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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4、124章 岐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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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4章岐亡
暮色四合,少年透过一方小窗,静静地看着那枚落日。
今日的夕阳很美,像一颗鸭蛋里流出的溏心蛋黄,橘橙的色泽蜜一样诱人。
云寐不禁看得有些发怔,从九月起,他在蜀青书院的安静日子便被骤然打破,一件件事情紧锣密鼓地席卷而来,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好好看过夕阳了。
先是君国起兵进犯家国,再是兄长战死疆场,他被父王急召回宫,封为王太子稳定朝局。可惜他不是兄长,朝政上的事情几乎无从下手,兄长自小就作为储君培养,兵法军事均有涉猎,而他作为嫡幼子,从小便只专注于自己的兴趣,无心朝政,他知道这也是父王乐见其成的,然而到了关键时刻却成了弊端,他帮不上什么忙。
不过那时虽然战事吃紧,但还有他国势力暗中相助,岐海不至于败得那么快。坏就坏在,宫中出了奸细,一包毒药害死了年迈体弱的岐海王。为了稳定民心,朝中略去繁文缛节,王太子即刻登基为王。短短不到一月的时间,云寐根本不可能成长为一位合格的王太子,更逞论一位王。
那时的岐海就像一艘巨轮,被迫换上了一位青涩且毫无经验的舵手。
云寐明白,他如果不尽快成长,在这片波涛汹涌的海水上,巨轮触礁沉底是早晚的事情。
可惜没有时间给他,岐海王一殁,短短几日,军心涣散,流言四起,岐海被君国打得节节败退,直捣王城。
他成了亡国之君。
城破那日,他脱下只穿了几日的龙袍,着一袭素白长衫,带着岐海王室和朝臣投降。
他们这些王室俘虏被君国军队押往君临城,一路受尽苦楚,直至今日,他才恍然自己已经许久没有闲暇看过落日了。
云寐不错眼地看着,只是看久了,他的眼底却猝然流露出一股透彻心扉的悲意。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似是被那枚落日刺痛了,少年颓然地垂下眼睫,眼尾不自知地滑落一滴清泪。
云寐在原地枯坐了一夜,次日一早,外面传来喧闹声,他无甚动静,只是坐在昏暗的囚室中沉默聆听。
不多时,那喧闹声便朝着他所在的方向一路而来,门被打开,他才抬眸看了一眼,什么话都没来得及说,便被两个厂卫押着出了囚室。
“王叔!”
路过一间囚室时,有个清脆的童声急急唤他。
云寐脚步一顿,他知道此时本不该与族人有过多交谈,但此去生死难料,往日或许再也没有说话的机会了。
他压下心底的悲凉,低声恳求道:“……还请几位爷容我说两句。”
押着他的厂卫不耐烦地道:“快点!”
云寐的目光这才投向囚室,透过囚门,他看到囚室中坐着一名面色沉郁的女子,刚才唤他的女童六七岁的模样,正牢牢扒着囚门,眼巴巴地朝他望来。
那是他已故兄长的妻女。
云寐走近两步,声音柔和地说:“柳柳,你唤王叔可是有什么事?”
“王叔,你要出去吗?”
“嗯。”
小女孩白净的脸庞脏污不堪,一双眼睛却清澈如泉水:“那王叔,你可以带一串糖葫芦回来给我吗?我已经好久好久没有吃到甜甜的东西了。”
云寐眼底一涩,应了声:“……好。”
“一定不能骗我。一定要带回来喔。”小女孩从囚门里伸出短短的手臂,郑重其事道,“拉钩,谁骗人谁是小猪!”
“好。”
云寐伸手,跟她钩了小指。
虽然约定了,可他知道自己或许是要毁约的。
云寐有心再同兄嫂说两句,可惜厂卫等不得了,上来押着他就往外走,将他塞进一架密闭的马车后,车轮立刻轱辘轱辘滚动起来。
隔着厚重的车帘,他看不到外面的景色,不知道自己会被带去哪里。
他更不知道的是,在他离开后不久,数十个西厂厂卫闯入奴隶营,个个面色冷厉,要将岐海王室俘虏全部带走。
·
晨光初绽时,食月终于看到了君临城的城门。
她轻轻松了一口气,天气太冷,瞬间化作了白茫茫的雾气。
“大人,直接进宫?”
