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身诀》崔无酒

3、羽楼

　　展白风再次回到堂屋时，屋里已经多出了一个人。展春眉背对着进门的两人，也没有向侯承方行礼，只是闻声转过脸来，看着一长一少各归其位。
　　她生得极美，连眼睫掀动都含着别样情韵，不论有意无意。姓名中嵌着“展眉”二字，女子此时却蹙着眉头，面容上不见霁色，淡淡一片愁。
　　“方才阿启在，有些东西不好讲，所以再将你们叫过来。年纪大了总爱想些别的，想些旧事。”
　　侯承方的语气比方才和缓许多，少了威严添了慈柔，近乎长辈与晚辈闲叙，展白风却不敢轻松，听着话偏头看向一旁神色黯淡的展春眉，心中冒出个古怪的想法。
　　舅舅要说的事最好不是他。不，千万不要是他。
　　“能让惜流动用鸮鸟、从常同赶来，还害她搭上性命，我想了想，最有可能的还是……你们的父亲有消息了。”
　　话音有如一声长叹，展春眉垂首闭上了双眼，展白风怔怔看着桌角，不知道该说什么。与听弟子陈述时不一样，侯承方坐得离他们近，上首正位晾在一旁，堂屋显得分外空旷，窗外的风也停了，三人陷在沉默里，脱身不出，抽神不出。
　　没人愿意提起“展羽楼”这个名字。
　　展白风与展春眉有相同的姓氏，展羽楼的“展”，但分别生就两人肉身的两位母亲却彼此不识，一生从未谋面。展白风的娘亲是侯承方惜如明珠的胞妹，至于展春眉的生母，展白风只知那是个将美貌一分不少地传与女儿的常同舞姬，被展羽楼辜负了青春。他好奇父辈三人的际会因缘，可是没人说给他听。母亲离世，他也在姐姐和舅舅的默然中渐渐压下了一探究竟的心。随着年岁渐长，他以为自己和身边的人都要忘记了这段故事，忘记了生死未卜的展羽楼。
　　哪知活人十年成鬼魅，既有悬而未决的事，便有可能失而复现的人。
　　“孩子，别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侯承方看着展春眉，话是对姐弟两人说的，“我只是如此一猜，你们就要当真，过几日见了明秋水明大掌事，能说出什么有用的话来？”
　　这句带着明秋水，也就带着明秋水掌管的碧沄楼，触及展春眉介怀处。她睁开眼，问道：“春眉鲁莽，斗胆问师父……您让我重回碧沄楼，接替惜流做消息线人，明日一去，我可还能再回门中吗？”
　　她不是侯承方或随影门中其他长辈收下的徒弟。展春眉的弟子身份是十四岁的她在随影门外长跪六个时辰求来的。彼时她还是满身沾着脂粉气的楚馆小女，除却歌吹弹奏与一套飞燕舞外无技傍身，拜侯承方为师后亦时刻担忧自己“来路不正”为师门所嫌，于是搏命般地练功练武，勤勉过所有同门，经年累月几乎脱胎换骨，将风尘气洗刷得一丝不留，成了真正的“江湖女子”。但如同天生惹眼的容貌摘不掉换不走，她心底的隐忧在十载前的随影门外扎下了根，担忧着有朝一日侯承方真会将自己遣走——这日子终究来了，自己要去的地方还是故地，她不怕与旧忆再会，只怕师父趁此机会把她推出随影，让她回到最初的位置，本本分分地做个外人。
　　侯承方知她七分心思，反而一抬眉，像是有些哭笑不得。他教了展春眉十年，这女弟子吃得了苦听得进训，品行心性都没大瑕，唯独一个心结叠叠绞绞解不开。
　　“你去后每月要向门中寄书信，陈明所知所得，年节时要回随影与大家团聚，就算在碧沄楼待得不如意，打马从常同到宣陵，也用不了多久。这孩子……练武练傻了，倒害怕这事。我知明秋水与你母亲情同姊妹，还担心你去了碧沄楼见到故人忘了师门，赔掉个勤勤恳恳的徒弟哪。”
