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虹》杜阿来

3、危机

　　文是和玲珑吃罢饭，西崽从楼上下来，对着玲珑道，“宋少爷让您在这里等他片刻，他一会儿就结束。”然后又侧身对着文是道，“宋少爷让您先回去。”
　　文是刚刚平息下去的情绪又被点燃，把手中的帕巾扔在桌上，“哥也太过分了！”指了那西崽，有些恨恨道，“去，你去，你去告诉他，我们现在就走了，都走！”西崽站在那里好不尴尬，站也不对，走也不是。
　　宋玲珑对着文是摇摇头，然后示意西崽先离开，看着西崽离开的方向有些好笑道，“你难为他做什么，他也只是个传话的罢了。”看着文是不豫的神色，玲珑身子微微往前探探，动作轻快，带着些撒娇的意味，“我知道你担心我。你先走吧，我在这里等他。”看着她这样，文是的脸色才稍微缓和下来。
　　玲珑微微垂着头，细长的手指在铺着亚麻桌布的桌面上画着圈，一圈，两圈……她跑啊，走啊，逃啊，好像还是回到了原点，“我们也总该有个结束的。”
　　文是叹了一口，却又当真是无可奈何，好像是郁积的闷气不知道撒向何处，有些气冲冲地拿了手袋离开，已经到了门口，又折回来，走到玲珑身边，紧紧地握着她的手，“玲珑，无论如何，要好好活着，幸福地活着。”
　　玲珑的眼睛被一股湿气氤氲，几乎都要看不清眼前的文是，她死死地忍着，展开笑颜，“好，我答应你。”
　　文是走后，玲珑还坐在原来的位置上等宋幼炎，不一会儿，阿仁过来，比了一个手势，请玲珑跟他走，“玲珑小姐，少爷在车上等着您。”
　　玲珑对着阿仁点点头，道，“好。”虽说都姓宋，可是谁都知道，这其中是千差万别，文宜是七小姐，文玉是四小姐，文是，文悦，文兰……只有她是玲珑小姐。
　　阿仁在前面走着，玲珑走在他的后方，阿仁微微侧头只是眼睛还盯着前面，声音压得很低，“少爷今天心情不好。”玲珑轻笑了一声，“知道了。”末了片刻，还是说了句，“谢谢你。”宋幼炎的人总是训练有素，从不多说话，今天阿仁这样的提醒，已是破格，大概宋幼炎的心情是真的不好。
　　阿仁再也没说什么，只是走到车前，帮玲珑打开了车门，比了一个请的姿势，然后小跑着绕到汽车那边坐上副驾驶。宋幼炎只在玲珑上车的时候看了她一眼，神色不明，就又把眼睛闭上假寐。饶是开着车窗，车内的酒味还是很大，不知道他究竟是喝了多少，宋幼炎的面上绯红，许是不舒服，喘气的声音也是有些粗重。一直到小公馆门口，车内都是一片静默。车子刚在院子里停好，宋幼炎就睁开眼睛，声音有些冷，“下去。”
　　前面的司机一言不发地下了车，阿仁有些犹豫，转身看了一眼宋幼炎，神色里有些不安，宋幼炎只是又看了一眼，阿仁顿了顿，还是打开车门下了车。只留后面的玲珑和宋幼炎在车上。
　　刚一下车，阿仁就叫来掩在暗处的人，低声吩咐道，“提高警惕，一定要守好。”扭头看了一眼亮着灯的屋子，强压下心中的不安情绪，阿仁一闪身，身影已经消失在这黑夜中。
　　玲珑和宋幼炎就这样坐了很久，久到玲珑觉得这样坐着也好，那一直滴答滴答向前的时间好像停了下来，时间静止，唯余她和他。宋幼炎突然有些孩子气般地噔噔两声把脚上的鞋子踢掉，然后侧身把头躺在玲珑的腿上，面朝着她，有些发热的脸贴在她的衣服上，她的衣服上带着些夜晚的湿凉，贴在脸上凉凉的，其实这样，他一点也不舒服，车内空间有限，他修长的腿蜷曲着，“玲珑，我都已经答应他们了，什么都答应了，可他们还是容不下你。”他的声音低沉，因面朝里，声音听起来翁翁地，几乎要听不真切。