“嗯。”
一行人打马进城,朝着王宫笔直奔去。
路过菜市口时,食月突然勒马停下,此时时辰尚早,却已经有厂卫在此处清场,似是要着急处理掉什么人。
观其服饰上的纹样,是西厂的厂卫。
她问付仁派给她的人:“今日可有谁要斩首?”
那人摇了摇头:“未曾见刑部发文公示。”
顿了顿,他又补充:“或许是陛下临时下的旨意。”
所以出现在菜市口的不是刑部,而是厂卫。
食月眼神凝肃。
三厂是君王的利刃,想杀谁,不用通过刑部便杀了,但那一向都是在暗地里处置掉,不会像今日这般大张旗鼓,避免行刑时引得百姓群情激愤不好收场。
除非……
食月目光一沉,拉着马头换了个方向,四蹄狂奔而去。
其他人也不多问,忙打马跟上。
“柳儿!你们要带我的柳儿去哪里?!”
食月方抵达关押岐海王室俘虏的奴隶营,便瞧见一个形容憔悴的年轻女子疯狂挣扎,双手试图抓住被带走的小女孩。
那六七岁的小女孩被捂着嘴抱走,一双清澈的眼底露出深深的恐惧,眼眶无声地滑落数不清的泪水。
食月吩咐:“去将那孩子带过来。”
付仁派给她的人很好使唤,即便是换了个临时主子,得了令也从不问缘由,直接动手执行。不多时,那小女孩连带她的母亲便被抢了过来。
西厂厂卫认出食月的身份,表面客气实则强硬地说:“平大人,这可不是您可以插手的事情。”
食月冷声震慑道:“陛下此行召我进宫便是为了此事,你说我能不能插手?”
西厂厂卫听她这般说,心中有些惊疑不定。
食月扫了一眼被捆成一串准备拉去菜市口斩首的岐海王室俘虏,沉着脸色吩咐道:“现在还不到时候,将人都关回去。”
西厂厂卫尚且还犹疑不定,当然不可能对方说什么便做什么,他正要派人去宫里问问西厂提督时,奴隶营内突然涌进大批东厂厂卫,将所有人团团围住。
为首的人是血九,他朝食月作揖道:“陛下急召,误了时辰可不大好,还请平大人速速入宫,此处自有东厂给您看着。”
食月不是第一次见血九,却是第一次认真打量对方,此人看着有十七八,模样清秀冷峻,尚且还是少年的年纪,就已经是付仁的得力属下,想必实力不容小觑。如此,只要她信得过付仁,便可放心进宫。
可是,她信得过付仁吗?
即便对方示好,还给了她人手,但焉知不是麻痹她。
她可没有忘记,付仁曾几度要取她的性命。
食月沉吟片刻,点了点头:“交给你了。”
留下东厂和西厂两方对峙,她回身上马,离开了奴隶营。
“大人,这不是进宫的路。”跟在她身后的护卫见方向不对,怕食月走错路,忍不住出声道。
“我知道。”
一盏茶后,食月抵达毕府,让门房给毕思传个信,她有要事相商,请求务必见上一面。
不出片刻,门房来回复:“少爷不在府上。”
食月抬头看了看天色。
大清早的,不在府上?
门房视若无睹,低着头客气道:“您请回吧。”
想必是有人授意,才叫她吃了个闭门羹。
食月点了点头,骑马离开,却没当真离开,而是绕到了毕府后面。
护卫看到她挽起宽袖,拍拍手掌,捏捏指骨,一副活动筋骨准备干大事的模样,忍不住瞠目结舌道:“大人,您、您莫不是要……”
“你们暗卫也是见过世面的,翻个墙而已,莫要大惊小怪。”食月语重心长地教导道,“古人言,山不来就我,我便去就山。”翻个墙还不忘引经据典,好像她干的是什么光明正大的事似的。
话音刚落,便听到拐角处的窄巷里传来“叭叽”一声。
她几步绕过去,看到一个面朝青砖趴在地上的白衣公子。
食月:“?”
那公子似是觉得丢脸,趴在地上一动也不动。
她试探道:“毕思?”
本来想要装晕过去的毕思:“……”
他轻咳一声,手肘撑地站起来:“让你见笑了。”
食月顺手扶了他一把,闻言笑道:“好巧,我也正要翻进去见你。”
少年双目微睁:“?”
他翻自家墙还情有可原,平月翻他家墙那可真是太胆大包天了!倘若被府内护卫抓住,脸面丢尽事小,要是误伤性命那可就难以挽回了。他眼底露出不赞同之色。
“我说笑的。”食月含笑,“你不会信了吧?”
