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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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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田承望懂水性,憋气又很有天分,可神仙也不能一直憋在水里不出来。
他跳的这个潭没有名字,好在这潭的上游宽阔,中间隔着一个小州,州上生长着许多旱柳。
他又是极鬼的。他跳入水中之后,就游到了上游出来换气。他换气的这里正好被那个横在水中的小州掩盖了,借着对地形的熟悉,他深知游到这里,下游岸边的人就都看不见。
田承望听着岸边的呼喊声,心里别提多乐了。
他甚至上了岸,看到小州上长着不少野山菊,就连根薅了一把抓在手里,才又重新钻入水中,游了回去。
他从潭边冒出脑袋,湿漉漉的双眼看见的第一个人就是林卜。
林卜的眼睛也湿漉漉的。田承望的身子还在水里,他稳在河边,伸出一只手蹭了蹭林卜的脸。
“哭什么呢?你怎么比刘老头还不禁吓。”
林卜感受到田承望在给自己擦泪,不管他是人是鬼,伸手就抓着田承望的手往岸上拽。
林卜把田承望拽上了岸,一同拽上来的,还有田承望手中那把野菊花。
刘老头忙不迭赶过来,伸手指着田承望。他的手不停地颤抖着,嘴里拼凑不出完整的句子:“你,你……”
很显然,刘老头快被气死了。
田承望不怕刘老头,他站起身来,将手里那把湿漉漉的野菊花塞到刘老头手中,说:“老师,我给您摘的野菊花。”
那一晚别说吃饭了,他田承望只配吃竹板子。
承望爹把他踹翻在地上,拿着竹板子就往他屁股上抽。
田承望被打得那么疼也没哭,他知道,这顿板子是他自己找来的,从他入水的那一刻,他就料到会有这样的结局。
承望爹边打边教育:“你个小兔崽子,你平时上山下河的我不管你,你怎么能吓唬老师呢?啊?你让刘老师吓得半死,我还得提着糖提着酒去给他赔不是,小兔崽子,我让你下河,我让你下河,我提糖提酒的也就算了,可你万一把他吓死了怎么办?你知不知道,他要是被你吓死了,你也要完。”
承望妈本来也气,但儿子被打得这么惨,她又心软了,跑过去劝:“娃他爹,你也该打够了,他可是咱的孩子,你这个当爹的要是不心疼,我来心疼。”
承望爹被说动了,拿着竹板子指着田承望说:“小兔崽子,要不是因为我是你爹,我才不稀得打你。”
承望妈抱起田承望,摸摸他被打得汗淋淋的额头,心疼地说:“望儿,妈最担心你,你说你万一跳到水里出了什么事儿,你让妈怎么活呀?你要是没出事儿,可把老师吓出事儿来,我们家可又该怎么办呢?”
田承望懂得了这些道理,可他太疼了,疼得慢慢地瞌上了眼睛。
[8]
田承望的屁股被他爹打烂了,躺了两天还下不了床。
林卜是在田承望被打的第二天下午放学时,在路上听其他的同学说起这事儿的。
他没问那些人具体情况,匆匆回了家。
他在家里放下书袋子,背上个竹篓就要进山。
林燕拦下他:“你要干什么去?”
林卜说:“摘点野菊花。”
林燕说:“咱家又没人喝这个。”
林卜撒谎说:“刘老师让我们摘的。”
林燕只好放林卜进山了。
往后的这几天,林卜每天放学都进山去摘野菊花。他当天摘了,第二天就拿来晒,反复几天,收集了一布袋子干的野菊花,匆忙地就往队里供销社跑。
林卜背着个装满干野菊的布袋子,在供销社的柜台前东张西望,供销社负责的李春喜看见了他,问他想要点什么?
林卜不好意思地问:“有皮筋吗?”
李春喜说有:“粗的一分钱一根,细的一分钱三根,看你要哪种。”
林卜当然想要粗的。
他没有钱,但还是壮着胆子把背着的袋子拿到柜台上,打着商量说:“叔,我,我能拿它换根粗的吗?”
林春喜看着一袋子的干菊花,供销社没有这种换法,但他又看了看这个瘦小的孩子,问他:“这些菊花是你摘的?”
