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5、第 155 章 ...
-
无念大师的师兄法号无为。他二人佛法精妙，开创了佛宗的乾坤大道，在修行界是很有名的。
踏在石阶上，我提着裙摆一步步向上爬道：“我没想到他是无念大师。他看起来也很不像是个和尚。”
大师兄走在我身侧，手里拿着我的外套。这是他怕山上冷，为了防止我着凉，特意带上的。他听了莞然，和缓道：“我们当中，也有很多自诩道人，却不是道人的人。”
得，这是还想着宝树那件事呢。
我挑眉，失笑，“现在的裁决司座是谁来着？”
“去见到了就知道了。”见他要来牵我的手，我下意识看了眼身后，见并没有人跟上来，才略感不自在的让他握着。
最近，时常感觉……
好像置换了身份似的。
没太多想。又约一刻钟后，见石阶蜿蜒向上，葱绿丛林间隐约现出朱色的亭角，铜角铃铛泠泠作响，我就知道要到半山腰了。
位于半山腰上的这座亭子很普通，就是一八角亭，连匾额题字都没有。
亭子里放着的棋盘也很普通，樟香木做的，防蚁虫啃咬，最耐腐蚀，上面的纵横纹格道道分明，宛若新作。
棋盘边上，靠里放着是白子，靠外放着的是黑子。
“没有人。”站在亭外，我陈述道。
大师兄没回我。他看了半晌亭子里的棋盘，才似有所悟道：“应当只能你进去。”
“嗯？”我抬头看向他，余光瞥见山下人影稀疏，似乎是陆续上来人了。
“只能你去下。”他倒不在意身后那些人，只是拍了拍我的肩。
这让我拧眉，“你不能进去？”
“应当是。”
“为何？”我不解。
“下棋不是只能两个人下吗？”他奇怪反问出来。
呃……这个嘛……
是的。
“亏我还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心里有些失望，我咕哝道。
见此，他莞尔，摸摸我的头道：“也没什么大事。第一次上山时，我还不知道有棋局，直接破了他们的界碑，可能让他不高兴了。”
这语气，和今早问我吃什么没甚差别。
我无言，不禁叹气望天。
他这句话里说了“他们”和“他”。“他们”是谁，我现在知道了。但这个“他”……
能让大师兄不说具体是谁，模糊代指的人，这世上……
罢了。我敛去心中震惊，问他：“我进去后，就能看见无为大师吗？”
他沉吟，不太确定，“你带着我的气息，我不确定他会不会把你当成我。”
“那就试试呗。下得成就下，下不成就回身走原来的路上去。”反正，你能过第一次，那肯定就能过第二次呗。
说着，我提起裙摆，一鼓作气，一脚就踏进亭子里了。
嗯……也无甚变化。大师兄在亭外站着，我能看见他。也能看见他身后葳蕤的景色。
就是亭子里忽然多了个年迈的光头和尚，看着挺和蔼亲切。但老年人基本都看着慈眉善目，也不算是个特点。
另外，就是，我听不见树林里的簌簌风声了，却能听见他说话。
他温和与我见礼道：“小友两年未见，别来无恙。”
两年……
我扬眉，稍微有些怔住，随即低头敛去眼中神色，也对他行礼，“大师别来无恙。”
两年前，大师兄带我上山，看似随意从容，到底经历了什么？
他过的是问心四道。我要过的是瓦山三局。
“世上多惊艳绝伦之辈，小友当年来得匆忙，老夫连棋都没准备好，你就一脚踏过我这处界碑，往上面去了，倒叫老夫遗憾。”他欣然坐下，示意我选棋子，“老夫许久未曾与人下过棋了。今日既然你来，便你先选。黑子，还是白子？”
这……
我……
怪不得师父他老人家一直管他叫慢慢。
我默然一晌，看着我眼前的这盘黑子道：“您是前辈，请您执白子先下。”
“那我可就占先机咯。”他朗笑出声，也不推辞，相当爽快的执起一枚白子放在了天元位置——
落子刹那，我明显感觉天地在晃动，不，准确的说是我眼前的景物在极速变化，仿若全都被被吸进一片虚无，揉碎重铸——十九条纵横纹路的棋盘在此刻迅速扩大成一片疆域，在微妙的时空变化完成后，我与他对立站在这片偌大的疆域之上，正要对峙。
天地苍苍，人间寥寥，脚下是黄沙茫茫。那落在天元位置的白子成了一座巍峨雪山横亘在我面前，日光照耀下的雪水汩汩流淌成河，静静从中心向四周土地辐射。
只这一瞬，我就立刻不着痕迹的收回目光，不敢再看。
不好，很不好，非常不好。乾以易知，坤以简能。经纬乾坤，出入三光。这竟然是乾坤大道。
见我拧眉，他疑惑，“小友因何困扰？”
我困扰我没有修为，你敢信吗？
我扯着嘴角道：“无事。只是震惊了一下。”
没想到，有生之年，居然能接触到这等精妙的道……
呃，佛法。
“但小友看着甚为平淡。”他负手大笑，示意我走下一步，“不过老朽已占先机，小友欲作何解？”
我欲做何解？我在这种地方下这种棋，这棋子拿不拿得动都是一个问题。
我在心里重重一叹，尝试在指尖凝聚一抹元气。
情理之中的，没有。
大师兄只能让我看见这位大师。
我重重一叹，尝试唤他，“大师。”
“何事？”
“我没有修为。”
“小友为何要开这个玩笑？”
“……”
“没开。”
而且，不要这么一本正经的反问我。又不是我的错。
