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浅》云思

2、第二章

　　以前在H市，说谁家能在市中心买套房子，大家都啧啧侧目，嫉妒得不行。可现在的有钱人谁还住市内啊，市郊地区一个个别墅小区如雨后春笋般成长起来。

　　金秋饭店就坐落城东郊区，水草丰美的宁湖畔，后面一个个把足球场大的高尔夫球场和一个高档泳池。一边有一个颇具江南小镇特色的别墅群，隔湖望去，水汽氤氲中，美得入魔似幻，这小区大名锦绣江南，别号乃大名鼎鼎金丝雀销金窝，由于风景极美，房子奢华，什么市长的红颜，局长的秘书，大款的二奶，乃至一个小小处长的情妇，大多选择在这里落户，于是渐渐形成了规模效应。那设施那景致规格一点也不比金秋饭店的套间差。方圆几百米内，都仿佛能闻到锦绣江南里浓郁的名牌脂粉的味道，据说那里的女人个个长的，啧啧，用秀秀的话说，真是鲜嫩多汁、味美可口。据我所知，学校里很有几个女生已经荣耀地搬了进来。其实当年也不是没人找过我，最穷的日子，身上统共十块钱实在活不下去的时候，我甚至也很没骨气地想过走这条路，但最后好歹挺了过来。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可我始终没看着，我的后福究竟躲在哪个旮旯角。

　　这片区域在城东偏远地带，我们学校却在城西北郊，开车单程估计得十来分钟。

　　“老盯着窗外看什么？”

　　“数小白杨在，别打岔。”

　　他嫌弃地和我对视一眼。

　　苦恼于究竟告不告诉他我和他叔叔的关系，我寻思着用最古老的方法，数着窗外马路上成排的小白杨。

　　告诉不告诉告诉不告诉告诉不告诉……到校门口最后一棵是啥我就选啥，看天意如何了。

　　可到市中心的时候，路两旁的树渐渐消失不见了。怎么拐进了一条小路？

　　“我抄了条小路。”他得意。“不巧，没小白杨数了。”不巧个头，他肯定是故意的。

　　“说说，你怎么和我叔叔认识的？”

　　“嗯？”

　　“你和我叔叔怎么认识的？你们不是认识么。”

　　怎么认识的？我想想……依稀记起十六岁那年渺远的岚山，天边锈红的夕阳……真是太遥远的记忆。

　　“记不起来就算了，发什么呆呀？”

　　我扭头继续看向窗外。今天天气真不好，灰蒙蒙的天，灰蒙蒙的地，灰蒙蒙的房子，还有大街上灰蒙蒙的人。但街上的人，看起来仿佛都比我要幸福。

　　我那鸡鸣狗叫的短信铃响起。短信来自一个陌生的号码。看完短信，我发现竟然是华逍。他这样写道，岚岚，暂时请务必不要告诉严嘉我们的事。以后我会跟你详说。我这才想起，刚才从学校出发去金秋饭店的时候，严嘉说他手机没电要用我的手机跟他叔叔打电话，应该就是这时华逍知道了我的号码。以前和他在一起时，我基本就不可能有能够瞒过他的事情，现在他竟然还是知道我想什么干什么，兵法曰知己知彼百战不殆，难怪和他斗我老是输，但我又恨自己这么多年怎么一点长进都没有。

　　还以后跟我详说，呵，你以为以后我还想见你么？我们还有以后么？我苦笑。

　　小沈阳曰过，人生其实可短暂了，眼睛一闭一睁，一辈子过去了。此刻，我闭上眼睛往事历历在目，睁眼又是现实，睁眼闭眼间，就是我和他的这八年。

　　毕竟严嘉是他的亲侄子，他不想我告诉严嘉这事有他的理由，他不忍伤害严嘉也是人之常情。我再怎么说算个外人，不说就不说好了，我乐得轻松。

　　学校到了。明秀一身喜庆的红色小短装，在校门口显得特别扎眼。要不是这妞长得还人模狗样，有点时尚气息，要不然这傻样真像一头招财猫。

　　她窜进车来，硬是把我从车副座拉到了车后座陪她。

　　“严嘉，今天什么日子，请我们去金秋饭店吃饭？难不成是内部订婚宴？”

　　我揪她胳膊，“你想啥呢。”

