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猫难驯》月下妖鲤

7、第7章

　　天完全黑了，云很多，星星看不到几颗。

　　李叔开车路过这，其实是为了让封名买老师叮嘱的习题册，没想到正碰到蹲在路边的陈眠。

　　李叔像个人形监视器，对封名班上每个人了如指掌，一看到对方的校服就本能来了反应:“小名你看，那是不是你班同学啊，跟你穿一样的校服，我看着眼熟。”

　　封名从车窗看出去，看到街边上那个瑟缩成一团的背影，随即低声脱口而出：“陈眠……”

　　李叔叹了一句：“不愧是班长啊，光看见背影都能认出来。那你赶紧去看看吧，这孩子在那蹲着干嘛是不舒服吧，你下去看看吧。”

　　封名不知道想了些什么，低头伸手扶了扶眼镜，修长的手筋骨清晰。他语气谦和地恰到好处：“好，我去看一下他，别是有什么事，李叔你等我一下。”

　　接着他下了车，朝陈眠走过去。

　　街灯落下来的光浓得像橙汁，在陈眠的背上身上染出了太阳的光感。

　　陈眠闻声仰起头看到他，首先怔住了，接着空洞的眼睛慢慢聚焦起来，在灯光下流光溢彩。

　　“班长啊。”陈眠的话没有疑问的语气。

　　陈眠的眼神淡淡的，却是那种流浪猫被人抱在怀里时的眼神。

　　封名大概没被人用这种眼神看过，不着痕迹地移开了眼睛。

　　“我看见你在这蹲着，以为出了什么事。你没事吧。”封名说。

　　班长的关怀恰到好处，微笑的眼睛恰到好处，一切举止都散发着点到为止的和善。

　　陈眠似乎在某些时候看到过类似的眼神，却一时间又想不起来。

　　“我刚才看见路塌了，楼也倒了，所以就就赶紧蹲下了。”陈眠故意这么说给他听，他想看看这个班长能露出什么表情。

　　封名确实短暂的愣了一下，余光看了看周围的大楼，然后笑了：“还能开玩笑，看来没什么事。我还有点事，没事的话那我先走了，明天见。”说完转身离开。

　　陈眠又是一阵头晕，于是在身后叫他：“班长。”

　　被从背后叫住，封名停下来。

　　陈眠蹲在地上仰着脸，路灯光晕在他身体周围，看起来毛茸茸的：“我头有点难受，能麻烦你捎我一段吗。”

　　封名客气道：“我们好像不顺路，我帮你叫车。”

　　“我腿麻了，起不来。”陈眠还是蹲在那，朝他仰着头。

　　封名看了他一会，转身走到陈眠身边，扶他起来。

　　手臂架在他背上用力向上扶，却因为陈眠过轻的体重，用空了许多力气。

　　他很轻，像个轻飘飘的架子，架着校服外套，有少年人独有的伶仃清桀。

　　把陈眠按在旁边的电线杆旁边，封名走向街边：“站不住的话你先靠一下，我去叫车。”

　　晚上高峰时段想在这样的路段叫出租也不是很容易的事。招了几次手，几辆满客的出租车大摇大摆的驶过去，并没有给他一个眼神。

　　他转身回车里拿手机，准备用手机叫一辆车。

　　半个身子钻进车里，与陈眠来了一个大眼瞪小眼。

　　“你……”封名指着他。

　　“嗯，我上车了。”陈眠说，“我寻思着车里应该是你家里人，就来打个招呼，李叔人真好，他说顺路，要送我一段。”

　　“……”封名脸上并没有谎言被揭穿的尴尬，看向空空如也的驾驶位，“李叔呢？”

　　“他下车打个电话抽个烟，我跟李叔说我家里今天出了点事，我没地方去，他又说邀请我去你家住一下，所以下车帮我打电话问问你家里人。”

