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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6、第 15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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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下的人在蜿蜒的石阶上隐隐现出身影,想来是快上来了。这不禁让我怀疑起这盘棋我到底下了多久来——在那接近真实的虚无环境里,我以为过了整整一个时辰。
大师兄顺着我的目光望下去,停顿一下,又去看亭子里那盘已经被封存起来的棋,对我温声解释道:“一花一世界,一树一菩提。是一个小世界。”
小世界。我恍然。
这是仙人时代,乃至神话时代才存在的说法。
世界包含万物,自然也穿插有时间。在小世界里,时间的流速是不同的。
过往是一个多么辉煌的时代,那些神仙大能们竟然能创造出诸多小世界,将作为真理标准之一的时间也纳入掌控范畴。
我心有所慨,问他:“佛祖真的生来就是佛祖?”
他看向我,目光温和,答:“在神话时代,他们生来就是神。”
“那在这个时代,他们也是世人心中的神。”我低头失笑,复又去看石阶盘旋向上。
再往上走,就是去到岐山大师那儿,见到婆婆了吧?
见他不答,我想了下,又问:“天道可有情?”
他望天,想了好久,久到我们都快走到岐山大师的小院了,他才答:“天若有情天亦老。”
这不算是个回答。我拧眉。因为下一句是师父他老人家说的“人间正道是沧桑”。
这不是真理,这应该是来自世界之外的词。
在没有能力踏出这个世界之前,我们都渺小如尘埃,只会站在脚下的土地上仰望星空,询问一些虚无缥缈的问题。
如此无关紧要,甚是可笑。
我停下,问他:“婆婆为何现在决定去荒原?”
“不知道。”他摇头,声音低沉缓慢,像是山间的风,“有时候,一个人会很突然的做出一个决定。”
“如果是这样,那肯定不是因为我。”我叹息,扯起嘴勉强笑了下。
毕竟,如果是因为我,那她五年前就去荒原了。
人活得越久,看到的东西就越远。亲情在那时候,在他们的生命中就只占很小的一部分了。更多的,其实是她身上所肩负的责任。
“现在,蛮人中,男人全都死了,只有少数女人还在屈辱活着。我一直在想,当初允诺第一将帅让女人活下来是不是做错了。”
荒原上的草,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无论是蛮人还是荒人,他们的命都和野草一样贱。婆婆此行,想必是在书院里听闻到了某些蛮人的事。
“这些都只是猜测。马上就能见到她了,何不亲自问问呢?”已经走完最后一阶石阶,前面就是岐山大师的小院,远远就能看见门扉大开,灶房有炊烟升起,大师兄低头建议我道。
我顿住,微妙的想了下若我问她这些话的场景,不由拧眉,“说出来矫情,怕她打我。”
连我自己都觉得矫情。
婆婆是个洒脱之人,性格同她教给我的拳法一样干净利落,果断决绝,如若见我这么拖拖拉拉,想必是真会打我一顿的。
见他失笑,我懊恼,“不过就是多想了一下。不准和婆婆说!”
而且,我也是一个很果断的人啊,只不过,就是在这件事上……心有羁绊,割舍不下。
“好好好,不说,不说。”他莞尔来摸我的头,试图安抚我的情绪。
我冷哼一声,不想理他。
“说什么?”婆婆在这时候从屋里走出来,寻见我们道:“老远就听见你们在讲话。老和尚这破屋也不如何,设的结界还没书院的好用。”
我下意识的,看向她,不由心头炽热。
自从书院一别后,我和婆婆,整整五年没见过了。
虽然这几年也通过几次信,看信上她那铁画银钩的凌厉笔记也能看出她一如我离开前,不过,如今见到,却还是忍不住鼻子一酸。
很明显的,记忆里的那套教习服穿在她身上,比以前要宽松很多了。
她鬓角的头发也比以前更白了。
我跑过去抱住她,吸了下鼻子,把头埋进她怀里,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笑呵呵的将我抱住,揉了几下我的头,说话还是那么的中气十足,有十成十的副院长威风在里头,“出门前那么大一个姑娘,现在又变成娇滴滴的了。”
“没有!”也不知为何,我鼻子又是一酸,在和她分开后悄然擦了下眼角,“就只是身体变小了而已。”
“那也是变小了。”她笑,又揉了一把我的头,和大师兄颔首致意后,拥着我进屋,“听说前些日子,有个不知好歹的伤了你?”
哦,宝树那件事。进屋坐下,我扯着嘴道:“也不是我大度。就事论事,他做了他该做的。”
“原以为你在大先生身边几年,脾气能有所收敛。”她听了笑,给我递茶道:“自我来了后,老和尚就去道场了,他这屋我暂住着。今日给你们做了饭,还差一个菜没炒好,大先生……”
婆婆看向随后进来的大师兄,丝毫没有给他沏茶的意思。
我眼观鼻,鼻观心,在旁捧着茶喝,直觉此刻应不说话为妙。
很明显,婆婆想要他回避。
而对于所有合理的要求,大师兄都不会拒绝。
见他温和应答下来,要把我的外套递过来,我立马伸手接过,顺杆子往上爬,“再加个汤。”
嗯,丝毫不愧疚。
反正是大师兄。
目送他出去,我回头继续喝茶,对婆婆道:“原以为见您一面后,您就会走。”
“那倒不至于。”她抿了口茶,将茶杯放下后,态度明显缓和下来了,“吃个饭的时间还是有的。不过我许久不曾做过饭了,他那边估计得忙活一阵。”
“啊?”我愣住,不由看向窗外,忽然想去给他打下手,“他做饭历来有些慢。”我以为很快就能吃上。
“又不是等不起。”婆婆敲敲桌子,示意我回头,“做个饭而已。”
但他做饭真的很慢啊。我收回目光,在心里叹了口气。只希望道场里的那些人等得起吧。
“你教习的职位还给你留着呢。回去后,记得去领你的束脩。”她呷了口茶道。
这让我扬眉,“有涨吗?”