　　严嘉笑笑，“是我叔叔想见见桑岚。然后他想也请你去坐坐。”

　　“你叔叔？没听你提过诶。我最近有点大叔控哦。呃，不过既然是你叔叔，那还是算了。”

　　“我叔叔怎么了？”严加不满，“我”字被他特意强调了下。

　　“太老了。你看我们年轻一辈都一把年纪了，能做你叔叔的人就是没个七老八十也该秃顶发福脑满肠肥的了。”

　　“咳咳，明秀，做人多少要积点口德。”

　　严嘉作为我男友，和我死党免不了常常打交道，他常跟我抱怨，他说他能够理解秀秀作为一个工科学生的口不择言，但是既然一个寝室的，我又整天干的是文字勾当，我多少有点义务好好劳改劳改秀秀的口德。而鉴于秀秀不是能轻易被改造的品种，他所谓的劳改就是体罚。其实我很想说，首先，口不择言和读工科没有必然联系，看看我们中国的领导人们，不少是读工科的，但玩起辞令来，个个是一等一的高手。其次，秀秀她最近也已经很努力地在读“文学作品”了，只不过她定义的文学作品就是知音、家庭类情感杂志，而且她还美其名曰现实主义都市情感破碎文学，比起什么红楼梦有现实意义多了。再次，至于劳改，更是基本不能完成高难任务，她运动万能，我着实怕一不小心就被她给反劳改了……

　　“你自己慢慢积吧，不跟你说了。”秀秀揉揉我头发，“觉得怎么样？老人家慈不慈祥，挑不挑剔？”

　　“以前就认识。”

　　“哦，老人家多大岁数了？”

　　“你去问严嘉吧。”

　　严嘉不爽地甩了一句，“老人家三十二。”

　　“三十二？！”

　　秀秀来神了。

　　“结没结婚啊？”

　　“离过。”

　　“哇，离过好啊。离过婚的男人才叫男人。”我和严嘉齐齐白她一眼。她不在乎地补上一句，“离婚男人那种成熟温雅的气质，那种经岁月打磨的风韵，那种历尽千帆的淡然，那种……啧啧，怎么说……”

　　我抖了一抖，寒到了每一个毛孔。

　　“对，光华内敛！光华内敛你们懂不？算了，反正不是你们这些毛头小子能理解的。”

　　严嘉显然愤慨了，半天没能说句话。我也觉得不能再让她看现实主义都市情感破碎文学了。

　　我索性缩到角落看向窗外，此刻已经万家灯火华灯初上，昏黄空旷的大街有种想让人寻找温暖的冲动。

　　我想了想，“要看为什么离婚。”

　　“那你叔叔为什么离婚啊？”

　　严嘉好像并不想回答。是啊，家丑是不可外扬的，他是个挺好面子的人。

　　“喂，严嘉。说说，我保证保密。我发誓。”说着跑去蹭严嘉胳膊。“不孕不育？还是有隐疾？还是……”

　　怎么说这多少涉及他们家男丁的质量问题，严嘉实在听不下去，不得不出来澄清下。“好像是……因为另一个女人。”

　　“原来是搞外遇啊。那算了。”秀秀耸耸肩，小声咕哝。

　　夜微凉，我继续缩了缩。疾驰的车内久久沉默。

　　回到包间，华逍正在接电话，眉头紧锁。见我们回来，就草草结束对话，挂掉了。

　　一进门，秀秀下巴就像脱了臼似的张得老大，花痴之情溢于言表。秀秀不是没见过帅哥美男的人，不过华逍，我客观说，真的是越老越有味道，英俊不减当年，更平添不少韵味。

　　“你就是岚……桑岚的同学明秀，你好。”华逍稍稍展颜，同秀秀亲切握手。

　　“华总，你好你好。很高兴认识你，以后你找桑岚有什么事，可以联系我的，我们一个寝室不分彼此的。那，这是我的名片。”

　　华逍笑着点头，双手接过名片放进大衣内口袋。正巧严嘉打完电话进来，拉他到一边，不知嘀咕了些什么。然后华逍就搭上大衣，看起来是准备走的样子，却过来递给秀秀一张名片。

　　“明秀，我的名片。确实不好意思，我有点急事得先走，菜已经点好，我就不陪你们吃了，以后有机会再请你们出来坐。”我正好奇地看着他和秀秀对话，对上他突然投来的目光，急忙低头。“桑岚就麻烦你多多照顾，今后有事可以联系我。”

