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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散人 ...

  •   天色大亮,迷药药效消退,展白风醒转后一鲤鱼打挺从榻上蹦起来就要出门,和进屋的唐谖撞了个满怀。
      少女一掌推得他一仰,放下手中瓷碗,气势十足地甩着手,抖掉方才那一撞泼出来的药汤:“估计着你也该醒了,正好,把醒神汤喝了去正堂说话,侯伯伯和阿启都等着你呢。”
      唐谖下手很扎实,展白风经脉是更顺畅了,胸口也隐隐作痛,颇为幽怨地看着这打人救人一样卖力的门派医师,一口气喝完了半碗药。他迈步要走,腿脚却像是不听使唤,扭完一步秧歌又扶着门停下了,大约是起身之后冲得太急,此时来了报应。
      “唉唉,你慢点!”唐谖皱着眉,“那一些子迷药能放倒四头牛了,刚醒就这么急着跑做什么?”
      展白风靠着门框,情绪很稳定:“舅舅和阿启都等着我呢。”
      “我也没让你飞着去啊。”唐谖平素和他开口便开怼惯了,知道他不是有意怨自己催促,但看展白风实在一副四肢无力的难受样,医者仁心最终占了上风,“慢慢走,不误事。”
      屋外一片温煦,时辰应该早过了巳时。春日风拂面微温,展白风稍微好受了些,缓缓吐息理气,走到正堂时步履已几乎恢复如初。
      昨夜与他同行的师弟路启起身迎他。这十七岁的少年生得斯文清秀不似江湖子弟,性情静讷,心里像是总想着事,自昨夜从城郊回来后更是担心师兄,此刻见他未带病容,神色才稍稍轻松些。
      “坐下吧,不必行礼了。”
      随影门门主侯承方端坐正中,见展白风来了仍然规规矩矩行礼,亦问起他伤势:“风儿,可还觉得有哪里不舒服?”
      “已无大碍,多谢师父。”
      长者和颜但不悦色,对着他点点头,又转向路启道:“你师兄来了,继续说。”
      侯承方看重弟子教导,不仅教在功夫,更在心性品行。为打磨年轻徒弟行事,给他们定下了无论成功与否,都要及时在师父面前陈述归结的规矩,侯承方也会与他们讲事中牵涉的诸般利害,以冀弟子们能多知江湖光景,经一事明一理,心头长守着道义忠纯。展白风与路启年纪尚轻,历练不多,一次次的明述如读书人家孩子做功课,时间长了渐学着举一反三,自明所悟;他们的大师兄苏湛则纯熟许多,兼之秉性沉稳有耐心,已经成了门主的得力助手,随影门与外界接洽相迎的事务多由他经手,极少出纰漏。
      昨夜接到鸮鸟传信,乃是随影门常驻常同城碧沄楼的线人惜流急发,言自己将带回及其重要的消息,请门中派人到宣陵城北门接应。信中并未详细言明消息为何,惜流行事谨慎,许是担心飞鸟传信叫人劫走,故而亲自动身。展白风与路启接了派遣连夜出行,在城北门左等右等没见来人,便绕着城郊一带搜寻,结果在湖边撞见个黑影,身旁是已然气绝的惜流——兄弟二人当下分工,路启照管惜流遗体,展白风去追开口便逃跑的黑衣人,没成想此人不择手段要甩掉他,可能也没料到展白风锲而不舍超乎寻常,用尽花招法宝还挨了一剑,最终将他扎晕在野地里,仓皇而逃。
      “身形如鸠,黑布遮面,身法灵巧诡谲,使一手好飞针,这人八成是散人谌九。”展白风不自觉地揉着肩头,“他平日多在常同,与我们随影没怎么打过交道,昨晚却忽然现身在城郊,古怪得很。”
      “说不定是受人所雇,冲着惜流师姐来的。”路启嗓音低沉,听来颇为不怿。他的怨气不只来自于师姐身故、师兄被伤,还有对“散人”这个字眼的天生不喜。门派子弟,尤其是天资高些的门派子弟,对散人多少怀有几分不经意的鄙薄。
      与姓名前总缀着门派二三字的“路启”们不同,散人并不是受某一势力所辖所束的徒从,而是江湖对无出处更无归属的人的叫法。行事如其名,散人大多散漫随性,嗅着买家的出价替人效力,诸事不论唯认自己心意,变换的速度快过朝秦暮楚,杀盗抢掠可为,仗义行侠也做。更多时候,他们是无眼无耳无口的“刀”,只管将买家交代的事情做好后拿钱走人,或从此一拍两散,或来日江湖再逢。
