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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壹 ...

  •   一月中旬,深冬席卷东北平原,大小城市的素白外衣被空气中煤沫子染成浅灰色,偶尔一阵狂风呼啸,卷夹起地面雪尘,一刀刀攮在人们裸露在外的皮肤上形成了皴。
      连山县火车站平日寂静的像座坟墓,如今人流如潮,多得是在外打工返乡团圆的游子。人们出了站,织布一样向着四面八方穿行。红漆出租车串成一条线停在车站外围,司机全都从车上走下来,锁了车,手拢在袖子里在站前广场里大声吆喝。“幸福西苑去不去?”“同心立交桥?好嘞,上车吧!黑车?扯淡呢,老弟一看就本地人,上哪儿黑你去啊?”
      王忠海领着妻儿迈出连山火车站,三个人手上背上都大包小裹的,看上去不像是回家过年,倒像是举家搬迁。
      天上稀稀拉拉地落下了雪花,新雪和煤烟味儿钻进王忠海的鼻腔,刺痛本就脆弱的肺,引得他咳嗽了几声,刘淑兰环顾四周时的平静眼神立刻换了副担忧,移到王忠海的脸上。
      王新身后的包就快要覆盖住整个背,他看着远处一个正在帮乘客把行李提到后备箱的出租车司机,合上车盖时嘴里还往外冒着白气儿,说道:“我们也打一辆出租吧。”
      刘淑兰抚着王忠海的后背,对儿子说:“不用打车,你舅说了今天来接咱们。”刚说完兜里的手机就响了,刘淑兰掏出来接,一边说话一边四处张望着。王新一米八几的身高,在妈妈掏出手机时清楚地看见了刘建国三个字,他舅的名字。他迅速将脸移到另一边,对父母提前安排好却未告知他的事感到不悦,同时也对这个破旧不堪的新环境感到不悦。
      刘淑兰看到了刘建国和他黑色的桑塔纳,朝着那个方向高高挥了挥手,刘建国也挥手示意,三个人便提着笨重的行李走了过去。几个人简短的打了声招呼,人和行李都上了车之后,已经没什么多余的空儿了。
      去刘建国家的路上,王忠海和王新一路无话,倒是刘淑兰在不停地和她亲弟弟叙旧。王新侧靠在车门上,悄悄看了眼他爸。曾经叱咤官场、意气风发的男人一夜之间灰头土脸、两鬓斑白,落得比平民百姓还不如。来到连山县前的几个月,家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三口人没有一日不过的胆战心惊。以前和王忠海交好的朋友,一有事儿就携礼上门毕恭毕敬,来得次数多了王新都得亲切地叫声叔,叫声姨。王忠海出了事儿后,那些叔啊姨啊的,跟赛跑似的,一个比一个溜得快,最后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往事像把箭急速飞来,刺进王新的心脏。感觉心口猛地收紧,箍住了一口气,王新只好强迫自己去看车窗外的风景。
      连山县说是个县城,在看惯了高楼大厦的王新眼里却像一个安插了几个高楼的原始村落。远方一个水泥色烟囱高高耸立,烟刚从顶端涌出就被寒风吹横,像后拉成一条灰线,尾部消散在空气中,向上飘去,时间长了就将天空熏成了雾蒙蒙的灰蓝色。烟囱很快消失在视野之外,往前直行几百米,又一个烟囱迎面跑来,屁股后边也拴着一根儿灰线,几秒钟后就消失了。王新收回目光,看向车身附近的矮瘦的榆树,树杈细得连雪都攒不住。他开始怀疑这个县城底下埋的全是煤矿,所以这里的每个锅炉房才敢这么拼命地烧,非得呛死几个人几棵树才算尽职尽责。
      开了半个小时总算是到了,刘建国家住的小区名叫学府小区,建在前进一中校园门口,从同心立交桥开下来就是了。刘建国让他们把行李放在车上,说奔波了一路肯定都饿了,先上去吃口热乎饭,尝尝春华的手艺。
      王新舅妈叫张春华,这名往常都是从他爸妈的嘴里说出来,王新也是只闻其名不见其人。如今再次听到,感觉既熟悉又陌生。
      同心家园一律是四层楼,张春华腰不太好,他家就住在二层,爬楼不累,也不返潮。四人进了门后,张春华围着个围裙笑眯眯地迎了上来,亲热地叫着“姐姐”“姐夫”,看见王新后眉毛欣喜地一挑,“王新都长这么高了啊,大小伙子了!”