　　“嗯，一定一定，一点也不麻烦。您有事就先走吧。那啥，一路顺风哈。”

　　同时我又被严嘉拉到他叔叔旁边，“叔叔，一会我送秀秀回去就带桑岚一起过来帮你。”

　　华逍侧过头深深看了我一眼，“不用麻烦。让她们早些回去休息吧。”然后上前伸手开门。严嘉却还要拉我跟上，答道，“嗯，也好，叔叔你路上小心。”

　　他草草应了句，快步离开。

　　看来应该是出了大事，要不然沉着如他，一般小事断不会这么紧张。

　　五分钟内，全部菜都上齐了。高档酒店就是高档酒店，人家连上菜都是如此有效率，而不是等到一道菜吃完了才上下一道，和学校小炒店果然不可同日而语，。

　　“咦，桑岚，竟然点了有你最爱吃的鱼香茄子和木耳肉片耶！没想到这种大饭店还有这么没品的菜。”

　　哪里没品了？！明明是便宜好吃又营养的东西。虽说我嘴巴挑，但对爱吃的东西特别长情，我不奇怪华逍会点这两道菜，我早没兴趣玩自作多情这种游戏，一定程度上我对这两道菜的理解，是他对下一辈的切切关爱。

　　桌上不乏我完全不认识，但看上去就知道很名贵的极品菜式，所以在玉盘珍羞中看去，这两道菜确实显得有点，那啥，很没品。

　　“不是有个词叫秀色可餐吗。真可惜，有如此美味佳肴却不能与美男共享。哎。”秀秀叹气。我确实听不出秀色可餐和与美男共餐有什么逻辑联系。

　　“严嘉，话说你叔出什么事了？”秀秀悲戚地问。

　　“表妹刚被送医院了，听说是急性肠炎。”

　　“表妹？呃，那就是你叔叔的女儿？！”秀秀放下筷子，瞪大眼看着他。

　　不知怎么，我也情不自禁顿住了。

　　“嗯。本来叔叔想陪我们吃完饭再走，可我另一个表妹严晓芙刚打过来叫我过去，说那小丫头病的不轻，可就不肯打针吃药，哭着嚷着要爸爸。”

　　“在美国洋饭吃久了，可能是回国水土不服。不过小时候我也跟我妈去国外呆过段时间，回来也照样生龙活虎的呀。”

　　她那也叫在国外呆了一段时间？不就去新马泰旅游了一个多星期吗？！还挺得瑟，说得自个儿多新贵似的。小样儿我懒的戳穿你。

　　“可能有点水土不服。家里人都当小公主似的宠着，这丫头是有点养的太娇了。”

　　“桑岚，要不我们晚上去看看？”

　　“不了，我好累。要去你叫严嘉带你去吧。”

　　“真是的。你不去我去有什么劲啊。哎，没办法晚上就只好回去和你约会了。”

　　“还好你知道不能去，要不然你跟我去，我妈他们八成以为你就是我女朋友了。”严嘉半开玩笑。

　　“连你妈妈也来了？”我问，据我所知，他妈妈严宏英在家里威望很高，没想到华逍女儿生个病竟能惊动她老人家的大驾。

　　“嗯，家里能来的都来了，叔叔面子大嘛。不过妈妈也确实喜欢她。”

　　“那女孩叫什么名字？多大了？”问完我突然特别唾弃自己，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华晨，快四岁了。怎么，想去看看？”

　　“不不不，没什么，问问。”

　　我没给他生过孩子。这个叫华晨的女孩，准确无误就是那个叫陈晨的女人给他生的了。当年我就知道她怀孕了，而且是几乎同时和我一起怀上的，华逍还陪她做产检。我堕胎后不久，学校里开办生理知识课，顺带提了下堕胎的危害，我也从此知道了一个让我痛不欲生的真相，有一种堕胎是要把孩子在子宫里弄碎，然后再把残肢一点点弄出来。于是之后几个月，我常常在夜里做噩梦，梦里满地都是小孩子的断肢断腿，本是小孩子白嫩嫩的肌肤，却残破地染着殷红的血，吓得我的魂像被抽掉似的。醒来后怕吵到寝室同学，就躲在被子里压抑地哭。我曾欣喜地憧憬有华逍在身边的怀胎十月的甜蜜，没曾想真实的结局竟成我人生中最痛的记忆。当时如果我能养活他，我绝不会用那样残忍的方式亲手杀死自己的孩子。一千多年来，人们都说武则天掐死女儿怎么怎么残暴狠心，可我觉得和她相比，她简直比我人道百倍不止。离婚后，他就带着那个女人远走高飞，再没有出现在我的视线中。结合严嘉的介绍，直到今天我才知道当时他去了美国，但不知道为什么他竟没有和陈晨结婚。