　　他嘴里说出来的每一个字都那么离奇。

　　这怎么可能呢。

　　李叔确实热心，却也不至于热心到这个份上。

　　后座上坐着的陈眠，看起来乖巧无助。

　　是随时准备被人打包带回家的样子。

　　确实极有欺骗性。

　　封名哦了一声，坐上车子，狭小的空间里，空气里裂出冰渣。

　　“班长，你，是不是不方便，要不，我走？”陈眠侧头看着他。

　　周围没人，于是封名破天荒的没有接话，也没有了熟悉的微笑，不知道在想什么。

　　没想到平日里谦和有礼的班长，不笑的时候看起来居然有些冷得可怕。

　　“班长？”陈眠试着叫了他一声，想确定一下自己是不是看错了。

　　封名转过头看着他，镜片上的光遮住了他的眼神，可他的嘴角在笑，依旧是完美的仿如电脑设定般的角度，没有丝毫差错。

　　陈眠心里莫名一阵发毛。

　　两个人沉默下来，各拥心事看着车外的人来人往。

　　过了一会儿，身边的人忽然开口：“你好点了么。”

　　陈眠都不敢相信他是在问自己，转过头看着他说：“我吗？我没事了。”

　　封名也扭过头来看着他，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是冷冰冰的眼神，却在跟他对视的时候，感到促狭的空间一瞬间被点燃。

　　封名张了张口，好像急于想说点什么，可还没等开口李叔就回来了。

　　然后刚刚他眼前的封名就好像是幻觉一样散去了，他身边坐着的，又成了那个会对所有人温和有礼的班长。

　　李叔上车的时候脸色有些艰难，摸了摸后脑勺，很生涩的开了口：“那个，不好意思，小陈同学啊……那个……”

　　陈眠把话接了过来：“李叔，是不是家里不方便。没事，我现在觉得我好多了，我可以回家住，自己回去也没问题。谢谢李叔，谢谢班长，那我先走了。”

　　没有给李叔继续为难下去的空间，陈眠接过话头的速度超乎想象。并同时乖顺的下了车，仿佛从来没踏上来过。

　　倒是封名，脸上罕见地皱了皱眉，一闪而逝。

　　李叔回头跟他解释：“没办法啊小名，今天封弈回家住，所以……”

　　封名说：“没关系李叔，我明白。”表情平静的很，仿佛刚刚一瞬间的嫌恶从没出现过。

　　但这还是被陈眠敏感地捕捉到了。

　　要知道封名就是大家口中别人家的孩子，学校里关于他的传说说都说不完，他是完美的代名词，好像找不到任何缺陷。所以就连情绪都是完美的，他身上每一处都好像是精心雕琢过，没有丝毫误差。

　　但这几天的短暂的接触却让陈眠觉得他身上好像少了点什么。

　　很久之后陈眠才想明白，封名的身上，少了一个十六七岁少年人身上原本最该有的活气。

　　而刚刚好，这东西，他自己身上也没有。

　　“不好意思啊陈眠，回头改天请你到我家来玩。”封名歉意地看着陈眠，伸手关上了车门。

　　“没事，拜拜。”陈眠摆了摆手，一个人走了。

　　封名扭头朝车窗外看过去，街上人声渐稀，陈眠缓缓朝前走，身后拖长的影子曳在地上，好像一条不见底的深沟。

　　“李叔，他跟你说了什么你才让他上车的。”

　　“哎，你说这孩子也怪可怜的，他说他身体不好，现在身体不舒服，他自己一个人住，家里没有人，他怕有事的时候联系不到人帮忙……要不是今天封弈回来我肯定带他回去，我寻思要不让他去我家，但是恐怕他不能同意，你说……”

　　“好我知道了，本来答应了他，结果成了这样，挺不好意思的，我明天到学校再跟他解释一下。”

　　“你……你别生气啊小名……”李叔这么说道。

　　“怎么会。”封名礼貌的笑了笑。

　　车子开动。

　　街边忽明忽暗的光影在他脸上滑过。他面无表情，半晌回过头，从后车窗向外看着。

　　远远的，他看见陈眠有一步没一步的慢慢往前走，左手上的书包拎得很随意，跟着他的步子漫无目的地晃来晃去。

　　这个时间，街上人们个个脚步匆匆，赶往回家的路。

　　只有他，在人群里懒散轻慢，格格不入。

　　就好像根本没有他可以回去的地方。

　　封名拿出手机，摁开又摁灭，反反复复，最后打开聊天给学委李麟越发了一条微信：以后陈眠那几个人的作业也要收，如果你收不上来，来找我。

　　李麟越秒回，先是一串问号。然后是一排绝望的哭脸。

　　封名不回复。

　　李麟越哭唧赖嚎发来一串语音：“名哥名哥你放过我~这仨佛爷可不敢惹~躲了初一十五躲不过~人在家里坐飞来一口锅~”