他似不信，忙闭上眼，许是将我从头到脚都探知了一遍，片刻后大惊，“你不是小友！你没有修为，却能看见我？”
别这样，我又不是故意骗你的。
见他年纪一大把，竟然露出一副被欺骗的孩童模样，我有些可怜他，指着自己的眼睛道：“大师兄帮了我。他才是你的小友。”
闻言，他默然。过了半晌，他才垂头叹气，“亏我还以为这世上终于出了个名副其实的绰约仙女。不曾想早已名花有主。他将你护得很好。”
“哦。”
“普通人无法入我局。就算入了，也承受不住这元气踹流。不消三刻，就七窍流血而亡。”
“血腥。”我拧眉，“你们出家人不是最讲慈悲吗？”
“我呸！跟不讲慈悲的人讲慈悲，对牛弹琴！难道如今的佛宗后辈都这般无能了？”他忽然瞪我，语气恶恶，“你居然骗了老夫！”
我……
我有口难言，有口难辨，有苦说不出，有……
我叹气，指着眼前这座碍眼的雪山问他：“既如此，那这棋局……”
“下！”他斩钉截铁的将我打断，差点把一口白牙咬碎，“既入了我这一局，就当和老夫下完这局再走！”
言罢，他挥来一枚黑子浮到我身前问：“下哪儿？”
啊，这……
好像有点激过头了。
不过，原来不是让它变成某物再落去哪里啊。是落到哪里才会变成何物吧。
我沉吟一下，指向左下一格道：“高目位。”
说完，大师冷哼一声，挥手将黑子放去那儿。须臾，我指向的高目位现出一湾湖泊，在星移斗转间将漫天黄沙滋润成沃土，四周渐有草原形成。
莫名有些趣味在里头。
是要建设，还是要破坏？
我扬眉，沉默望向中间那座巍峨的雪山，头一次觉得这种下棋的方式很符合我心意。
说一念成仙，一念成魔，恐怕都不过如此。
若我将这残破山水变成壮丽山河，再一枚黑子落，在顷刻间将美好摧毁成人间炼狱……这样的悲剧该多美。
可惜大师兄必定不会喜欢。
“您放大了我心中的魔。”我遗憾收回目光，叹气。
“哪有？”他不服气，将白子落下，扩大草原道：“这里本就是虚无，何处有魔？”
哈？反倒成我倒打一耙了？我示意他将黑子放到右下，成为群山连绵，“很久以前，夫子给我启蒙时说，每个人的心中都住着一头魔鬼。人们用道德将它束缚。倘若有一天，道德没了，那头魔鬼被释放出来，能将一个良善的老实人变成一个十恶不赦的坏蛋。”
“你老师说得有道理。”群山堵路，便有瀑布过群山。
“我也觉得他老人家说得很有道理。”既然瀑布已过，那便化作一池春水，滋养贫瘠。
“但你可以比你老师更有道理。”贫瘠变沃土，便有农耕田地，房屋集市。
“哦？”战火起，朝代更迭，村庄废了。
“倘若山河存亡在你一念之间，你为何不干脆成为这天呢？”王朝新建，百废待兴，村庄里的房屋又建起来了。
见此，我沉默，示意他落下黑子，将河水东引，滋养平原千里，对他摇头道：“万物生长，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天是道，不能同人一样有七情六欲。继续做个人，能喜怒哀乐，人生悲喜，不好吗？”
所以，如果这个天忽然有情感了，那就不是天，该换了。
如果有人想成为这样的天，那也该灭了。
“怪不得你能进这局棋。”
“啊？”
“没什么。”他不耐烦。
“但我好像听到您咕哝了一声什么。”
“你听错了。”
“哦……”我无所谓，指着身前的壮丽山河道：“秀丽山河，明君贤臣，百姓安康，天下大同，您觉得还差什么呢？”
“照我说，还差一个局外写书人。”他畅然挥手，招来一枚白子落下，于是有飘渺的人影晃动，踏遍万顷山水，将世间的美好与丑恶都一笔一画地，忠实的记录了下来，集册成书，以供世人查阅。
“夫子说，一旦把思想写在书上，那些思想就变旧了，所以这世上的书也都是旧的。”见那虚无的人影在山河中摇曳，我淡然收回目光，轻声道：“大师，你赢了。”
“你也赢了。”他挥手将山河挥退，变回黄沙随风散。
“你赢得，”说到这里，他微妙一顿道：“想必佛祖见到你都会很高兴。”
高兴什么？
我既对他的话有些不理解，此刻见壮阔江山倾覆，转眼化为虚无，又感到可惜，心虚复杂之下，我收回目光看向他，想从他这张差点皱成干树皮的和蔼脸上找出点不同来。
他刚才说的这句话，我感觉听懂了，又感觉没听懂。
思来想去，几经斟酌后，我才开口问他：“那我能走了吗？”
“当然！”他负手朗笑，再度挥手，便又是一次场景变换，我安稳回到了八角亭里。
仍坐在石凳上。
棋盘上十九纵，十九横，三百六十一个点，黑白交错，已然全部占满，最后是黑子吃白子八十三子之多，做得一眼。
哦。局外……和局内不是一盘棋。
是我赢了。
收回顿住的目光，我起身与他见礼，在他温和的注视下，转身出亭，去到大师兄身边。
之前那局，是白子吃黑子八十三子之多，做得一眼。
现在这局，是黑子吃白子八十三子之多，做得一眼。
佛门说生死是六道轮回，众生有恶业，浮生需向善。但在这两盘棋局里，我这个心中有魔的人却是最大的善人，也是有趣。
作者有话说
第155章 第 155 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