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柯子》灰焰

9、第 9 章

　　杨云清刚拎着胡琴坐下，台下识货的票儿们开始骚动了起来，各种大声小声的唏嘘议论像是锅里快要煮开的水，不消一刻就要将这明月楼的顶子沸顶起。杨云清一脸泰然自若，只穆着面色朝雅入那桃红的帘处看去，翘起一条腿将胡琴端架在腿上，挺直的身板儿把历经过京戏光辉的老戏迷瞬时拉回了三十年前。
　　“杨老板！”台下不知哪处儿吼了一嗓子，紧跟着接连不断的叫好声像是排炮在明月楼里轰炸开来，戏还未开已然引得满堂喝彩。苏慧芸在后面默戏，听着外面的动静一潮高过一潮好似是要掀了明月楼，心里也不免好奇，搁下手里的小半块儿秋膏糖提着裙走出厢间。
　　“欸，怎么回事儿啊？”苏慧芸听这动静不像是来闹事的，随便抓了个忙活着的小生往台帘指了指。
　　“您不知道啊？”
　　苏慧芸没有回他的话，眼底是高傲和不屑。
　　“杨老板来了，要掌琴呢。”小生说着抬手过头，冲着天上空着的地儿抱了个拳，“您听听这动静儿，上一回造出这动静的还是齐老板吧？”
　　苏慧芸一听，心里已经将事情摸了个七七八八。虽说是真心为常镜湖高兴，却也真盖不住心里的那一丝妒涩。
　　“苏老板，我先去候着了。”那小生见慧芸站着没了动静，便低身说了一句。
　　“嗯。”苏慧芸被拉回了神，看着小生往嘈闹的人堆儿里走去。
　　“镜湖！”苏慧芸远远地看着常镜湖和阮春走了出来，挤过了乱着的人往常镜湖身边儿走去。
　　常镜湖低着头没理苏慧芸，一头往雅入边儿上走去。
　　“师兄。”阮春小声唤道，见常镜湖还是没理人，提高了嗓门儿又叫了一声：“师兄！”
　　“嗯？！”常镜湖被阮春高着嗓子的一声吓了一跳，打了个激灵。
　　“您走什么神呢？苏老板叫您呢。”阮春正说着，苏慧芸已经走到了跟前，脸上还因为没有得到常镜湖的回应，脸上隔着油彩还是显得有些失落。
　　“啊，苏老板。不是，慧芸。”常镜湖有些不好意思，对苏慧芸笑了笑。
　　苏慧芸见常镜湖对自己笑，也跟着春花破蕊地笑了起来：“恭喜了。”
　　“什么喜？”常镜湖被苏慧芸的一句话说得摸不到头脑。
　　“恭喜你要成这北平城里最红的角儿。”苏慧芸这话说得是真心，可教谁听来都掺着一股酸讽味儿。
　　“慧芸。”常镜湖的脸沉了下来，盯着苏慧芸顿了顿又接着说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是真为你高兴。”苏慧芸还是笑着，只是提高了嗓音，鼻子里有些发酸，“今儿个杨老板为你掌琴，真是好福分。”
　　“慧芸！”常镜湖吼了一声，把自己也吓了一跳。
　　“苏老板！您有话直说，别拐弯抹角的，我师兄没得罪着您吧？”阮春站在一边狠狠地瞪着苏慧芸。
　　“我……真得为你高兴。”苏慧芸轻声低下头，淡愁蹙黛，“你配得上杨老。”
　　苏慧芸的话把常镜湖的心揪了一下，自己也觉得慧芸也许没有恶意，并不该凭着自己的心思去揣摩别人，正想说些什么来向慧芸道歉，外面一声高亢洪亮的琴声催着常镜湖登台。
　　“苏老板。”阮春等常镜湖上了台，叫了一声。
　　“嗯。”苏慧芸抬起头，脸上又没了什么神采，叫阮春看不出人的心思。
　　“不好意思了。”阮春一脸别扭，看了看一边还在打帘的人，又接着说道：“是我们多想了，可也不全怨我们，您说话也实在是……”
　　“常老板肯定能红。”苏慧芸也往帘外的戏台子看去，脸上漾起浅笑。

