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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闻警(上) ...


  •   对于东海王在刑台上的表现,一直站在大帐下注视着的皇帝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冷笑一声,便率着群臣扬长而去了。

      东海王的庶兄清河王苻法、舅父左卫将军李威和一向与东海王交好的梁平老、强汪、邓羌等人在经过刑台的时候都不约而同地脚下一滞,想说点什么来安慰这个干呕到喘不过气、单膝跪地、仅仅靠着手中佩刀竖直抵住刑台才没有整个人喘成一团的年轻人,可是谁也不知道该说点什么,也担心在这众目睽睽之下,无论说什么都有可能被有心人借题发挥,于是都只是叹息了一声,便随着众人走了。

      苻坚喘了好一阵才渐渐平复。再抬眼的时候,东市里已经没什么人了,皇帝和王公大臣都走了,只有经过的三三两两的百姓在偷偷觑眼看他这个举止奇怪的贵人——他这才敢让自己的泪水肆意地流淌出来,一边还下意识地死命咬住自己的下唇,免得失声嚎啕大哭起来。他知道自己现在在不知情的路人看来一定失态到了极点,这是自我期许极高的他在平日里所绝不能容忍的,但是现在,他实在顾不了这些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听到身后有个男人的声音说:“您无须这么自责。您已经做到最好了。虽然鱼遵一家人死了,可是,跟随您、把一家老小的性命交给您的李公、梁公、强公还有您的庶兄,还有我,却都因为您的沉默才没有断送了一家老小的性命,我们都深深地感谢您。您的沉默,虽然断送了一家人,却也拯救了好几家人,没有任何人可以指责您。”

      苻坚并没有回头,吸了一下鼻子,用听起来最平静的声音说:“您不用宽慰我了。他们为我受过,而我选择了牺牲他们,这笔帐得算在我头上,我推不掉。”他站起身,转过头很悲哀地看着王猛:“这是一个王者必须承担的罪孽,我知道。我只是很难过,我甚至还没有向那个位子迈出一步,就已经开始为那个位子付出代价。”

      这话并不难回答。倘若对面的人和自己一般年纪,他大可以说“所以您一定不能白白付出这些代价,要赶快把这个位子争到手”。可是,倘若对面的人和自己一般年纪,也就不再会为了这样的事而这样难过了吧?人活到自己这个年纪,已经很会为自己辩解、开脱了,甚至在自己还没有意识到的情况下,就已经完成对自己的开脱了,毫无负疚感地做着年轻时候怎么也过不了心里那道坎的事情。所以王猛什么也没有说,以饱含同情和尊敬的沉默,对待这个年轻人流下的真诚的泪水。

      苻坚很快收了戚容,虽然注视他的眼睛还是红的,脸上也还有泪痕,声音却已经恢复冷静,以一种求教的语气问:“我是不是做错了?我不该让皇帝发现我的态度。”

      “是的,您做错了。”王猛很干脆地下了断语。

      “不过,您错得……”他俯下身去,字斟句酌地想了一会儿,然后扬脸朝苻坚笑,“让我尊敬。”

      苻坚看着眼前这个笑得很真诚的男人,忍不住也笑了一下。可是眼里残留的泪水却流了下来,他觉得有些尴尬,于是别开了脸。

      王猛挽起他的胳膊,引着他往刑台下走,嘴里还说:“您的眼泪很珍贵,所以请不要再哭了。走吧,为了挽回您犯下的错误,我们得马上做好多事情呢……”

      东海王在皇帝面前流露出了对皇帝的愤怒与不满,见不得别人半点拂逆的皇帝只怕会立时下手,原来准备十几天后在围场上起事的计划自然不能用了,得赶紧另想法子才行。

      一心想“富贵险中求”的宣勇的发家梦,自然也又一次成了空。不过,对于这一点,王猛半点儿也没往心里去。这个男人一向自私自利——如果要为我们的英雄讳言一二的话,也可以说他一向比较自我——身上完全没有对普通人来说很宝贵、对上位者来说很多余的那种名叫“歉疚”的情感。或者说,在他的成长过程中,他已经早早地为他将来必然取得的那种身份,抛弃了那种不必要的情感。因此,对于让宣勇白白地期望一场这件事情,他非但没有半点儿过意不去,甚至都没想到跟他说一声原来的计划不必再继续了——反正宣勇去董荣那儿当几天护卫,也不会有什么损失啊,对不对?

      在王猛送东海王回府的第三天下午,清河王苻法、左卫将军李威、尚书吕婆楼、特进梁平老、邓羌等位高权重的一干重臣便一齐来到了东海王府,商议立即起事。

      一向胆小怕事的吕婆楼会列席其中的原因很简单——王猛上他家去了一趟,还很详细地把几天前向宣勇说过的计划复述了一遍。

      吕婆楼听完之后,惊讶地——或者更准确地说,惊吓地——睁大了眼睛,说:“景略,我一直知道您胆略过人,但委实不知道您胆略过人到了胆大妄为的地步!”