      王新扯了个笑,张忠海跟着礼貌地点了点头,表情有些拘谨。只有刘淑兰笑着回话。
      张春华已笑得合不拢嘴,连忙招呼大家进屋。刘建国接过三人的外套挂在门口衣架上,邀着他们在饭桌前坐定。桌上早就摆满了各式各样的菜,红烧鲫鱼、油焖大虾、酸菜排骨炖粉条、蒜酱肉冻、锅包肉、金酱肉丝,以及几样素菜。王新早就饥肠辘辘,看着眼前一盘盘香气四溢的菜咽了口口水。张春华进厨房盛了六碗饭,分别摆在各人面前,将头探向儿子的房间叫他出来吃饭,然后坐在了刘建国旁边的空位。
      刘淑兰感激地说:“弟妹,辛苦你了,做这么一大桌子菜。”张春华忙回道:“姐,这算啥的,你和姐夫,还有大外甥远道而来,当弟妹的尽这一点心意还觉得远远不够呢!你们一家三口一路过来肯定饿了,快点吃饭吧。”紧接着又提高了嗓门冲着里屋喊,“刘超你干嘛呢?你姨父他们都来了,赶紧出来洗手吃饭!”
      王新正往嘴里塞一块排骨,想,这个刘超应该就是爸妈之前提过的表弟,家里来亲戚了连个面都不露。
      待到大家都动了几筷子后,刘超才慢吞吞地从房间里出来,慢吞吞地洗了个手。面对一桌人投过来的目光毫无反应,机械地打了个招呼后又瞄了王新一眼,甩甩手坐在仅剩的一个空位上,拿起筷子开始吃饭。
      刘建国瞧了一眼儿子,抿了两口酒,继续跟王忠海说话。刘淑兰和张春华也你一言我一语的客套,唯独王新和刘超两个人各自沉默,往嘴里扒饭菜。
      王新饿的厉害,但也不敢吃太多的肉,刘超倒是自顾自地往碗里一块接一块地夹,好像家里突然多出来的三个人是空气似的。
      王新吃饭的间隙偷偷打量着这个表弟,跟张春华好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眼睛不大,厚嘴唇,嚼东西的时候跟他妈一模一样。就是性格不像张春华那么活络,闷头闷脑,不爱说话。刘超像是察觉到了王新的目光,夹肉冻的时候斜了王新一眼,然后继续低着脑袋吃。
      亲戚聚餐时往往遵循一个奇怪的定理,辈分最小的人总是吃得最快。刘超很快就撂下碗筷,刚要起身回房间就被刘春华叫住了,让他带着王新一起。
      刘超这时才用正眼看了王新,他动动嘴说“好吧”,然后转身就走。王新对这个蔫儿不登的表弟没什么好感,只想多听听父亲和舅舅的谈话,却也不好回绝他舅妈的意思,只好起身跟在刘超后面。
      两人前脚后脚进了屋,王新把房门带上,说话声马上被隔绝在外面。他扫视一圈儿刘超的屋子,满墙的动漫角色,有男有女,大胸女居多。右手边摆着一张大床,床单也是动漫系列的,床左边靠窗放着个电脑桌,几个萌版手办摆在上面,桌上的机箱五颜六色,弧形显示器快赶桌子长了,机械键盘和鼠标凌乱地摆着。床的右边是个顶到天花板的大衣柜,柜门上也贴满了海报。
      刘超此时已经坐在了电脑桌前,王新看完这屋子里的全景,眉毛短促皱了下。他走过去坐在刘超身旁床沿上,问他:“你多大?”
      刘超盯着电脑屏幕,说:“十五。”
      “哦,我比你大一岁。”
      “哦。”
      “你打什么游戏?”