林卜点点头:“晚上摘,白天晒。”
李春喜动容了,他先空走了那袋干菊花,又从身后的木架上拿来一根粗皮筋,将空袋子和皮筋一块儿放到柜台上。
李春喜说:“孩子,供销社是不能这么换东西的,要么见票,要么见钱。不过你这么辛苦的摘菊花,叔今天就破例给你换一回。”说着他又从口袋里掏出三个糖果,那是城里才能买着的一种糖,“这糖给你吃,辛苦你了。”
林卜感激地拿过他的袋子,皮筋和糖果,冲着李春喜深深地鞠了一躬。
林卜回了家,姐姐正在灶房外的火坑上做饭,说是做饭,其实就是把几个红薯放在锅炉里煮。
林卜让姐姐把手伸出来,姐姐说:“我才不呢,你是不是要玩打手心的把戏。”
林卜摇摇头:“不是的。”
林燕看看他一脸的真诚,伸出手来。林卜就把那个早就握在手里的糖果给了林燕。
林燕看着那个红色的包装纸,双眼放光地“哇”了一声:“好漂亮,你从哪里搞到的?”
林卜不愿再撒谎了,就把去供销社的事情一五一十告诉了林燕。
林燕说:“李叔和田家人一样,都是好人,咱们得记着。”
林卜点点头。他去昏暗的柴屋里看了一眼他的妈,疯女人这会儿很安静。林卜凑过去,掏出一颗糖,剥开漂亮的糖纸,把糖纸收了起来,又将糖喂入疯妈的口中。
林卜说:“妈,你吃糖,可甜了。”
林卜觉得所有的糖都很甜,尽管他不曾尝过一口。
疯女人吃了糖,即使双手被绑在柱子上,依旧闹腾起来:“嘿嘿,糖,嘿嘿,甜。”
林卜无奈地看了看他妈,蹲在柴房的一角,在昏暗的屋子里打磨修整着他先前在河边找到的弹弓把,又将换到的粗皮筋安上,一个崭新结实的弹弓就做好了。
他将那个弹弓拿到屋外亮处,仔细地瞧看,终于笑了起来。
[9]
火红的夕阳半截没入了西边的山头。
林卜走在去往田承望家的路上,他走得飞快。
到了田家,他发现他们家的门紧闭着。照理说他们不可能睡这么早,林卜忐忑地敲了敲门。
门里很快有了响动,以及田承望不情不愿地声音:“谁啊?”
林卜说:“是我。”
田承望立刻从床上爬了起来,打开门就看到了林卜。
他真高兴,他在家里躺了五天,林卜是第一个来看他的同学。
林卜望望屋内:“你爹妈呢?”
田承望说:“在外头还没回来。”
林卜问他吃饭了没,田承望说没有。
林卜有些后悔没从家里带个红薯来给田承望吃。
田承望天天躺在家里养伤,其实也不大饿,他兴奋地拉着林卜问:“你来找我干嘛?”
林卜说:“我想来看看你,你一直不去学校,我听说你被你爹打了。”
田承望说:“是啊,差点被打死。”
林卜不忍地看着他,将自己剩的最后一颗糖给了田承望:“没死就成,吃颗糖,以后的日子都是甜的。”
田承望心想林卜这人学习不赖,说的话就是好听。
田承望接过那颗糖,他说:“你吃了没?”
林卜说没有。
田承望就废死力去掰这颗糖,掰不开,他进屋拿菜刀背把糖敲开了,敲得四分五裂的。
他把这四分五裂的糖分成两份,自己吃了一份,另一份分给了林卜。
林卜将这些小糖块灌进嘴里,拍拍黏腻的手,从裤兜里拿出来一个宝贝。
田承望望着他手里的东西,立刻两眼放光:“你从哪里搞来的?真不错。”
林卜腼腆地说:“我自己做的。”
田承望惊奇地说:“上次问你捉蛇捉鸟的,你一个没干过,还以为你只会读书呢,真看不出来,这弹弓也做得这么好。”
林卜抿抿嘴没说话。
田承望揉了揉屁股:“可惜我屁股还没好,我爹妈不让我出去,不然我可得好好借你弹弓玩玩儿。”
林卜把弹弓递给田承望:“那等你好了再玩嘛,这个弹弓我送给你。”
田承望没想到林卜这么大方,诧异地看着他:“你送我干嘛?你自己辛苦做的,自己玩儿吧。”
林卜其实不大爱玩儿这些东西,就实说:“我用不着。”
田承望说:“你真用不着?”
“真的。”
田承望打破砂锅问到底:“你为什么用不着?”
林卜说:“我不爱玩这个。”
林卜确实不爱玩弹弓,他不过是记得田承望说过关于弹弓的事情,他把这事情记在心里了。
因为田承望乐愿意带他玩儿,他又吃了田承望的果子,他觉得田承望对他好,他也就想对田承望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