      王猛只管把这句话当作恭维,很谦虚地说:“哪里,哪里。再说,胆略过人的是吕公您啊——至少在旁人看来是这样……”

      吕婆楼很警觉地问:“您这是什么意思?!”

      王猛一直是很英俊的男人,所以这时也笑得很可爱:“啊,是这样,您也知道,全长安城的人都知道我跟您走得近,所以,我一同那位壮士说要刺杀皇帝,他就很自然地认为我是在为您办事——换句话说,这事儿的主事者是您,‘胆略过人’的光荣属于您。您可别瞪我!我绝没有给他任何这方面的暗示,是那位壮士自己得出了这种结论……您得承认,他的猜测在任何人看来都是很合理的。我想,就算我否认,他也一定不会相信……”

      吕婆楼觉得胸口有怒气在升腾,声音也大了起来:“所以您就没有否认?!”

      “是呀!”王猛理直气壮地看着他,“您得承认,处于我的谋士身份,在旁人没有猜出我为谁办事的时候,主动说明我为谁办事,毫无必要地让主公冒事败或者事泄被杀的风险,既不智,又不忠,因而是绝对不合适的。”

      “所以您就毫不怜悯地让我和我的家族去冒这个风险吗?!”吕婆楼嚷了起来,眼里喷火地盯着眼前这个男人,“您这算是理由吗?!”

      吕婆楼声音里的悲愤,真是让石头人也会感动。王猛但凡有半点知道“歉疚”为何物,只怕这时已经歉疚死了——幸而我们都知道,他是半点也不知道。所以他只是以一种“愚蠢的人啊,遇到事情只该想对策,倘若糟糕的结局已经不可改变了,只该去面对,哀叹抱怨又有什么用呢”的表情在看着吕婆楼。而吕婆楼不能不承认他这副表情摆得有理。

      他是一个“倘若不知道做什么,就什么也不做”的人。他相信,只要等待下去,事情就会自己揭露真相,而他也就知道该怎么做了。以他的这种个性,就算知道了东海王一派的行刺计划,他也不会贸然选择去向皇帝告密——这样就等于在事情还不明朗的时候,选择背弃单就长安城的势力来说甚至隐隐高于皇帝的东海王。他要是敢这么做,一旦东海王闻讯起事成功,头一件事就是杀他全家、灭他全族。

      更何况,就算他敢这么做,他又该怎么做呢?刺客在显露行迹之前,绝不会自认是刺客,他若告密只会被说是丧心病狂地妄图陷害东海王。而一旦刺客显露行迹,他就更不能告密了——若是刺客从容赴死或者咬定主使人是董荣,他自然什么也不必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万一刺客熬刑不过,也只会招认幕后主使人是他吕婆楼,他在这时若是说什么“不是我,是东海王”,那罪名就不是丧心病狂地妄图陷害东海王了,而是谋逆败露之后还丧心病狂地妄图陷害东海王。

      啊!他明知道王猛给他挖了一个坑,可他不能不照王猛的意思跳下去!

      吕婆楼想来想去,只能承认他对王猛是一点办法也没有,只好咬牙切齿地朝这个男人说:“王猛,你这个混蛋!”

      他不再称呼“景略”而是直呼“王猛”,可见是气急败坏到了极点。那时候,不称呼别人的字而是直呼别人的名,许多人是要大大生气甚至跟你拼个死活的,不过王猛当然不是一般人,他一向主张对手的咒骂即是最隆重的赞美,因此摆出了受到赞美时最合适的态度——身子前倾,嘴里还很谦虚地说:“哪里哪里,吕公真是太过奖了。”

      倘若吕婆楼不是突然想到一点,他真会被眼前这个男人活活气死。但是他既然想到了,也就回过神色,微笑起来:“景略既然为东海王想到了这样立于不败之地的万全之策,为什么还要来找我?虽然就算是告诉我,我也的确不能怎么样,不过,我想您还没有专程跑来消遣我的闲工夫吧?”

      这是真的。王猛身上虽然有诸多恶习,但戏弄无还手之力的对手并不是其中一项。因此,他开始向吕婆楼提供第二种选择:与东海王、清河王、李威、强汪、梁平老、邓羌等人一起起事。吕婆楼经过短暂的思考之后,觉得有六个同谋的计划,比他一个人独担风险的计划公平了许多,于是对这个之前东海王向他暗示了许多次而他只管装不懂的计划表示出了感激涕零的欢迎态度,二话不说就跟着王猛到了东海王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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