　　不管怎么说，我们三个人最本质的结局就是，她肚子里的孩子生了下来并被人百般疼爱，而我肚里的宝宝却被他无情的妈妈杀死。可怜的宝宝，华逍甚至都不知道这个世上曾经有过他的存在。不过话又说回来，知道又能怎样呢？难不成要我把亲骨肉送去求他的小三抚养？且不说小三带小孩到底是会抚养还是虐待，那时血气方刚的我倒也还没贤惠端庄到那种地步。

　　金秋饭店不愧是当官的们的选择，菜也确实他妈很官方地好吃，于是一顿过后，就剩严嘉冷冷地看着我和秀秀腆着肚子喊撑。

　　严嘉送我俩回学校后就赶着奔赴医院了。由于太撑，我就被秀秀拖去英语角练英语。刚经历过那样的事情，现在却还能淡定地和死党来学英语，我也觉得要把人生活成我这样，着实需要点本事。

　　很巧的是，今天竟然是我们学校英语角成立二十周年的大日子，因此场面格外火爆，来的老外也格外地多，而女生就格外地多，男生同时也格外地多起来。这么总结吧，老外是来参加活动的，女生是来看帅老外的，男生是来看美女的。而我和秀秀，不巧就确实是想来学英语的。

　　这年头，学校里有点追求的漂亮女生早就不兴傍大款找公子哥了，就兴找老外男友，这也算是章子怡对中国女孩婚姻观的杰出贡献。老外男友什么好呢？人不仅个高长得帅还体格好，不仅有钱有票子还有绿卡，能在身边挽着个老外男友，飙一口顺溜洋文谈情说爱，就说明这女生不仅漂亮有气质，还有内涵有修养，倍儿有面子。

　　帅点的老外已经被围得水泄不通，我和秀秀徘徊在人群外围。时不时几个猥琐男用一口听不懂的结巴英文过来搭讪，一些能活活把英文说得像广东话的家伙，让人平添厌恶。这样的男友，我就不敢想象和女友说I LOVE YOU时，是怎样一种摄人心魄的效果。

　　“秀秀。”正当我们考虑要不要走的时候，一个还算体面的人闪了出来。是玉树临风一枝花，周环周大公子。这个风雅的绰号是我给起的，这男生其实长得挺不错的，唇红齿白，玉树临风秀美的很，人也文静儒雅，我琢磨着和秀秀的时尚活泼正好互补。可不幸的是，这恰恰就不合秀秀这个大叔控的味口，加上这小子不像严嘉善于穷追猛打，又是个腼腆型的，所以人家追秀秀一年了，愣是攻城不下，其实准确点讲，还在城门十里外转悠。周环找我诉过苦，偷偷请我吃过饭，我也算被他收买了，时不时也帮帮这倒霉孩子。情是个很苦的东西，我同情他。

　　“真巧周大公子也来了，今天月亮真圆啊。秀秀，要不你们先聊，我刚看到我一高中同学在那边，我去看看，一会手机联系哈。”我隔空朝他摆摆手机，逃走了。

　　秀秀估计想留住我来着，好像是被周环拉住了。确实，这早春时节，不似春的明媚缠绵，也不似夏的热烈葱茏，恰是这淡淡复苏的青涩暧昧，使它成为一个顶适合校园恋爱的季节。而我，显然早已错过了这最好的花期。

　　我拐进一个小道，隐约觉得后面有人群骚乱的声音，我一回头，明处奔来着一个高大的身影。

　　“Hi,Nicole. I’m Daniel. Remember me?”

　　Daniel？是他！当年我在W市W大读本科时的外教好友。

　　“Daniel, it’s you, of course I do！”两年未见的好友，见到他真的很惊喜。

　　冷不丁这大个子就过来给了我一个热情的拥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