毕思顿时松了一口气,面色缓和下来:“我信不信又有何妨?以你的为人,断不会做出如此出格之事。”
一众目睹了全程的护卫:“……”
真是好大一个天真的公子。
简单寒暄后,食月便要同他说正事,不过还未开启话头,她先抬了抬眼。
被她淡淡地扫了一眼后,一众护卫连忙自觉退到足够远的地方。即便身负武学也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了,食月才满意地收回目光。
时间紧迫,又是面对毕思,她便直接切入要点:“陛下要于今晨将岐海王室俘虏尽数斩首,你阻是不阻?”
“自然要阻。”毕思面色一凛,郑重道,“我便是听闻此事,才从家中出来。”
“那正好,方才我已经借东厂之手拦下来了,只是拖不了太久,东厂我也信不过,还需要请你过去一趟。”
“该去的。”毕思应下后回过味来,忍不住皱眉,“只是东厂什么时候同你扯上关系了?”
东厂笑鬼可不是好相与的,绝不可能做慈善。
除非……他们将算盘打到了平月身上。
“没什么关系。”食月抬头看了看天色,“我这便要进宫了。那事就劳你费心了。”
“好。”毕思点头,“你速速去吧,莫要误了时辰。”
食月不再逗留,抛下一众护卫翻身上马,一骑绝尘而去。
毕思收回目光,跟护卫要了匹马,朝着相反的方向策马而去。
却不知在毕府的围墙内,正有二人站在远处旁观了毕思的翻墙行径。
“老爷,要不要派人去拦?”
说话的是毕府管家,自从公子知道君王要将岐海王室俘虏斩首一事后,老爷便防着他出府,没成想还是被钻了空子。在此之前,他们也没想到一向自持有礼的公子,竟然会干出翻墙这等顽子行径。
“不用拦了。”
管家正要说出自己的担忧,又听毕元靖道:“往后都不必拦了。”
管家一愣。
他心底琢磨出了意思,只是不太敢相信。
片刻后,他听毕元靖淡淡地道:“你即刻去通告世人,毕府长子毕思屡次违抗父命,擅作主张,为不孝子,今日起逐出家门,与我毕家再无干系。”
管家满目震惊。
这十多年来,老爷有多重视公子他都是看在眼里的,只是没想到如今说弃就弃了。
见他磨蹭,毕元靖眉毛一竖,冷道:“还不快去?”
管家无暇再伤感,忙应了下去办事。
·
卧龙殿。
君王侧躺卧在榻上,闭着眼假寐,榻旁跪着两个美人给他捏肩捶腿,一女一男,俱是人间绝色。
孙守平轻手轻脚地挽了珠帘进来,他小心地瞧了一眼君王的脸色,才放心道:“陛下,昨夜吃的丹药可还合您心意?”
“不错,可比御医堂那些个废物顶用多了。”刘狩掀起眼皮,懒洋洋地瞥了他一眼,“这术士从哪里找来的?”
孙守平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刘狩见他一副犹豫的表情,不耐道:“不想说就不用说了。”
孙守平忙赔笑道:“倒也不是奴不想说,只是这人啊是大王子殿下推荐来的,还特意央人嘱咐奴婢不要让陛下知道,以免您听了不愿用。本来奴不打算叫那术士露脸的,昨夜也是瞧您疼得没办法了,这才斗胆叫他来试上一试。”
刘狩语气不咸不淡地道:“他叫你用,你就敢给朕用了?”
这个“他”指谁不言而喻。
“诶唷。”孙守平连忙跪下,麻利地认错,“奴婢有错。不过陛下放心,奴也是查过此人的,这术士年方六十有二,已经在栖霞仙山修道四十年,此番下山是大王子殿下亲自去请的。”
三厂作为君王的眼睛遍布全国,与大王子刘宏有关的消息,刘狩早就应当知晓的,只是他近来身子不好,精神不济,不但许多奏折无暇去看,连三厂呈上来的密信也都垒成了一座小山。
刘狩的脸色顿时变得有些难看,孙守平察言观色,连忙在君王发作前开口道:“那术士瞧着只有三十,且身强体健,不像是六十岁的人,想必是驻颜长生有道,陛下要不要再吃粒丹药?”
