,众人都想来分一杯羹,他不与人好好交朋友,便会招来一群群的仇人。他抛下我娘时,已经被许多人盯上了,不想落进那些人手里,就只能跑。后来他逃到随影门,暂时过了一阵安宁日子。这之后你就大概知道了。”
      “就是那时有了我。”展白风笑不出来,示意姐姐继续说。
      “他应该是在不停地逃跑,直到大家都快忘了他。十三年前他又出现了,一出现就没什么好事。中间断了一程音讯,只知道他逃跑时还被人追杀,因此也背上不少人命债,走到哪里,哪里便要见血。”展春眉说到此处咬了咬牙。她没法不动情,眼眸对上打头风,一阵发红。
      “他到了碧烟楼,跟在他后面的仇家也到了,在楼里放了一把火。我那夜跟着娘一起去外边,不在楼中,回来时……连想死的心都有了。那场火烧死了十五个人,毁了四个舞姬的容貌,两个乐师的手,还有不计其数的舞谱乐谱、箫笛琴筝。无谓展羽楼是死是活,这些人的命,能还回来吗?”
      她似是喘不过气,胸口剧烈起伏着,双手握紧,手背上骨脉毕现。
      这次最好是最后一次回忆起它。
      “那……火是谁放的?”展白风静默半晌没说话,见展春眉心绪稍平复,才又问了出来。
      “说来很怪。当时我们分量太轻,没有江湖的门路,报官后,府衙抓了几名地痞,说他们就是纵火犯。衙门没抓错人,但明眼人都知道,这些人是受指使的,展羽楼仇家满天下,我们要寻,如同大海捞针。直到我离开楼中,秋姨姨也没找到幕后指使者,或者说,她找到了,也没告诉我们背后是谁。”
      “再之后呢?”
      “没有了。该你说心里是怎么想的了。”
      展春眉空空望着前方似乎无尽头的道路,长睫不动。又是一年仲春,她要回到故地,去见故人,重新浸进歌舞场的旧香里。
      “我想继续问。请姐姐与我讲讲,”展白风霍然转过头,眼里没内容,“明秋水明大掌事,是个什么样的人?”

      午间天微阴,还起了风,陈酒疑心更晚时要下雨,在常同道旁铺子里买了顶轻纱帷帽,想着既挡雨又挡脸。直接将帷帽扣在头上系好,她走入大街,脚步放缓。
      背后没有人追时,她很愿意在常同城街上多走一会儿。这时街上不冷清,贩卖各色玩意的货郎吃饱了饭,吆喝声很响亮。与她一样戴着帷帽或戴着斗笠的人来来往往,和寻常的居民擦肩而过,也不会有人侧目。长居常同城的百姓们都知道,春月里有江湖人齐聚的盛事,他们多从异乡来,想借常同擂台的光名扬四海,若有恶徒侵扰了本地的安分人,也自会有官府和本地侠士教训他们。
      常同人将自己视做东道主,与外来的江湖人互惠,不担忧,还好客。
      陈酒对城中道路烂熟于心,很快走到目的地。并不理会上锁的正门,她径直绕到后院墙,抬眼看了看墙头的草,后退几步,提起衣摆就跳了进去。
      而后在落地时正踩中一个酒壶,陶片碎了一地,稀里哗啦。
      “师父,展羽楼回来了。”陈酒白着嗓子,喊得很大声,这也许是她一个月来最响亮的一句话。
      她话音未落,面前虚掩的门开了,屋里走出满身酒气满脸胡茬的燕逍遥,拧着眉毛低头看她。他眉眼深峻,面容硬朗如刀削就,目光里满是不耐。
      “再说一遍。”他开口,四个字便如风雪席卷山岩,听得陈酒顶心一阵凉。
      “展羽楼回来了。”陈酒重复,视线飘向他手里的酒壶,它和她落地时踩碎的那只一模一样。
      “你想怎样?”
      “我要去把他找出来,回宅子里拿些东西。”陈酒不敢动,师父看起来心情不佳,还像一堵墙似的拦在门口,她进不去。
      嗅着扑面而来的酒气,陈酒心神微动,想起今日是三月廿八,二十五年前师父和凤凰在常同城时景园初遇的日子。燕逍遥视凤凰如结发之妻,凤凰待陈酒如亲生小妹,在合眼前托他照顾这个孩子——后来陈酒拜燕逍遥为师,在他手上没少吃苦,更学了一身出色的轻身功夫,和师父一样成了散人。
      若是凤凰还在世,必定会说辈分乱了,不乐意陈酒叫她师娘,那样太显老。
      “谁告诉你的?”
      “碧沄楼里一个女子,她还是随影门人。”陈酒如实相告。
      “那你要找明秋水?”燕逍遥抱起臂,侧身让出一条路。手里的酒没喝完,他仰头一口饮尽,澄浆一片桃花香。他喝的是“笑春风”,常同城春时特有的酒,清淡不醉人,凤凰从前极爱,在房里偷偷藏了很多。
      陈酒点点头,也侧身进了屋子。燕逍遥扔了空酒壶,隔着门继续对她说话:“人找到了先别杀,问清楚再动手。还有,别太相信明秋水。”
      他就要往外走,陈酒听见脚步声,忙从屋里探出头:“师父去哪?”
      “去时景园看桃花。”
      这位屋主十年前就弄丢了自己宅子的钥匙,没打算重配,反正有无钥匙都一样,院墙拦不住他。燕逍遥一脚扫开墙根碎片,直直跳了出去,落地无声,陈酒对着他离去的方向躬身片刻,才转头进了里屋,走到桌旁打开她曾开过无数次的抽屉。
      其他地方都灰扑扑的,唯独这方屉格的把手很干净。陈酒伸手探进去,取出一块小小木牌。
      这是她从前的名字,也是十三年前的她自己。
      木牌温润,比她手掌小一圈,面上刻字里填的朱漆已经快掉尽了,仔细看还能辨出字形来。陈酒将另一只手盖上去,掩住了笔画略繁杂的两个字。
      桃蕊。

  • 作者有话要说:  回忆和前尘很长很长,我怀疑这样写下去展羽楼要成本文男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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