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柯子》灰焰

10、第 10 章

　　王崇安闻言愣了一下，手还停留在门木上，一股灼热的气血冲得他头脑发晕，自己平压着怒气哼了一声。
　　“昨天？”
　　“嗯。”苏慧芸拉开椅子坐下。
　　“你们倒热切得快当。”王崇安走去，半伏在慧芸椅背上笑着。
　　“他唱得好。”
　　“你不怕他占了你的地儿？”
　　“给口饭吃就成。”苏慧芸抿了口桌上早已备下的茶水，还没卸妆就捏起搁了半天的半块儿秋膏糖吃了起来。
　　“您心大。”
　　“比针鼻儿大不了多少。”
　　“你也瞧见了，今儿杨云清掌琴。”王崇安皱了皱眉，看着苏慧芸自己摘头面也没上前搭手。
　　“不打紧。”苏慧芸看着镜子里粉面含春的脸笑了，“谁掌琴还不是唱戏了？”
　　“慧芸。”王崇安拉了把椅子坐到苏慧芸身边，双手摁在苏慧芸肩上，硬扭着苏慧芸不得不看他，“你自己也应该知道，这里面的道道儿不是混不混的上一口饭吃这么简单。那群老家伙什么德行你比我清楚得多，他们真想在这明月楼捧一个人，还会给你留活路吗？”
　　苏慧芸偏仰着头没有再看王崇安，手指在脖颈处抚忖了半天，声音里听起来云淡风轻：“反正是白捡得一条贱命。”
　　王崇安听了这一句话，心里的火便不从一处儿往出冒，只恨着苏慧芸心头的这份薄然，叫人不知道是真傻还是装傻。王崇安的手暗暗用劲儿，掐得苏慧芸肩头生疼竟也不吱一声儿，惹得王崇安更是恼火。见苏慧芸只是坐着不动，王崇安没了办法，又想起刚刚和段誉生说起了慧芸的脾气，末了也只好叹了口气松手。
　　“你总该为了自己的前路想想。”
　　“我的前路？”苏慧芸一边在头上摘弄着一边说：“我没有什么前路，不过是这样将就着活着，没指望成什么人物，您也不用替我操这份儿心。”
　　王崇安攥紧了拳浑身发抖，咬着牙关愣是没说出一句重话。他舌头顶了顶脸侧，眼里像是行将狩食的恶豹，压着声儿说了句“我走了。”便低着脑袋离开。
　　苏慧芸摘着头面听门被摔了一声，虽然不重还是让人心里一惊。他没心思再收拾下去，靠着椅背仰头盯着顶上发昏的木色，嘴上勾起了笑。他已经很久不相信谁能一心对谁好了，这世上的好总有所贪图。苏慧芸自知不是什么好性格的人，又无财无权，王崇安贪得不外乎皮相和他唱戏的本事，就算是没了王崇安，也会有李崇安、张崇安……
　　苏慧芸只想这一生得过且过就算了。
　　还没缓过神，一阵敲门声震得他头疼。苏慧芸坐直了身子没有理会那阵响动，继续拾掇起来。
　　“慧芸。”大半天门外的人终于忍不住叫了一声。
　　苏慧芸听着声音识出来是常镜湖，赶紧撂下手里的软纸去开门。
　　“我是不是打扰你了……”常镜湖见苏慧芸脸上的油彩还没全然拭去，又想起刚刚迟迟没有应他。
　　“没有，进来吧。”苏慧芸掩去了不久前与王崇安的不悦，“你先坐。”
　　常镜湖坐在了刚刚王崇安搬开的椅子上，眼神四顾着打量了一番屋子，心下讶然，屋里干净得倒不像是唱戏的后台。大小箱子堆立着，面儿上几乎见不到唱戏用的行头物什，只桌上摆了些刚刚拆下来的头面。常镜湖感叹着苏慧芸竟对这些东西如此爱护，相比之下更是自叹不如。
　　常镜湖看苏慧芸大概一心擦拭着脸上的油彩，没空闲和自己讲话，也就坐着没说话。屋里静得让人心里发空，只有外面吵吵嚷嚷、东撞西摔的声音传来，俨然两个世界。一直等到苏慧芸洗净了脸，屋里才有了声响。
　　“镜湖。”
　　苏慧芸一声叫得常镜湖挺直了身子，温笑着看他：“收拾完了？”
　　“我换下衣服。”苏慧芸指了指身后的衣柜，笑了一下又接着道，“能不能麻烦你……”
　　常镜湖被说得一心只觉失礼，忙站起身红着脸道歉，抬手掩着唇鼻退去开门。脑袋嗡嗡叫嚣着自己礼数不周，险些迎面撞到守在门口的阮春。
　　“师兄！”阮春面带愠色脆生生地喊了一声。
　　常镜湖心神未定，被阮春这么一惊，三魂里头有两魂出了家，险些挤出眼泪来。
　　常镜湖定了定心，皱紧了眉头问道：“你扒这门口儿干什么？”
　　“我还想问您这一个个都怎么回事儿呢？怎么都跟中了邪似的，没事儿就往我身上撞。”阮春仰着头一口反咬了回去。
　　“你别跟我顶嘴，你在这儿干什么。”
