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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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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田承望的妈在水里摔了一跤,淹了点水,等他赶到的时候,他妈已经被人送回了家。
救起田承望他妈的人是林卜,而他和林卜同班,他们都在大队坡上小学。
在此之前,田承望从来没跟林卜说过一句话。不止是他,他们班甚至整个大队坡中小学,也没几个人肯同林卜说话。
不过今天林卜救了田承望妈的命,按照他妈对他的教导,他这回无论如何,也要同林卜讲话了。
但他还没想好怎么开口,他妈妈这时候正好醒了,枕在穟子皮枕头上的脑袋还在晕,虚弱地冲着床边的两个孩子招了招手:“孩子,过来。”
田承望凑到床边坐下来,他妈摇了摇头,冲他摆手:“不是你。”
田承望听话地站开了。
林卜慢吞吞凑过去,老老实实地盯着小田姨那张虚弱的脸。他没有要说话的意思。
承望妈握着林卜的手,虚弱地笑着说:“好孩子,今天多亏了你,要不然这时候,望儿只能是哭我了。你去,去让我们望儿替你拿块糖吧!田姨没什么可谢你的,希望你不要介意。等收了晚稻,把你姐姐带上,来咱家吃个饭吧!”
田承望一听这话,立马跑到床后那半间由床隔开的屋子里,找糖去了。
林卜心里并没有要报酬的意思,但他还是点了点头。他是这样的,老实得很多时候都不清楚该怎样开口拒绝。不过他也没等着人家给他拿糖,他先走了。
田承望手里握着一块用草纸包着的白糖,追了出去。
他跑得快,很快追上了林卜。在门前的那条土路上,他将那块半化的白糖塞到林卜手里,脸上是一种热情洋溢的笑。
林卜看着他笑得露出两排白白的牙,想把那糖还回去,路旁的草丛里忽然窜出来一个衣衫褴褛,满脸粪土的女人,疯癫地嬉笑着抢走了林卜手里的那块糖,一边不住地兴奋大叫:“吃糖咯,吃糖咯。”
田承望怎么也抑制不住想要干呕的情绪,满面扭曲地捂住了鼻子。
这个女人太臭了。
林卜却不像他那样大反应,但你能窥见他脸上的一点儿委屈,连声音也变得有些颤抖。
“对不起。”
这是他对田承望说的第一句话,然后他就跑了,跑过去追上那个满脸粪土臭烘烘的疯女人。小小的身子才及上女人的胸口位置,他搀住女人的一只手臂,轻声地说:“妈,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快跟我回家吧!”
疯女人置若罔闻,她只是很宝贝她的那块白糖。
[2]
林燕把两个煮熟的番薯放到一个很旧的布袋子里拧着,关上了灶房的门,又往屋旁的柴房里去看。
他们家的柴房没几根柴,因为他们的爹实在是太懒,懒到他们两个孩子都很嫌弃,可又无法摆脱。林卜将他们那个疯妈的手绑在柴房的木柱上,又关好柴房的门,这才和姐姐一起往大队坡中小学的方向走去。
到学校的时候,他们俩都迟到了。
林燕已经上了六年级,教他们的女老师很疼爱她,也就并未为难她。教林卜的是个老头儿,这老头儿平时就不喜欢林家两口子,正好把气撒在林卜头上,让他在教室外罚站。
这种裹挟私仇的惩罚已不是一两次,所有同学都习惯了这一点,大家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田承望能坐在最后一排,除了因为他个子较高,还因为他学习太差。他偷偷蹲下来,用来学校时半路摘的一颗野果子收买了靠后门坐着的王伟,两人换了座。
田承望偷偷将自己的课本递出木窗外,掉落在林卜的脚边。
林卜低头看见一本语文书,捡起来拍了拍灰,扭头就看到田承望装模作样地在听课。
他的课桌上没有书。
林卜将那本语文书翻开,田承望的名字像鸡脚爬成的,陷在那本书里。
林卜偷偷转过身,双手刚好够着木窗台,小声地对田承望说:“你的书。”
田承望没有理他。
林卜趁老师在黑板上书写的空档,轻轻地把书扔到田承望坐着的桌上。
田承望这才转过头来,拿着那本书,一只手在裤兜里捣鼓两下,又把书塞回木窗台:“给你你就拿着,我这么聪明,没有书也能听懂。”
林卜虽然在学校里没有朋友,但他几乎记得每个人的名字,以及他们的学习情况。他想到了上学期期末时,田承望考的那个分数……
但田承望那种不容拒绝的态度,让他没了再推却的勇气,他拿着那本书,打算自己默读课文,有什么东西从书中滑落到地上。
林卜弯下腰去捡,捡上来一块草纸包裹着的白糖。
[3]
承望妈是那种很讲信用的人,她一直记着落水被林卜救起来的事,以及她给过的承诺。
这时候正好晚稻也收完了,又交了公粮,这天一大早,承望妈拿着肉票去兑了半斤肥瘦相间的猪肉,回来时路过林家,看见林燕正在屋外晾衣服。
村里没人不知道林家的境况,但大多不想和林家扯上关系,这一切都因为林卜的爹平日的作风实在大有问题。
承望妈也不想惹这个麻烦,她手上挎着装肉的菜篮子,在路边假意咳嗽两声:“燕儿,晾衣呢。”
林燕听到有人叫她,抬起头甜甜地笑着说:“小田姨,你早。”
承望妈冲她招了招手,林燕这孩子就很乖巧地走了过去。
承望妈问:“吃没吃早饭?”