      散人捉摸不定,但买家大多无需担心他们潦草对待任务,一是因为散人落如蓬草,往往单枪匹马,处理起来不难;二是因为不论如何狂放,一名散人都总要拿名牌抵作信誉押在买家处,以示自己不丢安身立命之本,事毕后方会取回,坏规矩的散人则是其余散人的敌人——飘得再远都有线系住,没人为他们定规矩,散人径自生息,渗流在江湖的每一寸骨血里。
      旁的门派或许对谌九不甚在意,可专习轻身术的随影门不一样。谌九也以轻功在常同城江湖有些名声,宣陵常同挨得近又息息相关,对于轻功出众者,侯承方不论身份皆是留意,因此也教徒弟如何分辨这些人。谌九把自己藏得很好。身形极瘦、黑布遮面、灵巧诡谲、使飞针,这些就是大多数人所知的,关于其人的全部。
      “我看着师姐不像是他害的。谌九当时……像是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之后那样费尽心思甩掉我,心里又必定是有鬼,这两相矛盾,我想不出。”
      展白风与散人直接交手,路启认定他比自己更清楚当场情形,听了师兄这么讲,唔了一声后不再提谌九,转而说起另一疑问来:“以往师姐向我们传消息用的都是鸽子,今日用了那只宝贝鸮鸟,这消息该有多重要……”
      侯承方听着两个弟子的话,半晌没出声。惜流多年寄驻碧沄楼,与门中其他弟子实际上并不太亲密要好,但侯承方膝下无女,对这个自己亲手捡回门中、成人后聪慧恭顺的弟子格外多一分怜惜,竟有些将她视作己出的心思。这心情无人知,惜流自己也未必清楚,每月查收姑娘向门里递的消息,侯承方都有如在看女儿家书。碧沄楼位居有州州府常同,各方消息汇流,不是什么安宁地方,他也万万没想到,三月末的信件就是惜流绝笔。
      最后一封书信字迹凌乱,揪着师父的心。
      两个小辈都看着他,侯承方终于开口:“惜流从碧沄楼来,这些日子了,亦算半个碧沄楼的人,明秋水必定要查,我们更要查。往常同去的信已经寄了,风儿和春眉明日就出发去碧沄楼,启儿同风儿一起将事情写明成状,你们走时带上。”
      展白风从这安排里觉察出点言外之意。他想问,侯承方继续说明了。
      “你还没醒时我已经与春眉说过,碧沄楼是她故地,如今惜流的位置空缺,门中需要有人做探知消息的耳目,她很合适,也愿意。”
      “姐姐她愿意就好。”展白风垂首,领受了长辈教诲。侯承方看得出来他有异议,没让他在师弟面前提出来,这是体恤,也是警告。
      侯承方复交代了些琐事,陈述告毕,展白风与路启一同出了堂屋,却并不一同回弟子房。一剪修长身形已在廊外静候多时,见他们二人出现,踱着步子走了上来,行止颇为雍容。
      来人与侯承方年纪相仿,一身烟灰松纹袍外披鹤氅,面上蓄着把美须,眉目平易可亲,一派和蔼中自生一番出尘气度。展白风与路启齐齐行礼唤“先生”,他点头回应两人,没像往日一样微笑。
      这是名满天下的古剑宗前宗主松谷子第二徒,名叫李玄山,因与侯承方是旧交,应了随影门主之请,来教授门中弟子剑术,展白风能在夜间挥剑抵挡谌九大半的飞针,多得益于他的教授。依古剑宗门规,只有历代传人的首徒才有资格名正言顺收徒、传承剑宗绝学,李玄山不及师兄,却也冷不下一片栽培后生的师心,征得师兄应允后在随影门施展了抱负,最为欣赏的“半徒”便是路启。不算真正师父,又实在传授了武艺,随影的小辈们都敬李玄山,叫他一声“先生”。
      “说完了就来练剑吧。”李玄山看着温和,却不嘘寒问暖,也不问“是否顺利”一类废话,“今日只启儿来,为后边上擂台做准备,白风暂且歇一歇,此时不宜太劳累。你的剑还在我这里,今晚替你修补了擦伤,明日走前来拿。”
      路启有些武痴,立刻跟着先生走了,展白风目送着两人,心头一阵空。他见到了同门师姐冰冷的尸身,经历过半个夜晚的悬险,向门主复述了自己所知的一切,接受了次日启程的安排,该回去继续休息了——但他不愿意,他有别的东西要问。
      踌躇着该不该折返堂屋,侯承方的嗓音忽然在他身后响起。
      “进来。”侯承方背着手,面上神情更加凝重,“方才讲门中事,现在讲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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