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若闻西木

5、明月之弓

　　一路向北，虽然只是八月，宁州的夜里还是寒气逼人。临时营地的帐篷里，翼在中仔细研究着摊在地上的地图。
　　他们这一队人除去护卫和新兵三十人，还有江允浩带来的十名路护。宛州路护名声在外，比起这些老爷兵来，甚至更精干些。倒是那十个新兵，有一半不大会骑马，年纪小的一个总是一脸愁苦，一直回头看着来路。翼在中没有怪他，只觉得他的家人怎么会放他来当兵，明明还是恋家的孩子。
　　他们一直沿三昧河向北，不必急行，六、七天应该就到青都。但看眼下的情况，这些新兵需要适应马背上的旅途。羽人并不善于骑马，他们轻盈的身体在马背上像一片树叶般飘忽。翼在中忽然想起了林秀，那个女孩子一开始也不能骑马，但风有天不知用了什么方法，让她变得像一个老骑手般熟练。
　　“翼统领。”江允浩走了进来。“路护们都安排好了，轮值的任务和你们分担。”他看了眼铺在地上的地图，露出赞许的笑容。
　　“难怪羽城主如此器重你，果然是靠得住的人才。”江允浩在翼在中对面坐下，随手收起地图，换上了简单的酒具。“不是什么好酒，但是还算清甜，自家酿的，统领可要一试？”
　　翼在中笑着摇头：“军务在身，是不能喝的……”顿了顿又道：“再淡的酒也不行。”
　　江允浩不以为意，自顾自倒了一杯，微微抿了一口，表情说不出的悠然。“一开始我还以为城主不会放你来。”
　　“为什么？”
　　“他说他不希望你冒险，把你当作自己的儿子一样看待。”江允浩抬头看着他，幽幽地说：“那时候我居然有点嫉妒你了，哈哈。”
　　“先生这话我不明白了。”
　　江允浩忽然一口喝掉了酒杯里剩下的酒，摇摇头没有说话。翼在中见他似乎在想心事，也不再追问，伸手倒了半杯酒，缓缓问：“江先生以前去过青都么？”
　　“没有。听说很美。”
　　“是啊，没去过的东陆人总觉得青都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地方。其实早就不是这样了。”
　　“听说，统领是本是青都人？”
　　翼在中闻言定定地看了他一阵，没有回答。他拿起另一个空的杯子，在手里把玩着。帐篷里一时安静下来。
　　“不如来一杯？”江允浩递过酒壶。
　　翼在中没有推托，任他倒了半杯酒，却没有要喝的意思。
　　“宛州是个什么样的地方？”翼在中端着酒杯，目光灼灼地问。
　　“宛州？那是很大的一片地方啊。天气暖和，人也很多，不像这里满眼都是树。”
　　“很繁华吧？有很多像江先生一样的大商人。”
　　“我算什么大商人。”江允浩讪讪地笑，“不过繁华未必好，人钱多了，难免滋长各种奇怪的欲望。宛州的大城市里铜臭气太重，远没这里来的舒服。”
　　翼在中淡淡地笑了：“江先生把这里想得太好了，其实人都是一样的，跟有钱没钱关系不大。”
　　江允浩点点头，没有接话。两人各自盯着自己的酒杯，似乎都在想着什么。半晌又一起抬头说：“其实……”异口同声的结果就是谁也说不下去，两个人不好意思地抓抓头，江允浩说：“其实我一直想去青都看看，经你这么一说，倒先失望了一大半。”
　　“其实……也不是那么坏。江先生去看过就知道了。”
　　“是啊，我一直很羡慕你们，拥有天空的人们，多好。”江允浩真诚地笑笑，心想，不知青都的姑娘们是否也都像眼前这位一样，拥有颠倒众生的容貌。不过在厌火这几日，倒是让他领教了羽人女子的美貌。初见时还很惊艳，久而久之觉得也不过了了。不过平均水平略高而已，没什么特点。他自小是在美女堆里混大的，眼光刁钻的很，能让他看上三日而不觉厌烦的，似乎还没遇到过——或许翼在中是一个例外？或许因为他不是女人？
　　江允浩越想越乱，只好再度专注地看着酒杯。翼在中倒是完全没在意，还伸手替他倒酒。
　　“江先生就不必再一直说好话了，这次任务看似简单，可是就连我这样的粗人也看得出这里面另有玄机。江先生若有诚意，是否该透露一二？”
　　江允浩抬起头，眼里透出一点意外。但他很快收拾好了表情，微笑着说：“不错，这次的事的确关系重大，不过我是个商人嘛，万物皆有价。既然要透露这么机密的东西给你，你是不是也该拿出点诚意来交换呢？”
　　翼在中心头一凛，一种不好的预感笼罩了全身。他注意到江允浩不再用尊称，而是直接用了“你”来称呼他。他觉得自己仿佛一下子被摆上了柜台，要拿自己的全部来讨价还价。