　　“您在里面一坐半天不出来偷了个清闲，一大伙儿人都等着您吩咐呢。”阮春淡淡地白了常镜湖一眼，小姑娘气恼着又嘟起了嘴反而让人觉得有几分可爱。
　　“诶呀！”常镜湖咂了一声儿，一脸恍然大悟拍了下手，“你看看，叫我给忘了不是。”
　　“怎么了？”阮春关切起来。
　　“杨老板刚交代，一会儿在鸿宾楼设宴，去晚了可不好。”说着常镜湖叹了口气。
　　“那您赶紧走吧！叫老爷子等着可不好！”阮春说着就拽起了常镜湖的袖子。
　　“我还有点儿事，要不你先给我跑个腿？”常镜湖说得诚恳。
　　“那您快点儿啊！”阮春留下一句就顺着堆攘着的人缝儿里溜走了。
　　常镜湖靠在门边儿抱臂笑着，见阮春跑到了楼梯口儿又远远地高喊了一嗓子：“阮春！”
　　阮春停了脚步，跟着众人的视线一齐看了回来。
　　常镜湖抬手蹭了蹭鼻子，强憋着笑意伸长了胳膊招呼阮春回来。看热闹的人瞬间散了兴致，又各自埋头做起了自己的事情。阮春困惑，但还是急切着跑了回来，浑身上下都是不耐烦。
　　“怎么了师兄。”
　　“不用去了。”常镜湖嘴角打着颤。
　　“嗯？”阮春瞪大了眼站着没动。
　　常镜湖刚张嘴要接话，苏慧芸推门走了出来，三个人都停下了动作，互相看了看。
　　“你们……有事儿？”苏慧芸轻声问起。
　　“没。”
　　“有！”
　　常镜湖和阮春同时开了口。
　　苏慧芸拧着眉哼笑了一声没说话，等着两个人给出个结果。
　　“杨老板请客是大事儿！”阮春没等常镜湖开口，抢在前头说了出来。
　　苏慧芸垂眸思忖了一下，自己心里笑着掺上了点儿失落。
　　“慧芸，不是，我逗阮春呢。”常镜湖一把抓住了苏慧芸的手，自己也没察觉，像是活着就要喘气儿一样自然。
　　苏慧芸被抓着手抖了一下，这次他才真切地感觉到常镜湖的掌心温热，不像自己一样寒凉，也不似王崇安的手掌永远灼烫，他抬眼对常镜湖又笑了起来。
　　“师兄？！”阮春在一旁气得直跳脚。
　　“逗你呢。”常镜湖终于敞开了笑起来。
　　“你又骗我！”阮春委屈得眼里泪花儿直打转。
　　苏慧芸在一旁看着两个人笑闹着，心里隐约像是被刀割一般，一阵阵地发疼，他已经说不清楚究竟是羡慕还是嫉妒了。
　　阮春气恼起来便不依不饶，常镜湖怎么哄也不顶用，最后只说是买桂花果子干回去给她吃才算是不闹腾了，但仍是撅着嘴一脸不情愿。常镜湖叫她和班子里的人一起先回去，嘱咐她让老卢熬点儿绿豆汤给大家消暑，又凑她耳边悄悄说那一包秋膏糖都归了她，这总算是多少见着点儿笑脸。
　　好容易哄走阮春，常镜湖得了闲又转过头和苏慧芸攀谈起来，只认识两天倒也没什么好聊得，嘴里无非是来回的几句客套话。两个人商量着趁着夜里清凉，也不妨到街上走走解乏，顺带还得去给阮春买应下来的桂花果子干。
　　谈笑着顺窄梯走下后门，苏慧芸抬眼瞧见小六守在门口等着，手里烟头儿的火光忽明忽暗地闪着。苏慧芸没多瞧他，阴着脸拉住了常镜湖的手就想走。
　　小六见苏慧芸没正眼瞧自己，猛嘬了一口烟叫住了他。
　　常镜湖没见过小六，不知道是什么人什么来头，隐约觉得大概是找事儿的，抬手揽了一下苏慧芸把人挡到了身后。
　　“没事儿，镜湖。”苏慧芸绕过常镜湖走到小六面前。
　　小六咧着嘴舔了舔嘴角，瞪着苏慧芸半晌才说：“他让我等着送您回去。”
　　“不用了，我走回去。”
　　“苏慧芸，我不想把话说得难听。”
　　“那你可以不用说了，我们的事也不是你该插手的。”苏慧芸没等小六再说话，拉起常镜湖往街巷深处走去，只听到身后车门被狠狠摔上的声音。
　　夏日夜里正是人们活动得好时候，没了白天的烦劳也没了白天的暑热。小商小贩们也瞅准了这个好时候，纷纷冒出街边儿做起了小买卖。
　　一路上苏慧芸没再提这事，常镜湖心里好奇却也不敢多问，只是有的没的聊一些梨园轶事。又说了些原先练戏受过怎样怎样的苦，现下总算是熬出头了，并不求大富大贵，只是在这世上有个立脚儿的地界就算是满足了。
　　两个人是直奔着卖桂花果子干的小摊儿寻去的，溜溜达达约摸走了两刻钟，才见着个搭了块儿旧布遮顶的不大小推车上面摆了几个敞口厚重的白瓷碗儿。常镜湖向苏慧芸笑了一下，慧芸意会着同他一道冲小摊儿走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