　　玲珑的手扬起来又放下，几个手指不停地捏搓着，直到指甲都发了白，到底还是又扬起来轻轻地放在他的头发上，微凉的手在他的头发上游移，摩挲，“我知道，不过这样不也挺好的，我们在一起，谁都不开心。”是啊，谁都不开心，连故事中的他和她都不开心，还有谁能开心，她们在一起就碍着了所有人。
　　宋幼炎放在她腰间的手一点点收紧，隔着薄软的衣料，他的大掌滚烫，灼热着她的寸寸肌肤还有心，他几乎要把自己揉进她的身体里，“玲珑，我们该怎么办，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玲珑声音哽咽，她咬紧牙拼命地忍，不能哭，千万不能哭，“哥，这样也挺好的，真的挺好的。放过我，也放过你自己。我们以后啊，都好好的，日子还长着呢，还长着呢……”他们纠纠缠缠这么久，也该结束了，如果注定没有结局的话。
　　宋幼炎嘴唇阖动，却发现自己的嗓子发紧，胸口又是闷得厉害，一句简单的话也像是说不出口，好半天，他一片空白的脑子才逐渐清明，“父亲让幼舟问我，”他的声音暗哑，像是在沙漠中行走了好久的人，嘶厉的喉间连发出一点声音也是锥心的疼痛，“是一个你重要，还是宋家重要。”静谧的车内，她只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轻轻弱弱的。窗外有风声，透过窗子传来来，是悲痛的呜咽声，断断续续的，像从她的胸腔里发出来一样。这样的声音，在这寂静的夜里，那么清晰，被深深地烙在心底，盈盈绕绕，永远也散不开。
　　那一次，他选择了她，几乎要了母亲的半条命，可是她却放弃了他们。现在，他是没得选。她像是长久等待审判的罪人，真等到了最终审判来临的时候，她又茫然不知所措，明明是自己一直希冀的结果。也好，她终于可以从泥沼里脱离，开始新的生活，真正的新生活。
　　他们就这样彼此拥抱着，汲取那最后一点温暖，贪图最后一刻的放纵与欢愉。过了好长时间，宋幼炎又重新坐起来，抱了玲珑坐在他的腿上，玲珑想要挣脱，他强劲的胳膊紧紧地搂着她，叹息道，“你就老实一会儿吧，”像是极其无奈，“就这一会儿了。”抬起她小巧的下巴，她水盈盈的眼睛可真好看，他情难自禁，用自己湿热的唇吻遍她的脸，再艰难他们也要一起度过去，再痛苦他们也要分开，额头相抵，他的声音已经恢复了惯常的冷静与自持，“这房子是我自己买的，留给你，医院那处我去看过，地方太小，到底还是不方便。”然后他又拿出一个资料袋，“这是叶姨留下的，我又添了些给你凑了整放在银行里，到时候会有律师来找你，有固定的利息。”玲珑有些不安地在他怀里扭动，宋幼炎按着她，声音像是疲惫到了极致，“我知道这些东西你未必瞧得上，但是留着总是好的，听话。况且大部分都是叶姨留给你的。你不要，就都归宋家了，不能便宜了他们。你乖乖的。”说完，他把纸袋子往她怀里递。
　　她接过袋子，捏得紧紧地，粗糙坚硬的牛皮纸都起了皱，用了全力，晶莹的指甲泛白，手背的青筋凸起，明明全身都使上了力气，声音却是轻软，“好。”
　　宋幼炎的眼眸不知落在何处，可他就是知道，伸手包着她用力的那只手，一点点帮她缓解那份剑拔弩张，“这些东西，它们本身并不坏，对不对。别怨，以后好好的。离宋家远远的,好好地活着。”前廊的灯光并不太明亮，一阵风吹过来，灯光晃动，一明一暗的光打在他们的脸上，窗外柳动蝉鸣，一股淡淡的幽香飘进车内，其实这样的气氛很好，他们两个人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这般平静地相处了，已经有好久没有这样地好好说会儿话了，也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直到阿仁在车外低低地唤了一声。“大少爷。”宋幼炎松开玲珑，拍拍她瘦削的背，“你进去吧，我回宋宅。”玲珑拿着袋子下车，脚下有些迟疑，到底还是忍住了再转身看看他的冲动，头也不回地朝屋里走去，越走越急，几乎是一路小跑，她的心热，脸热，连头脑也是被烧得晕晕乎乎，可是手脚冰凉。
