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浅》云思

1、第一章

　　我和严嘉相恋一年了，他已经向我求了婚，其实我们也才二十四，U大在读研究生，他读计算机，我读新闻。一般人看来我们本不急结婚这档子事，可是我想，我这破罐子，基本也就这样了，既然二人相处不错，他又想结，结就结呗，谁还怕结婚啊。

　　而回老家见他父母之前，恰好他亲叔来我们市办事，于是我就被他拉着先去见见他这位他崇拜不已的叔叔。

　　在H市最高档的酒楼金秋饭店，门口停的都是四环、别克，有点常识的人都能看出，是清一色的官车。当官的就喜欢在这种我们普通人难得来一次的地方谈公事，也因他们的促进消费，本市的娱乐餐饮业得以在不景气年景里顽强地繁茂，成为本市一大支柱产业。

　　来的时候，坐在严嘉价格不菲的本田车里，他告诉我他的叔叔是多么了不起。年纪轻轻就在美国注册了自己的公司，做建筑设计，前两年回国为国内设计的两栋楼在国际上得了大奖，是业界公认的少有的一朵奇葩。如今事业有成，这次回国是回来探亲的。

　　听他这么一说，他这奇葩叔叔原来是事业有成，衣锦还乡来着。

　　“嗯，你这叔叔也四五十了吧，在国外待了那么多年，也该回来看看你爷爷奶奶，尽尽孝道了。”

　　“这个……”他轻笑，“待会你见了就知道了。不过，我爷爷奶奶早都已经去世了。家里我爸爸最大，爸爸就他一个弟弟。”

　　“哦，那回来看你爸爸也是应该的，长兄如父嘛。”

　　他笑，“没有，听说叔叔回来是想看看前妻什么的。”

　　“前妻？唔，那你叔叔还挺重感情的。”血淋淋的经历不厌其烦地教育我，一个女人一旦被冠上前妻的名号，在男人眼里，就断无可能再值钱了。

　　“嗯。他和婶婶离婚后，听说在美国一直没有再婚。”

　　我暗想，在美国那种地方，又是如此的成功人士，没正牌夫人怕什么，养个把小蜜、情人，更能彰显身份不是。当然，这些我是不会跟严嘉说的。自己瞎YY而已。

　　“你叔叔离婚了在美国还想着她，你婶婶挺有福的。不像我……”我打着哈哈。

　　“咳咳。”他打断我，不满地瞟我一眼。“不许再提。”

　　我瘪瘪嘴，好吧，不提就不提，你以为我揭自己伤疤很过瘾？

　　“我那婶婶，不好说。他们结婚没几年就离了。我还没见过那婶婶呢。”他不无遗憾。

　　严嘉揽着我出现在一个不错的包间里，看清里面坐着的人，我先是愣了愣，懵了会，随即脑子里轰的一声炸开。我情不自禁迅速转身，摇摇晃晃晕晕乎乎，好像还撞到什么东西了，口中喃喃“不好意思，走错房间了。”

　　听到身后凳子摩擦的声音，然后脚步声，手被人拉住，我本能地用力甩开，可发现是严嘉一脸茫然拉住了我，而那人立在那里，也是一脸震惊。

　　有句广告词说得好，时代变了，好东西不变。当广告商们数十年如一日地告诉我们，他们产品质量好得是多么不与时俱进时，今天的我领悟到，同样不与时俱进的，还有我依旧那么背的运脚。四年了，我终于按照正常人的逻辑生活，我安静地读书、勤俭地打工养自己、低调地恋爱，经营着自己的小小生活，过得也还算不错。可我怎么都不会想到，四年的努力后，事情竟发展到了现在这个地步。那最不想见的人，最不愿回忆的往事，仿佛跨越遥远的时空，再次降落在我的身上。

　　如果说一个人不堪的过去仅仅是经过了一个简简单单的轮回，让人不经意地碰到，倒还罢了，我可以继续选择屏蔽，把自己打回还算如人意地现实；但苍天仿佛看这几年我过得太清闲，过意不去似的，拼命想把曾经的不堪融入当前，打造一个纠结之升级版，让我永不得安生。

　　恍惚间，严嘉揽住我的腰，在我耳边小声安慰说，“桑岚，怎么了？别失态。”