　　末了他又补发了一条语音：skr~~skr~~~

　　封名：……

　　依然不回复。

　　李麟越是个泼皮猴子的性格，却莫名喜欢跟封名这种性格的人走在一起。都说相似的人身上会有磁场吸引，李麟越的磁场恐怕是吃错药了。

　　封名没有理会李麟越的表演，在微信点开了一个小兔子的头像，发了一条微信过去：刚才我碰到他了，他上车坐了会。

　　小兔子瞬间秒回：我说哥，你都转学过去半年多了，你这进程有点慢啊

　　封名低头跟小兔子有一没一句聊了一会儿。车窗外却突然大雨如倾，水流汩汩在车窗边滑落。

　　封名下意识朝后车窗看过去，早不见了陈眠的影子。

　　果然，陈眠走着走着，就被大雨拍在了半路。

　　他本来百无聊赖走在路上，突然大雨倾盆，他顶起书包往家里飞奔。

　　少年在雨里飞跑的样子，带起了一串串飞溅的水花，好像要踏着水花飞起来一样。

　　飞着飞着飞不动了，衣服湿透，沉的要命。

　　“靠……”他低骂了一句，跑的实在累了，弯下腰，手撑在膝盖上，伸手抹了一把脸上汩汩流下来的水注，铺天盖地的雨砸下来，落在他背上噼里啪啦地乱蹦，像一锅滚沸的水。

　　好像很多年没有淋过这么痛快的雨了，居然有点过瘾。

　　街上没人，只有白茫茫的雨幕。

　　他在街上试探着喊了一嗓子。

　　雨幕似乎可以削减他声音的穿透力，他可以很用力喊也不会传到很远。

　　“哈……”陈眠轻笑了一声。

　　接着他深深提起一口气，狂吼了一嗓子。

　　“哈哈哈……”喊完他捂着肚子笑了一会。

　　他更来劲了，撒了欢在雨里狂喷：“何骁！你个傻B狗东西！！！你以后在老子眼里就是个屁！我他妈再有一点感觉我就是狗！！！”

　　“哈哈哈哈哈哈！”

　　他伸着手臂，整个人疯了似的在雨里转圈跑，一会儿狠狠踢一脚雨水，一会蹦得老高。一会儿哈哈大笑，一会破口大骂。

　　总是在这种莫名其妙发着疯的时候，他才真真正正感觉自己是活着的。

　　发泄了好一阵子，雨小了，他也觉着疯够了。

　　拎起地上已经成了灌汤包的书包，甩在背上转身欲走。

　　一转身，整个人木在了原地。

　　封名站在雨里，拿着一把伞站在他不远处，神色有些微妙。

　　封名身后车子里的李叔敞着车窗抽着烟，一脸莫测地看着他。

　　“李叔说怕你被雨淋了感冒，我们就过来给你送伞。”封名说，“但是，看你刚才……挺投入的，就没打扰你……给你。”封名说完递过来一把伞。

　　陈眠上前几步，接过了伞撑开，伞遮去他上半边的脸，看不清神色：“谢谢李叔，谢谢班长，我走了。”

　　他转身走了。

　　封名想了想，在他身后说：“那个……我们其实刚来，所以……”

　　陈眠猛地转回身，抬起黑雨伞，他头发上的水珠从白净的脸上不断滑下来，却隔着水都能看到他脸上连到脖子的血色：“我明天还你伞，再说自杀！”

　　说完呼啦啦冲进了雨里不见人了。

　　雨伞下，封名嘴角却带着笑。

　　他想起陈眠在雨里奔跑大喊的样子，好像一只在暴风雨里颠簸的雏鸟，拼命尝试用它细嫩的嗓子对这庞大的世界大喊：“你看看我！我在这，我在这！”

　　封名低头伸出手接了几滴雨水，又抬头看了看面前的雨幕，镜片后的眼睛说不出的光芒流转。

　　他突然也很想扔掉手里的伞。

　　“小名，上车吧，家里该等急了。”李叔说。

　　封名收回手，眼里的光敛回到镜片之后，淡声说：“好。”

　　他平静地说完，他收起伞，转身钻回到车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