　　宋幼炎坐在车上看着她一路进屋，才吩咐人开车，车子才刚一启动，就见玲珑又从屋子中出来，他急匆匆地下车只当玲珑又回来，此时阿仁已经看见跟在玲珑后面的人，打了个手势，然后急匆匆地冲在宋幼炎的前面护着他，藏在暗处的人都涌了出来，晃动的廊灯闪过来，宋幼炎才看清玲珑的后面跟着一个人，拿着黑黝黝的枪抵着玲珑的头。也就是一眼，他觉得自己已经在发疯的边缘，浑身所有的血液直往上涌，他嘴唇微抿，一双眼睛充满了血丝，他整个人忍不住地颤抖，紧握着拳头，指甲已经深深地陷入了掌肉里，浑身上下透着说不出的肃冷还有毁天灭地的疯狂，对着那人，他声音冰冷，“放了她，想要什么我都答应你们。”
　　后面的那人笑了出声，有些尖细的声音听起来异常刺耳，话是说得流畅只是发音有些奇怪，“宋大少爷现在倒是这般爽快了，我们合作的诚意还是有的，只是之前几次的会面不算太愉快，”抵在玲珑头上的枪又似乎加重了些，随着他的动作玲珑的头更低了些，她强装镇定，可到底没有这样的经历，身体微微的颤抖和发白的嘴唇透漏出她的害怕与恐惧。
　　一阵风吹过，灯光晃过宋幼炎的脸，他的面色已转平淡，脸上带着悲悯的表情看着持枪的人，持枪的人却心生恐惧，宋幼炎的眼神看着自己像是看着将死之人。
　　强自压下那股通体的寒意，他慢慢地说道，“宋先生，所以，我们也就只好出此下策。”
　　宋幼炎不着痕迹地移开眼神，只有他自己知道，现在的他有多害怕，那种可能会失去的她想法已经让他快要失去理智，他连再多看她一眼的勇气也没有，他咬紧牙关，狠厉的劲道让他的腮帮子跟着一跳一跳，他竭尽全力地控制自己，“好，你放了她，我们可以再谈。”
　　“你们中国有句话叫先礼后兵，今天我就相信你，同样地，我也希望你能信守承诺，要不然这样的事情，谁也保不准什么时候会再发生。”
　　“好。你让她过来。”
　　那人慢慢放下手中的枪，对着玲珑说，“过去。”
　　她强装的镇静已经快要耗尽，她只觉得自己胆小又怯弱，脚步虚浮，一步一步地朝着宋幼炎走去，他的眼里中尽是温柔还带着些鼓励，她突然想到那个时候，他在院子里教自己骑自行车，他也是这样站得离她一段距离，温柔地鼓励着她。就在她伸手触到宋幼炎手的那一刹那，他一下把她揽在怀中，紧紧地箍着她，玲珑听见身后的打斗声，嘭嘭两声枪响也那么清晰，她浑身僵硬，耳边是他温热的气息，低低浅浅的声音哄着她，不要怕不要怕，她偎在他的怀里，拥着她 的胳膊那么用力，像是要把她勒紧他的身体里，疼，可也是前所未有的安定。
　　刚还拿枪指着宋玲珑的中居次郎怎么也不会想到，就这样，他被悄无声息地处决在这夜晚，被深埋在陌生的土地里。他才踏上这片富饶的土地不久，他暗藏着的掠夺财富的肮脏心思才刚刚显露，他才刚开始伸出侵略的獠牙，可是他已经没有机会了。如果有机会，他要告诉间濑先生，您还是小瞧了中国人禁烟的决心，他还一定要告诉故乡的亲人们，不要来，不要有奢望，因为这片土地上不仅有遍地的黄金，丰富的物产，这片土地上，更有守卫这些黄金与物产，守卫这片土地且早已恨他们入骨的战士，这些战士，有的身穿制服奔走在前线，有的行走在无人的黑夜，有的用金钱织就一方细密的网，有的用文字吹响前进的号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