　　我不知道我有没有失态，失态这种事情，四年前我兴许干得出来，现在我自认为难度还是高了点。眼前立着的这个人，怎么会是他？我一遍一遍问自己，怎么会是他？这个熟悉的剪影仿佛打开了我记忆深处的潘多拉魔盒，该想的不该想的挤得脑子一转也转不动。

　　他拍拍我的背，“到底怎么了？怎么脸色这么差？”

　　见我微微有些回神，旋即放开我，“我介绍下，这位就是我叔叔。”

　　他准确无误地指着那个灯光下的剪影。我记忆深处那个我曾经最迷恋的身影，那个爱穿衬衣配V领羊毛衫的，我曾认为是世上最英俊的男人，我四年未见并希望永生不再见的，前夫。

　　“叔叔，这就是桑岚，我女朋友。”

　　我彻底傻掉了，意识里什么想法都没了，见家长见成这样，我还能有什么想法。

　　我侧对他，半倚着严嘉，好久。

　　“请进来坐吧。”他低低的声音。

　　严嘉微微皱眉，“桑岚，快进来。叔叔等着呢。”

　　人在他怀里，我扶着门框，进退两难，“我我……”

　　没等我想好该怎么说，严嘉把我腰一揽，随手关掉了门。

　　我努力保持之前没有被天雷轰过的姿态。我确实没有办法不被雷轰。苍天通过现实残酷地告诉我，不论过程走得是平淡还是曲折，无论是逃避还是面对，原来不过殊途同归罢了。大佬们说得好，出来混，欠的总要还的。可是我多么想告诉苍天，我们其实已经两不相欠，那么现在这账又该是怎么个算法？

　　我不明白苍天虐我，为什么还要顺带连坐无辜的严嘉。关于我和他叔叔间的事情，他是一无所知的。不是我想瞒他，而是我对于他和我前夫是叔侄的这层关系，同样也是一无所知。若是知道，我断不可能跑来寻找这样的刺激。

　　雅间里昏黄得恰到好处的灯光，特别适合谈事情，但明亮的不那么恰到好处地适合尴尬。

　　叔叔是我前夫，侄子是我男友，我在想这算不算一种乱伦？而且还像是老牛吃嫩草类型的。回顾上下五千年，我只记得唐高宗娶后妈，唐明皇抢儿媳，而我决然是没有武则天、杨贵妃那样的本事的，但或许将来在百年后遇见她们，大家是不是可以叹一声同是天涯沦落人？

　　我一直知道，我不很红颜，却很薄命。

　　严嘉捏捏我的手，我被迫停止石化，却不想抬头看。直觉两道令我由内到外都难受的目光一直锁着我。

　　“桑岚，打个招呼啊。”严嘉在我耳边轻轻提醒，努力想让我意识到见到长辈不打招呼是多么不礼貌的行为，而这种不礼貌的媳妇儿带回家家里人是不会赞同的，而眼前这位叔叔就是第一关。

　　我是个善于认命的人，要不然我早一尺白绫或者一片小刀了此残生，活不到今天。这推不开的命运，我认。我推开他握着我的手，轻轻抬头，迎上叔叔的目光，却鬼使神差地伸手做礼节性握手状，不带任何私人感情，“华总，你好。”

　　他的黑眸神色微动。

　　“你，你们认识？”严嘉在短短两秒后插嘴惊道。

　　我这才反应过来他好像没介绍过他叔叔姓甚名谁，而我怎么可能不知道，他叫华逍。

　　他低沉地应，“嗯。”

　　我收手坐下，除了沉默，我找不出其他姿态。

　　“哎呀叔叔你怎么不早说呢，当时电话里我跟你讲桑岚名字的时候你都没做声。”

　　他沉沉道，“不知是不是同一个人。况且你的女朋友，不管认不认识，叔叔总要见见的。”

　　“那是当然，不过叔叔认识就更好了。桑岚，我可能没跟你解释，我是跟我妈妈姓严，我爸爸是姓华的，所以我和我叔叔就不同姓……”

　　手机响了。吁，妈妈咪呀。正好借故出去透口气。

　　“不好意思，出去接个电话。”正要起身，却被严嘉拉住，“没事，外面吵，叔叔又不是外人。”

　　电话那头是同学兼室友兼死党明秀。

　　“岚岚啊，在哪呢？好消息，我领到那篇论文的稿费了，叫你们家那口子，晚上我请客。”秀秀很兴奋，嗓门很剽悍，而该死的手机效果出奇的好，相信包间内也不会有人听不见。

　　“今天不行，秀秀，改天吧，我……”