林燕摇了摇头。
承望妈又问:“你弟弟呢?”
林燕说:“弟弟上山了。”
承望妈不解:“上山?上山做什么?”
林燕说:“上山里捡柴,怕冬天不够烧。”
承望妈不可思议地看着林燕:“你爹呢?也上山了?”
林燕一想起她爹,整个人都蔫儿了:“爹不晓得去哪里了,几天没回来。”
承望妈叹了口气,摸摸林燕的头:“中午带着你弟弟,来姨家里吃饭,知道没?”
林燕摇了摇头:“不吃,家里有。”
承望妈问她:“你家里吃什么?”
林燕老实地答:“番薯。”
承望妈说:“燕儿,你弟弟救过姨的命,我上回就说了,要你们两个去家里吃饭,你别不来,不来中午姨再来接你。”
林燕只好点点头。
承望妈又说:“从来也不来的,晓得姨家住哪儿不?”
林燕说晓得,承望妈笑着又说:“你不晓得也没事儿,你弟弟来过,他肯定晓得。”说完就走了。
临近中午的时候,林燕带着林卜果然来了田家。
承望爸在他们前脚回来的,一回来就上灶前帮着烧火。承望妈正在炒辣椒,一屋子的呛味儿。只有田承望这个小崽子不见踪影。
林燕靠在田家那扇旧木门口,探着脑袋偷偷往屋里瞅,她身后跟着弟弟,两个孩子也不出声,心里打着进退两难的鼓。
林卜小声地说:“姐,进去吧!”
林燕说:“等一下,小田姨炒完了菜,我们再进去。”
林卜不知道姐姐为什么非要等小田姨炒完了菜才肯进去,其实姐姐不过比他大三岁,他们又很少去别人家做客,这会儿心里是懵的,怯的。
林卜肯定听姐姐的,也就站在姐姐身后一块儿等着。
忽然,林卜的肩膀被人一拍,他简直要吓得坐到地上。
使坏的人是田承望,他刚从河里回来,拿着个渔网,里头装了几条不大的杂鱼。
田承望冲着林卜笑,又发现了林燕,这才收敛住顽皮天性,大方地说:“进来呀!”
承望妈听到了动静,但这会儿灶上走不开,她冲门口喊:“望儿回来了?捞了几条鱼?给你爹吧,弄个鱼汤就吃饭了。”
田承望抬腿越过门槛,说:“妈,林卜来了。”
这两姐弟不好意思地跟着大大咧咧的田承望进了屋。
[4]
猪肉白菜,鲫鱼汤,炒辣椒,外加几个酸过的野藠头,是田家人宴请同村孩子的午饭。
这顿饭自然算不上丰盛,可在那样一个物资匮乏的年代,就是过年也不见得能有这样的伙食。
对于林家两姐弟来说,更是如此。田承望一个月能吃上一顿肉,但他们俩近乎半年才能吃上一次。
林卜偷偷咽口水,无辜的眼睛滴溜溜望着姐姐,比他高半个头的姐姐和他坐在一张高板凳上,盯着菜的眼睛都直了。
承望妈心里笑,两口子给孩子们盛好饭,让他们不要客气。
两姐弟是馋得不行了,他们比田承望更馋,可手上的动作比田承望斯文多了。
田承望看着瘦小的林卜,替他夹了一筷子肉。
林卜嚼饭的动作僵住了,抬头木木地盯着田承望,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承望妈笑:“我们望儿,知道照顾同学了。”说完往林燕碗里夹了一筷子鱼。
林卜也笑了起来,田承望看着他也笑,问他:“吃完饭你们就回去吗?”
林卜就看向了姐姐,姐姐正要说吃完就回去,承望妈说:“你这孩子,你这是赶客呢?不像话。”
田承望觉得冤枉:“没有,我想留林卜一块儿去后山玩儿。”
这是林卜生平第一次被同龄的孩子约着去玩儿,他又僵住了,不知道该不该答应。于是,林卜又将那双茫然的眼睛望向了只大他三岁的姐姐。
林燕看出了弟弟的顾忌,宽慰他说:“你去吧,咱妈有我呢。”
得到了林燕的准许之后,两个男孩子吃饭明显快了不少,尤其是田承望。
田承望是最先放碗的,他把碗扔在饭桌上,就开始张罗进山的东西。其实也就是些捕鸟的工具,他爹疼他得不行,白天又要出公分,夜里摸着黑给他做的。
田承望背着那些东西站在平坦的晒谷场上,林卜也从屋子里走了出来。
“你吃好了?”田承望仰着头问站在屋檐下的林卜。
林卜点点头:“好了。”
“吃饱了没?”田承望问。
“吃饱了。”林卜答。
“吃饱了就成,”他走过去,把林卜拉下晒谷场,“走吧,咱们进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