      “CS。”
      “这游戏我也会点。但是现在不玩了,号里装备还挺多的。”
      “哦。”
      “你要不?要就送你。反正——”
      “不用。”刘超终于把头转了过来,表情木讷,“我,我也有装备。”
      “哦,行。”看着刘超开了新的一局,王新不说话了,坐在床上默默地看着他打。
      在他爆了第四个人头的时候,王新想,游戏技术还挺不错。不一会这局就结束了,刘超还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两人沉默着,只有鼠标在不间断地响,听在王新耳朵里,让他突然想揪起这个表弟的衣领把他暴揍一顿。这个想法马上被一阵轻柔的敲门声打断了。
      “哪位?”王新站起身,心里暗暗感激门外人的解救。
      “新,咱们该回家了,改天再来和你表弟玩。”
      “好。”王新应了一声,看向刘超,“那我走了。”
      刘超什么也没说,僵硬地点了点头,紧接着又开了一局。
      王新推开门,走出这个令他压抑的屋子,感觉吸进的空气都清爽了不少。

      跟张春华道了别后,刘建国将他们载去新家。说是新家,不过是刘建国一家早年住过的旧楼,这两年刘建国挣钱了,为着他家儿子上学方便,就提前在学府小区买了套新房,前脚刚搬进去,出租旧楼的广告还没贴上,后脚就遇上了他姐夫出事儿,所以这套房就接了盘。
      十几分钟后,车拐进一个商业街,一块掉了漆的蓝色路标被车灯晃亮,勉勉强强能看见“常安街”三个字。
      常安街由两条十字形的街道组成,服装店、百货店、饭店、奶茶店等都挤在这两条街上。快过年了,有些店门口挂上了两个大红灯笼,店铺虽关了门,但灯笼还一直亮着。车拐了进去,缓缓停在十字路口拐角处。待所有人下了车后,张建国伸出手指,往一个麻辣烫店正上方两层楼的方向指了指,说:“就是这儿了。”
      三个人朝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同时看见墙上一大块与其他地方不同的深黑色,原来是这个破旧的二层小楼本来的颜色,那处墙皮早就不知道被风掀到哪去了。沉默了不一会儿,王忠海说:“抬行李吧。”
      所有人调转了方向去拿行李,没有一句多余的话。
      王忠海拿了钥匙后,带着王新把行李搬上楼。刘建国也想跟着抬,刘淑兰不让:“你帮姐的已经够多了,今天你忙上忙下也挺累的,早点开车回去休息吧,啊。”
      刘建国点头应了,站在原地没动。
      刘淑兰接着说:“这个房租我们一定要给,我和你姐夫不能白住你们的。”
      刘建国马上回道:“姐,我不是这个意思,当年我姐夫……的时候也帮了我不少忙,但是你知道,春华她招租的广告都印好了……我也不好说什么,哎。”
      刘淑兰说:“你让春华放心吧,租金我们一分不会少给,是亲戚有的东西也得拎清楚。行了,我们行李也都搬下车了,早点回去吧。”
      刘建国点点头,颇难为情地叹气:“姐,那什么时候……”
      “这个事儿,我们还没安定下来呢,给姐一晚上时间,明天去你那再仔细说,你看行吗?”
      “行,主要是吧,春华她有时候挺着急……”
      “急什么?我们人都在这了,还能跑哪去?这事儿明天说吧,你早点回去,别让春华担心。”
      “行,那我就走了啊姐。”刘建国钻进车里发动了车子。
      刘淑兰退开一步,冲车里的弟弟挥了挥手:“慢点开。”
      刘建国开车走后,父子俩已经把行李搬得差不多了。刘淑兰长出一口气,抬头看看这个二层小楼。家里的灯光已经亮起,比街边的路灯还要昏暗。她走进夹在马氏麻辣烫和老黄五金店之间的一个黑洞洞的入口,轻咳一声,楼道里的感应灯应声亮起,闪烁了半天才稳定到一个亮度,勉强照亮了台阶和残缺的扶手。台阶旁一个狭小的区域里躺着一辆女式自行车,车筐缺了一半,剩下的一半耷拉了下来,和前轮贴在一起。车身锈迹斑斑,一半隐没在黑暗中,一半被若明若暗的灯光笼罩,在颤抖着的灰尘中无声地呜咽着。
      她正要抬脚上楼,王新正好走下来,母子二人相对无言。最后还是王新打破了沉默:“妈,我出去走走。房间我一会儿回来收拾。”
      刘淑兰应了一声,看着儿子的背影,百感交集。
      王新走出楼道,街上的路灯已经灭了大半,有几个街边摊还亮着,在黑暗里发着零零星星的光。他对这十字路口没有一点想要多看一眼的欲望,左拐走了十几米后,左侧出现一个宽约两辆货车的方形风口,王新拐进去,通道里漆黑一片。他借着尽头的光亮摸索出来,走了几步又拐回他家楼后一个院落。院子四围隐约能看到几扇漆黑黑的门,不知道是商铺还是单元的后门。院里堆满了各色各样大小不一的货箱,上面落了一层今天刚下的雪,货箱中间留出一条羊肠小道来通向一个个窄门。上面的两层楼则是每家每户的后窗,有明有暗,如果没有窗帘的遮挡,能清清楚楚地看见对面邻居在做什么。他找到属于自家窗户的那块光亮,觉着明天该买几个新的灯泡换上了。
      王新上身只穿了一件卫衣和轻羽绒,这里不像山东的家,走在外面没一会儿就感觉到冷了,他吸吸鼻子,扭头刚想回去,从院子里的某个角落突然传出拖拽重物的声音。王新停住不动,仔细听着,那声音“霍霍”地响了几下后就没了动静。
      王新点亮手机的闪光灯,挑了一个货箱间比较大的缝隙,往那声音传来的地方照了照,模模糊糊地看见一个人影,旁边放着一个有那人影半截高的东西。王新走过去想看个清楚,
      刚走几步不知道从哪儿窜出来一条中型犬扑到他身上,两条前腿牢牢地抱住他的大腿不放。王新被这条狗撞得身形不稳,拿着手机的胳膊猛地往上抬了一下,手机的闪光灯直接冲着面前的人晃了过去,那人将两只手挡在眼前,说:“快关掉。”
      王新好不容易才把这条“哈哧哈哧”喘着粗气的狗从身上扒下来,连忙把闪光灯给关了。王新刚要开口道歉,没料到那人也开了闪光灯,冲着王新脸上晃了一下就关了,紧接着问道:“你不是这儿的人?”