　　“选日不如撞日，今天是个好日子，不给面子是不是啊？”

　　“不是，现在我和严嘉在外面有点事，一时半会回不来……”

　　“叫你朋友也过来吧。一起吃个饭。”分辨出是谁在讲话，我愣了愣，抬眼看他。

　　他坐在角落微暗的地方，依旧俊美的脸，却蒙上一层阴郁色调，沉沉坐在那里，却还是暗自有一种独特的味道，兴许是光线的缘故吧。我恍了恍神。

　　“叫她过来吧。”他重复一遍。

　　严嘉拍拍我肩膀，轻声说，“可以可以。”

　　“谁啊？谁在说话？岚岚？桑岚！！！”

　　“好吧，你来金秋饭店吧。”

　　“什么？！金秋饭店？你要我来金秋饭店？！你你你，你没搞错吧！！可不带这么宰人的呀！！！”

　　“我来跟她说。”严嘉从我手中接过电话。

　　“秀秀吗？你过来一起吃个饭，今天不用你请。对，你只管过来就是。好好好，挂了。”

　　严嘉把手机还给我，对叔叔道，“桑岚的同学，明秀。她在学校那边，我开车去接她。”

　　叔叔抿口茶，点头。

　　然后他习惯性地搭上我肩膀，“正好你和叔叔认识，那你们就先聊聊，我去去就来。”说完起身要走。我条件反射地拉住他，“我和你一起去。”他笑了笑，牵起我的手。

　　酒店走廊上，他揽着我同行，亲昵地问，“怎么非要和我一起去？我叔叔很可怕？”

　　我摇摇头，“不习惯。”

　　严嘉一直很疼我，待我很好，穷追猛打追了我三年，去年情人节，城南月亮山上，他正式成为我的男友。和他在一起，有人说我捡到宝了，帅气阳光又多金，有人却并不看好我一个灰姑娘攀豪门的前景。我倒不在乎他有钱没钱，他有钱我也是自己打工养自己，他没钱我也还是打工养自己，我没要过他的一分钱。

　　我二十岁结婚，不到二十一岁就成了下堂妇，我不想再见到他，可肚子里却已经有了他的孩子，在这个世界我举目无亲，我连自己都养不活，更别提孩子，忍痛打掉孩子后，几乎花掉了我全部的积蓄，坐月子时不仅吃不饱，课外还得打工挣钱……那是一段我至今都不忍回忆的日子。

　　那几年我是那样地恨他，可过去的毕竟过去了，我还要生活，我不能用仇恨活着，只有坚强能让我活下去。当时全校甚至更大范围的人都知道我，一个大二就结婚的女孩，果然不到一年就离了，一个多么反面的早恋早婚教材，估摸着那会小学生写作文都会顺带把我当做反面典型抓进去。处在新闻中心的滋味真的不好受，在W市的大学最后两年，我一个人生生受了过来。后来我没指望这辈子还能遇到什么好人，以后随便找个老弱病残嫁了了事，也或者就这么孤单一辈子。

　　大四时不知怎么，我认识了严嘉，不知道为什么，他说他喜欢我。虽然我绝对是和桃花绝缘的人，可面对他的追求，我拒绝得很干脆。最简单的理由，他安静时有着和华逍一样优雅的侧脸，若整天面对这样的一张脸，我不能保证我最后不会心绞痛而死。所以，一开始我就告诉过严嘉，我离过婚，让他死心，可他说他不在乎。不在乎，这三个字，自打我离婚后，他是第一个对我这么说的人 。他刚开始追我时，很多人都认为不出几个月他就会另寻新欢，严嘉是U大计算机系出名的花花大少，可是，令我也吃惊的是，他这么一追，竟就是三年。不久前，他说要娶我，我虽没有明确表态，我相信他对我的真心，我以为我可以忘掉那段的愉快和不愉快，重新生活，可万万没想到的是，竟出了今天这么一档子事，事实天打五雷轰地告诉我，我的前夫竟是我将来未婚夫的叔叔，我是我男友的前任婶婶，别说他，就连我自己都没法接受。人都说世事难料，命运多舛，可是没想到我的命运竟舛成这副惨不忍睹的模样。

　　坐在他的车里，他专心开车，我却出奇地安静。我显然是不想再回金秋饭店的了，现在困扰我的最大问题就是，要不要把这残忍的真相告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