刘狩冷冷地扫了他一眼:“拿来。”
孙守平低眉顺目地伺候君王吃过丹药后,殿外来人禀报:“陛下,岐海亡国之君已押至金銮殿。”
刘狩闻言,神情阴鸷冷漠地吩咐孙守平:“开斩。”
“岐海余孽,一个不留。”
·
食月在宫门前下马,没看见招福,便想找个资历老的内侍带路,路上顺便问问宫里的情况。
不想她的视线才往内侍堆里一扫,往日里争先恐后靠上来的内侍都眼神躲闪地避开了视线,唯恐她指到自己带路。由此倒是可以推断出,宫里现在的风向想必是对她不太好,这些内侍才想要避嫌,以免遭了池鱼之殃。
他们不愿意,食月也不勉强,她正要大步流星地走进宫门,突然有个低哑的少年声音传进耳中。
“大人若是不嫌弃,奴给您带路。”
声音是从一众内侍后方响起。
她转眸一看,一个身形瘦弱的少年低着头从一众内侍后面走出来,他那身内侍服看得出来有些陈旧,深颜色的布料洗得发白,有点起球,也不太合身,偏大,穿在他的身上显得格外单薄。
这名少年显然在内侍中没有什么地位。
食月想了想,含笑道:“不嫌弃,劳烦你了。”
他尚且镇定的神色变得有些局促:“大人,您请。”
前往金銮殿的路不远,却也不算近,脚程快的也要走上两刻钟。
食月瞧着一路上远远避开的内侍和侍女,心中扼腕叹息,这么大个王宫,竟逮不到一人询问。路途已经过半,她心中琢磨着要不借口去更衣,得个间隙出去打听消息好做准备?方打定主意,恰好行至偏僻处,那穿着陈旧内侍服的少年紧张地看了左右一眼,突然低声同她说道:“大人,此次面圣请务必小心谨慎。”
她眉毛一挑,语气温和道:“此话怎讲?”
许是第一次干这样的事,又许是被打骂惯了心中害怕,少年全身紧绷,又神情局促地看了四下一眼,才压低了声音继续道:“昨夜宫中折腾一宿,死了三个御医,两个美人,五个内侍,听说是那位发病了,后来吃了一位外来术士的神丹妙药,今日清晨才堪堪消停。半个时辰前不知怎的,又叫西厂从宫外奴隶营抓回来几个小娃娃,还搬出了许多刑具。”
他脸色有些难看地说道:“也不知道是要用来做什么,但奴心中总觉得,终归不是什么好事。这两日那位的心情阴晴不定,大人您切莫触怒了,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食月看了对方一眼,以他在宫中的地位,自然不知道今日是君王要对岐海俘虏赶尽杀绝的日子,再退一步说,即便只是个寻常普通的日子,不论刘狩的心情是好是坏,都不会影响这个有暴君之名的男人肆意杀人,但正是因为他人言微轻,一不小心就会被人碾死,能大着胆子说出方才那番话才极为难得。
而且,他所说的也并不是全无参考作用,从她手中目前所掌握的信息来说看,完全可以窥一斑而见全豹。
她问:“你为什么愿意同我说这些?”
少年愣了一下,方轻声道:“奴是想谢谢您的赠药之恩。”
赠药之恩?
食月想起刚上值那日的所见所闻,顿时了悟,原来他便是那个刘姝驯服不了,丢进宫中惨遭宫刑的少年。
“既如此,我们也算旧识了。”她问道,“还不知你叫什么?”
见她并不提起那件事,对他的态度也并无轻蔑嫌弃,少年心里放下了忐忑不安,微含腼腆地应道:“我以前叫杨小屋,入宫后被赐了名字,现在叫来福。”
食月点了点头,又询问了宫中一些细枝末节的小事,来福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即使旧衣裹身,但掩不住这少年本就生得剑眉星目,肤色如蜜,和她说开后,眉眼间更是神采飞扬,透出少许还未被深宫磋磨掉的张扬肆意,像是草原上的一只雏鹰。
难怪刘姝会对他下手,雏鹰尚未长成,难免会吸引猎人去驯服。
交谈的时间过得很快,不多时,食月便站在了金銮殿的台阶下。她正要踏上台阶直入前殿,旁边响起一个阴柔低沉的声音叫住了她。
“平大人,你走错路了。”
食月心口一跳,侧首,通过对方朱袍上的凶兽暗纹认出了来人。
屹今为止,君国四大太监她已经见了其二:东厂提督付仁、掌印太监黄吉安,而这便是其三——
西厂提督,孙守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