      王新对这举动有些火大,但还是回答了:“我家今天刚搬到这。”
      “住哪儿?”
      “麻辣烫上面第二层。”
      “噢。”那声音沉吟了一下,“这户好久没住人了。”
      王新不想继续说闲话,他现在只想一个人清净一会儿。转身要走,又被那人叫住了。
      “搭把手?”那声音顿了顿,“我一个人搬不动。”
      王新在心里鄙视了一句,那狗又上来要抱他大腿,被那人呵住。他想了想,一个人待着只会更乱,卖点力气也能少想点东西,于是就应了。走过去才看清那个半人高的东西原来是一口缸。
      王新两手把住缸沿,往前拖了一下,那缸挺沉,抬了一个小缝就重重地落下了。王新还想接着抬,那人笑了一下,说:“不是这么抬的。”
      王新火更大了,想,你他妈不早说,诚心看着我出丑呢。
      那人让王新两手扶住缸沿,然后走到缸对面去也扶住缸沿,两人把缸斜斜地抬起,然后让它斜着往前滚动。
      两人将缸滚出院子后,都费了不少力气,那小狗还挺开心,在后边摇着尾巴跟着。
      王新直起腰来,刚才还觉着冷,运动两下身体也热起来了,额上冒了一层细汗。院外光线充足到能看清人脸,他擦擦汗,看清了那人的样貌。
      第一眼看上去,王新觉着这个男生岁数应该跟自己一般大。个子比自己矮半头,眉毛中等粗细,双眼皮,瞳孔深黑,像磁石一样。摘下眼镜的话眼睛应该挺大的,鼻梁也挺高,上唇比下唇薄,脸上没有一丝多余的赘肉,脖子白净纤细,再往下就被衣服挡着了。王新眼神又往回扫了一遍,正迎上那人盯着自己的目光。他不好意思地往旁边看了看,又往脚下看了看,那小狗原来是条哈士奇,正傻头傻脑地嗅着那口缸。
      王新视线又回到那人脸上,方才一丝不悦已经消失了,王新看向他时,他还抿了下嘴。
      “认识一下吧,我叫柳一,你呢?”
      “王新。”
      “行,接着搬吧。”
      王新扫了一眼缸沿上骨节分明的手,也把手重新搭在了缸沿上。
      柳一家住在老黄五金店的正上方一层。两人把缸抬回了单元楼,放在柳一家门口后,都有些气喘。柳一正要抬手敲门,王新突然发问:“这缸是用来干嘛的?”
      柳一拍了拍手上的灰,长出了一口气,说:“腌酸菜用的。”
      王新支吾了一下:“那就是酸菜缸啊。”说完才发现是句废话。
      柳一定定看他一眼:“不然呢?”然后他探身向楼下喊:“二妞,回来了——”那条哈士奇听到喊声,立马从外面窜了进来,“嗖嗖”爬上楼,停在柳一脚旁,乖乖坐下,吐着舌头。
      王新被逗乐了,蹲下来摸摸二妞的头,问:“这是条小母狗啊?”
      柳一回答说:“公的。”
      王新又问:“公的起名叫二妞?”
      柳一说:“我爸以前喝多了就叫他二妞,叫多了以后他什么名也不认了,就认二妞。”
      王新又笑了下,没说话。看着二妞蓝汪汪的双眼,一天积攒的阴霾也悄无声息地散了大半。
      柳一敲响了门,王新才站起来问:“用不用帮你抬进去?”
      柳一说:“这儿我自己能行,你回吧。谢了。”
      “行……那我就先回去了。”王新看看一人一狗,又看看了缸,才有些恋恋不舍地上楼了。听到开门声后,他又转过头看了一眼,柳一也正回头看着他。两人视线相碰,都浅浅笑了下,然后就各回各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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