　　“江先生的话，在下不是很明白。”他避开对方的目光，心里已经乱了阵脚。风有天，如果是风有天一定不会这样。他暗暗叫苦。
　　“其实你明白，关于机密的事，你自己就有一桩，对不对？”江允浩慢慢起身，绕道他对面，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翼在中才发现对方个子很高，是羽人的那种颀长身材，甚至比自己还高半个头，却没有自己这么单薄。正想着，对方忽然伸出一只手拍了拍自己的肩，说：“你要信任我，你的这件事，正是我们这次的任务的关键。为了你自己，也为了外面那十个孩子，我们应该开诚布公的谈一谈。”
　　肩头那只手传来一阵隐隐的温暖，翼在中很难说清这种感觉，只是忽然觉得很安心。甚至觉得……很安全。而安全这两个字，这么多年来只是一种美好的愿望。
　　他艰难地张开嘴，舔了舔紧绷的嘴唇，说：“好吧，你发誓你不是在骗我。”
　　江允浩胡乱点点头，脑子里都是他刚才舔嘴唇的动作。
　　“你知道我最想要的是什么？”等待很久也没有下文，江允浩只好开口提醒。
　　“抱歉，在下不知。”
　　江允浩摇摇头，叹了口气，向翼在中伸出一只手。
　　“先生何意？”翼在中一愣。
　　“能否借统领兵器一看？”
　　“哦？这个么？”翼在中翻手抽出身后的长弓。那是一把上好的精钢角弓，但只是厌火亲卫的标准装备，没什么出奇。
　　江允浩摇了摇头，手势不变。翼在中盯着他，脸色渐渐凝重起来。
　　翼在中贴身软甲之外，罩了一件宽松的厚锦袍，刚才的角弓就背在锦袍外面。而锦袍外还有一件短斗篷，如果细心看，会发现锦袍里面，似乎还有一样东西。
　　“江先生真的要看？”他并不意外，只是本能地不相信。
　　江允浩缓缓点头。
　　翼在中迟疑了一下，解下了斗篷。淡青的袍子褪下来，那样东西便露了一角在外面。
　　一柄黑色的短弓。
　　翼在中没有动手去拿身后的弓，而是看着江允浩。“我有个问题。”他抓紧手里的斗篷，身体慢慢紧绷起来。“江先生是不是早就知道我的事情？”
　　江允浩慢慢放下手来，目光转向了别处。
　　“你的事么，我是知道的。我只是要证实一下，而作为交换，我会告知你关于我的事，还有另一个人的事。”他转过头，一字一句地说：“这关系到这里所有人的生与死，你明白么？”
　　翼在中一愣，本能地抓住了身后的弓。
　　“不给我看看吗？”江允浩再次伸出手。
　　迟疑中，翼在中抽出了短弓，却不是递出去，而是对着江允浩张开了弓弦。虽然没有箭在弦上，但江允浩还是感到一阵寒意。
　　“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知道我的事？你想要什么？”翼在中平静地问。他的表情让江允浩确定，如果答案不合他的意，他一定会杀了自己。觥筹交错与血溅当场之间，其实也不需要什么过渡。比起笑着杀人的那些家伙，翼在中已经算嫩的了。
　　江允浩迅速估计了一下如果谈判失败，他活下来的概率有多大。虽然现在弦上无箭，但羽人搭箭的时间快得可以忽略不计，翼在中就算不是高手，这样的距离他也根本无法避让。所以，存活率为零。
　　关键时刻，蛮力是不管用的。江允浩目光一转，动用了自己最诚恳的表情，那一刻他散发的魅力足以使满月黯然失色——在心底里，江允浩对于自己做商人的能力还是很满意的。
　　“我正要告诉你这些，但首先你要明白，我们并非敌人。”江允浩坦然上前，轻轻拨开羽人紧攥的弓弦。这个动作似乎完全没有力道，却让翼在中无法抗拒。他明白，除了武力之外，还有更能震慑人心的东西存在。
　　转手之间，短弓已经到了江允浩手上。他仔细端详着墨色的弓身，上面的纹理几乎要被磨平，但还是能隐约看见一行淡淡的神使文。
　　“明月之弓，逐风之翼。”江允浩读出了这句铭文。翼在中瞪大了眼睛，“你懂得神使文？”
　　“只是这一句而已。”江允浩把弓还给他。“原来明月之弓真的存在。”
　　“什么？那外面的两千……”
　　“只是普通的长弓而已。”江允浩摇摇头。
　　翼在中一时间失却了言语，只能更紧地抓着手里的弓。下意识地，一种似曾相识的恐惧顺着弓弦爬上了他的身体。
　　这是一个陷阱。他在心里默默地低吼。

　　“我知道你不信任我，但至少听我说完。”江允浩走过去，拾起掉落的披风披在仍旧失神的羽人身上。
　　“这个故事，说来话长，希望中间不要有人来打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