　　“弟子不敢。”展春眉突突心跳，对着侯承方又一低头，眼里有些热，“我生在碧沄楼，对故地难免有情，但行事唯以师门为重，不敢有半点歪心思。”
　　“不必这样费口舌，你已经做到了。”
　　展白风在一旁听着，也替姐姐放下心来。被展春眉的事一拦，他险些忘了自己先前想问的话，此刻时机恰好，他赶忙开口：“舅舅，我们此番去碧沄楼，要不要查查谌九这个人？他许是师姐见过的最后一个人，若能找到此人，说不定能更快知道谁害了师姐，还有那要人亲自来传的消息究竟是什么。”
　　“要查，但是难。”侯承方端起杯，抿了口微温的淡茶，“我们向来留心轻功出众者，对其他此类的散人都至少知晓姓名样貌，有的还知他们秉性喜恶，唯独谌九，我所知与你所知，你所知与她明秋水所知，应该不会相差太多。这人把自己藏得太好了。不过，我们坐在原地，不比常同城消息流转，在见到明秋水之前，什么都还不好说。”
　　“如今是三月末，离江湖集会不远了，今春还有五年一度的江海垂名擂，咱们有州乃至海内的江湖人都要齐聚常同。”展春眉食指点着衣袖，看着展白风衣上一小溜未拍净的灰印，“到时师父您和门中上擂台的弟子都要往常同去，秋姨姨也要忙，或许可以借这个机会，将散人引出来呢。”
　　侯承方颔首，算是默认展春眉所言：“嗯。今春的确要忙。”

　　门外竹影疏疏摇摇筛着日光，陈酒正绕着几株修竹转圈，走累转晕了便倚着竹子歇一会儿，换片地方继续转。昨夜她一觉睡得昏天黑地，睁眼就到了晌午，伸手一摸唯独茶碗不见了，知道静源真人来过，起身出屋去寻尚未露面的主人。
　　仔细算来，静源是她为数不多的“熟人”，也是唯一见过她夜行时摘下蒙面后相貌的外人，她们认识得蹊跷，相处也蹊跷。大约三年前，陈酒的散人生意有了起色，买家渐渐多起来。她那时还只能做些便宜活，想着多挣钱存点老本为日后做打算，也不留心价钱低的活计是不是真简单，一脚踩进了买家对头的陷阱，拼了半条命才脱身，剩下半条命用来遇上出手救她的静源真人，还浑然不觉自己险些告别江湖。
　　对这位跑得奇快，又似乎什么都不在意的散人小友，静源竟然有几分佩服。两人话里打机锋，你不问我身份，我不问你来处，就这样稀里糊涂有了点交情。陈酒擅长记路，得空时也偶尔找过静源说话，还会给她带些常同城中的玩意儿和书——即使陈酒后来知道了这位真人其实是隐迹已久的古剑宗三弟子，本名叫韩掇月，她也没在人家面前多说一个字。
　　“你好久没这么狼狈过了啊。”
　　嗓音爽澈胜似清露滴竹，陈酒抬起脸，看着面前拄杖而来的女冠。静源真人身量颇高挑，不逊寻常男人，石青袍子随步飘摆，与远处山色近处竹色相映又相容，陈酒觉得她离神仙只差服一颗丹。
　　“运气不佳，躲不过了。”陈酒微微叹气，神情没变化，“今日应该是我最后一次来寻真人，道个别。”
　　散人喜怒忧惧皆不形于色，这是真人佩服她的原因之一，哪怕她现在说“我接了买家重金委托，要独自去刺杀知州大人”，也差不离会是这样一副表情。脸上现的与口中说的未必对等，从她们初识时就是这样。
　　静源分明觉察出有事发生，但她无权过问，遑论出手干涉。
　　“那可惜了。我想着过段日子坐船去海边走一遭，缺个抱琴的小童呢。”静源走到陈酒身边，与她并肩而行，目光落到她缠纱布的伤臂，“手怎么样？”