　　常镜湖上了台一亮相和杨云清匆匆对视了一眼，视线便往台下扫去。杜坤端正地坐在离戏台最近的一桌儿，一身的西洋做派让常镜湖没费什么力气就寻到了他的身影。杜坤见常镜湖往自己这边看来，抬手推了推细框眼镜，远远地对常镜湖颇为礼貌地笑着示意了一番。
　　琴起锣响，柳迎春文风不动，将台下老少的视线全都集在了自己身上，仿佛天地间只看得见这一位贫寒却典雅的妇人。常镜湖站定了不几时，移着步子飘向了台口，几步之间足见其功力，尚未开口便掀起台下一片掌声，叫好不觉。
　　“儿父一去无音信，望断肝肠泪珠涟。”
　　常镜湖只这一句引子就念出了委曲婉转之感，余音袅袅令人回味无穷。念至“不用就罢。”之时，已叫台下妇道人气恼了起来。王崇安隔壁的太太拉着姑娘的手忿忿不平，嘴里直说着男人没一个好东西，你看看十八年回来就是给老婆找气受。
　　一出戏下来谁也没见着饮场，末了掌声和叫好声更高了几分，一来自然是对常镜湖的肯定，二来也是常镜湖和杨云清这样的高手搭台并不多见，自是搭配的天衣无缝，叫这一整出戏抬上了云端去。直到常镜湖已然转去风出，伙计上台收拾家伙什的时候仍旧隐约听得到响亮的掌声。
　　台下的人还沉浸在尚未散尽的余韵之中，苏慧芸一身软光细彩上了台，同常镜湖的一身素黛青衣恍若两世的人。借着刚刚才消下去些的热闹劲儿，苏慧芸一亮相又哄起了一片叫好。苏慧芸没听进下面吵闹，自顾自唱着别人的戏里人生。
　　王崇安趴在木栏上盯着苏慧芸流转生光，耳朵里又掺进了鸭嗓的品评：“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小姐看上穷酸小子的事儿，一瞧这就是酸得没边儿的书生写的戏文。要我说，这王宝钏还比不上那柳迎春可怜，她本来可以不用嫁那姓薛的。要我说还是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王崇安在一旁听着笑了起来，心想着人总爱说些自以为是的人世大道理，殊不知他人眼里也只是当个笑话罢了。这个家世、体态、年纪，都已经是躺在罐头里安逸却没有新鲜味儿的旧鱼了，丈夫也只是夫妻情分地作戏，更难怪说出这种怨妇之言。
　　掌声喝彩刚落下，戏园子里的人还没怎么散去，王崇安在时隐时现的声潮中下了楼，不时听到有人议论今天的票真是值，又夸赞到苏慧芸的唱腔身段并不输人，心里不由得跟着高兴起来。只是无论如何，今儿常镜湖的风头太盛，纵是苏慧芸已然是众星捧起的月亮，也还是与常镜湖差那么点儿光彩。
　　“嚯！没孬着啊。”段誉生在人群里走着，和王崇安打了个对面儿。
　　“怎么着也不能死你前头啊。”王崇安嘿嘿笑着，挤在混乱的人群里一把揽在了段誉生的肩上就要走。
　　“你干什么？”
　　“瞧瞧慧芸去，今儿个扮相真俊。”王崇安说着手上暗暗用了点儿劲。
　　“你自己去吧，我还有事儿。”
　　“有事儿？你能有什么事儿，不就是送送那些遗老遗少。”
　　“您不是？”段誉生看着王崇安，心里觉得自己这句话说得真是理直气壮。
　　“知道我是，还敢得罪你的财主？”
　　“要不您把这明月楼买下来？”
　　“你等着，就冲你这句话，早晚我得把你这小破戏楼给慧芸买下来。”
　　“等着等着！我一定等着。”段誉生匆忙应付了几声便被人群携着往门口走去了。
　　王崇安看不清身边儿往门口涌去的人脸，他顶着人潮往戏台走去，只觉得又热又烦，脚上的鞋险些被踩掉一只。好容易走到了戏台子，他正准备打帘进去，一眼瞥见刚刚和杨云清站在一起的那个穿着西装的年轻人正悠悠地从椅子上站起来。王崇安对这个人心里总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总觉得会有些什么事儿，但是自己也说不清。
　　“或许只是自己多心了。”王崇安暗想着没再多看杜坤，打帘一头钻进了后台，见慧芸正和已经卸去了妆的常镜湖站在一起倩笑着说些什么。
　　“慧芸！”王崇安走过去叫了一声。
　　苏慧芸冲着王崇安这边看了一眼，拉着常镜湖等王崇安走了过来开口道：“这是常老板，福昌班的班主。”
　　“久仰。”王崇安嘴里客气着，脸上却没留什么情面。
　　常镜湖见来人是昨天找苏慧芸的什么小王爷，又看对方面色凝重像是有什么敌意，于是客气笑道：“您言重了。”
　　“这倒没有，早就听说过您的大名，今日一见果然是一表人才。”王崇安一边说着一边牵起了苏慧芸的手，“今儿晚上您和杨老的一出儿可真是惊艳四座了，往后我们家慧芸还得多仰仗您了。”
　　“您这是哪里的话，我与慧芸互为益友，哪来仰仗一说。”
　　苏慧芸站在一旁听得脸色渐渐沉了下来。
　　“既然如此您请便了，慧芸还得赶紧收拾回去歇着，失礼了。”王崇安说着就拉着苏慧芸往厢间走。
　　常镜湖没来得及再说什么，只看到苏慧芸走时笑着转头对他比了个口型，就跟着王崇安进了厢间。
　　“你和他熟？”王崇安一边关门一边问道。
　　“熟。”
　　“以前怎么没听你说起过他？”
　　“昨天刚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