“这么些年没干活,涨什么涨!”她过来敲我脑袋。
痛得我捂头,忍不住反驳,“山门里那么多典藏被我们默写下来寄回来,不算呐?”
她没接茬,重新坐下去道:“回去后,虽说后山不方便再上,但二层楼还是上得的。”
“哦。”
“副院长以后由青竹当。黄鹤身体不行,本来就一副早死样,要是再操心点书院的事,估计会死得更早。青衫也不行。让他当,黄鹤不服气。”
“哦。”
“我说要走,死老头还同意得蛮快。”说到这里,她扑哧一声笑出来。
但不知为何,我却高兴不起来,声音有点闷,“他老人家就这副德行。”
至此,突然静默。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说我这些年去了哪些地方吗?好像在信里都跟她说过。
问她要去荒原做什么吗?我们都心知肚明。
在我想着该如何找话题时,婆婆她温和看向我道:“你这么些年跟在大先生身边,到底还是变了些的。”
“嗯?”我不解。
“心软了。”她道:“要是你刚离开书院那会儿,若碰上宝树这件事,哪怕你没境界傍身,都要拼了命的当场给一刀过去。”
啊……这个,这个……我心有戚戚,“以前莽撞,现在惜命罢了。”
“可不见得。”她摇头失笑,在低头默了一会儿后忽然看向我道:“成熟的稻谷会弯腰。当年,死老头子和我说过这句话。”
嗯,他老人家也跟我们说过这句话。
因为稻穗长满,承担起了收获之责任,便不得不弯腰。
因为过刚易折。
我心有所感,问:“所以您来了书院?”
“是。”她点头,语气忽然严肃不少,“年轻时候冲动点,倒是无所谓。毕竟没有阅历,也没有经验。但人总有变老的一天。”
听此,我默然,“嗯。”
“行事收敛虽无错,但把自己变成面目全非,就大错特错。”
“我……”我想解释,却被她挥手打断,“人生苦短,活得恣意些又何妨?他是什么样的人,你难道还不清楚吗?”
至此,我又默然,低头道:“明白。”
“前些日子,我去城里采购,察觉代王府内隐有魔气,又听坊间流传李弘新纳一扬州瘦马做侍妾,恩宠如山,便觉这天要变了。”
见我不答,她继续道:“如今整个皇室中,就只有李令月和李弘还像点样。但李令月你也看到了,李弘你现在也听说了,等你回去后,若名字前再加个李姓……”
“当我是死的吗?”我撩起眼皮嗤笑一声,“那蛮女是谁?”
“不晓得。”婆婆摇头,“以前的老家伙都死光了,不认得那些后辈。不过若不生得国色天香,也迷不住男人。从这方面想,最起码也是个有点资质的。”
这、倒是不假。
蛮人形似兽,自古丑陋,就算是女人,那也有点不堪入目。倘若要隐匿中原,就得化成人形,画骨又画形,其中痛苦,如入地狱,至少得有洞玄以上的境界支撑,才不至于咽气。
是个狠的,回去得见见。我道:“若要作死,谁都拦不住。”
“你明白就好。”婆婆满意点头,将拇指上戴着的玉扳指退下,扔给我道:“这个给你。”
“这有何用?”我连忙接住,拿在手里赏玩。
“没什么大用。”她嗤笑,“原先是用来找山门钥匙的,后来不是被找到了吗?”
这……
“……”
我心情复杂,“五年前,您怎么不给我?”
“没料到那对师徒先动了手。”她亦神色复杂的看向我,重重一叹道:“荒原早晚会大开,荒蛮再度融合不过时间问题。你既进过林海之源,便应知道魔宗有功法。”
是。我知道。我还捡到了。
我沉默半晌,问:“当年,若将帅不顾一切南下,将我带回荒原生活,今日是否会有不同?”
婆婆没回答,只眯起眼睛,沉声看着我道:“荒原才是我的家。我是荒人。”
所以,我既是被大师兄养大的,也是被荒人养大的。
想来,当年将帅中并无人冲破樊笼,直闯南方,也是算到了这点。
婆婆在书院。
她,是荒人。
目光落在手里的玉扳指上,我仔细将它戴在大拇指上,抬头对她道:“参加完法会,我就回去啦。”
“嗯。”她点头,面色和蔼亲切,和我在集市上见到的邻家老太太没什么不同,“吃完饭,我就走。”
所以,到底还是不能同路嘛。
我转头去望窗外,想看看大师兄到底有没有做好饭,却不小心被明晃晃的阳光刺了眼睛,差点流下泪来。
这天气,有点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