　　“只是皮外伤，用了真人的草药敷了。”陈酒把左臂往后收，“晌午了，真人有饭么？”
　　静源顿了一顿。小丫头把她这里当什么了？
　　“贫道最近辟谷，你回吧。”
　　“噢，打扰。”陈酒点点头，依然理直气壮，“以后您熬药茶火收小些，药汤太浓，不然我也不会睡到晌午。”
　　“你还真是……”静源笑了出来，再将目光挪回她身上，才看见陈酒已离了她两步远，要进屋去取行囊了——说是行囊，实则就是昨夜与从前寄存在此处的几件衣物，亦是她暂时放在静源真人手中的所有东西。
　　陈酒脚步很轻灵，站在远处向她浅浅躬了身，便穿出那片风声娑动的竹林，后影消融在青山中。这座山不幽深也不高峻，她挑着周边猎户开出的近路走，很快便见到了农田。
　　展羽楼。十三年前消失的鬼魅回来了。许多人说他已经被烧死在旧日的碧烟楼里，更多人说他凭借卓绝的轻功逃出火场，至今仍旧浪迹在江湖间。
　　对于陈酒而言，那场据说烧死了展羽楼、几乎烧净了碧烟楼的大火，是她飘蓬般转徙的开始，十五岁前夜夜的无边噩梦。她在大火中失去所有亲近的人，唯一可依凭的凤凰将她抱出火场，陈酒那时尚不满六岁，却被迫着记住了秋夜里攥着凤凰的手，触到她手心的温度一点点褪下去，直到与道旁枯叶同冷的感觉。她原先灿若流霞，是高高枝头一朵登云凤凰花，落下来被火焰躐趿了，散成一把焦灰。
　　这感觉不是痛，而折磨年幼的陈酒甚于痛楚千万倍。之后她赤手弹琵琶、赤足练舞到被老师斥令她休息，指尖足趾皮开肉绽的痛也盖不掉那一痕绵软又冰冷的触感。
　　她从此讨厌明亮耀眼的强光，讨厌夕霞和榴花的颜色，更讨厌火，讨厌能够将人包覆的灼热温暖，更加恨引来仇家纵火的展羽楼。明秋水也不喜“碧烟楼”里的一半火字，把“烟”改作了“沄”，想借水波回旋，冲去弥漫在旧地的焦烟气。
　　碧沄楼愈合了伤，陈酒没忘。她十年前逃离了碧沄楼，一头扎进足以吞没她的江湖。凤凰在最后一刻给她最后一样馈赠：一个真正的师父，教她轻功，教她用匕首和飞针，教她不要闭眼杀人。她有了不为人所知的新名字，陈酒、谌九，她更喜欢前一个，更常用后一个。她拼命地攒钱，又花钱买和打听所有与展羽楼相关的消息，直到再没人能说出她所不知晓的讯息。
　　展羽楼最意气风发的时光是二十五年前，记得他的人多半不好惹。出师后的四年间，陈酒知道了展羽楼做过的许多事、展羽楼还有个儿子、展羽楼怀抱着与轻身术秘籍伴身诀有关的秘密，却独独不知展羽楼究竟在何处。
　　如今他的踪迹撞到了眼前，陈酒要死死咬住。
　　常同城在宣陵北边，山在宣陵城南。陈酒一路往北走，在城里吃了昼食，租了匹马往常同赶。
　　这黑骝性情不佳，陈酒单手驭不住，只好动用才安宁下来的左臂，好歹把马勒了下来。臂上又开始隐隐作痛，她嘶地抽了口气，看着前路道旁新草葱茏，心中陡然生出一股不快。
　　刚见面就被他儿子砍了，这算半桩新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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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试图在故事里融入一点生活气息）
大概是希望每个人都有人关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