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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   端来的是绿豆粥,白瓷碗里的绿豆已经被熬得裂开了口子,和软糯的米粒缠粘在一起。王崇安接过佩兰拿来的长衫,想着先给苏慧芸擦去身上的湿汗,再换上干爽的衣服,总归是比湿粘着要舒服。他没要丫头们来伺候,照旧拿了浸过水的手巾去擦慧芸脸上的汗,手还没落下被人抬手抓住了。
      “不麻烦了,我自己来。”苏慧芸掀了薄毯坐起身来,汗珠顺着他脸廓滑下最后悬在了下巴上,像是百合花尖儿上的一滴香露。王崇安看着苏慧芸微张着唇瓣喘着轻气,被汗纠成缕的发丝贴在额上,心里的春枝钻出了细芽。苏慧芸没多在意,半踩着布鞋绕到了王崇安身旁的水盆前弯下身子,带着头发没入了水中。温水刺得他眼里生疼,随手揉了几把,拿起王崇安放在桌边儿的手巾胡乱擦了头发,又擦干脸上的水,粉雕了一样的脸隐上了一层微薄的暖光。
      “慧……慧芸……”王崇安的舌头一时竟打上了结,平日里和人插科打诨的劲儿也不知道逃去了哪处,“我……给你擦擦身上的汗,换衣服。”
      苏慧芸脸色一惊,脸上刹时又血色全无。王崇安急得赶紧从床上跳下去,忙唤了两声“慧芸”才叫苏慧芸回过了神儿,又扶着苏慧芸依着床沿儿坐下。王崇安端了搁着的绿豆粥坐在苏慧芸边儿上,碗里的热气尚未散去,碗面上摸着还有些烫手,他舀了一小勺吹了吹递到苏慧芸的嘴边儿上:“先喝了粥吧,慧芸。”苏慧芸的眼眉低着,任着王崇安将温粥一勺勺送进他的嘴里。王崇安心里不由得自夸了一番,活了二十几年头一次伺候人,想来自己其实做得还算不错。一碗粥喝了下去,苏慧芸的脸色总算是有了红润的迹象,王崇安帮苏慧芸擦了擦嘴角又问了一句:“好些了吗?”苏慧芸点了点头,仰身又靠上了床头,他觉得心里乏累的很,这种感觉比他在台上唱一整出不带歇息还要累,心里像是被人狠狠地攥了一把。
      “还是擦擦换了衣服吧。”王崇安伸手去解慧芸襟前还拧着的几枚好看的鸳鸯扣。苏慧芸闭上眼摇了摇头,并未用力拨开了王崇安的手指,嘴里喃道:“还是我自己来吧。”王崇安只是脑袋里懵了一下,他不知道是不是慧芸这样的人都如水晶雕的夏荷一样碰不得,好在自己已经习惯苏慧芸这样不咸不淡的态度和对人果决的拒绝。王崇安把叠得方正的品蓝长衫放到慧芸腿边,又叫人进来换了一盆热水,这才敞着衣怀走去外屋坐下。他盯着皮鞋中间的空地看了半天,随手拎了一支插在桌上花瓶里的孔雀翎子指着地面划拉起来,这时才察觉衬衣已经被一身的汗沾粘在了身上,实在是不自在得厉害。王崇安想着在里屋的苏慧芸,心里的烦扰像水草一样生了上来把他缠绕、包裹得喘不上气儿。这么久了他未曾见过一次苏慧芸赤着的身子,就算是睡在一张床上,苏慧芸也总避着他换了睡衣才肯和他照面。有几次办事儿,已然熄了灯,苏慧芸也硬是没让他将身上的薄衫褪去,至多敞开了衣襟就算是苏慧芸的大度了。其实他想看趁着慧芸睡去也就看了,只是想着不愿就这么硬生生地闯破慧芸拉起的防线,他待慧芸是真当成了自己喜欢的人,不是什么差着身份金主和戏子。虽说遮遮掩掩的身子罩上一层云雾不免让人心里生疑,似是有什么东西见不得人一般,可他总想着只要是苏慧芸就没着什么是自己接受不了的。眼下自己真的是一颗真心全都送了出去,不求苏慧芸此刻能坦诚相待,多少能向自己再迈上一小步,哪怕就是他在台上走得莲步那么大点儿,自己也就知足了。
      苏慧芸脱了身上湿透了的衣衫,坐到桌边的缝衬了细绒的洋式靠椅上,在水里投了毛巾将身上腻着的汗擦去。正擦着后背的时候,不小心触到了肩后皱起的软肉,手像触着电似的撒开了毛巾。他微蹙着合上了双眸,嘴唇控制不住地微颤着,胸口的情绪一如惊涛巨河奔涌堆堵到即将溃一顷的堤岸。任凭他如何逃避,怎么奋力地往上攀爬,肩后的伤疤都在高喊着提醒他一切都是真切的存在于过去直到现在和将来,无休无止地陪伴在他行将腐糜的灵魂中。慧芸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笑了,也就这张脸是他为数不多能骄傲的资本,借着眉眼摹上对人世的不屑,叫人顺着自己哭笑,把遗老权贵捏在手心里。
      擦净了身上的汗,苏慧芸穿了王崇安的长衫冲着外屋走去。王崇安抬眼瞅见苏慧芸,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给他拉开椅子。“我去吊嗓子。”苏慧芸没坐下,眼神里浮盈着王崇安说不清的东西,他拉住了慧芸的手,两人就这么对着,半天才开口:“慧芸,你信我吗?”苏慧芸被问得一愣,笑着抿起的唇像被风吹弯了的柳叶儿:“瞧您这问的。”“慧芸,我就要你一个字儿。难吗?”王崇安的目光铁钉一般刺透了苏慧芸的骨肉,鲜血淋漓。苏慧芸的脸上没了任何神情,垂下头许久才挤出一个字:“信……”说着挣脱了王崇安的手,抖了抖衣袖没留一刻犹疑走去了门外。
      常镜湖一大早儿起来同福昌班的人一道用了早饭,又喝了几口淡茶清漱了嗓子,到院里盯着众人吊起了嗓子。天光还蒙着灰雾,热气尚未腾起来,倒叫人觉得清亮的很。福昌班是他师傅宋文义留到他手里的,其实常镜湖不怎会经营班子,宋文义走得这些年都亏了账房和管事,常镜湖打心眼儿里感激这些人。要说常镜湖父亲也是家里的独苗,可惜去世得早,虽说祖辈上都是梨园里叫得上号的人物,可到了这儿奈何没人教他。孙巧玉一个妇道人家带着他,孤儿寡母属实不容易,好容易求告着了几位师傅都只是教了他没几天便认准了这孩子没什么天赋,最后都给劝了回去。娘俩正愁着将来的道路,福昌班的“宋半城”拎了点心登门拜访,也没多客套只点明了要收常镜湖为徒。孙巧玉顿时不觉喜上眉梢,一时不知究竟是来嘲着瞧笑话的还是真心来收徒的。宋文义见孙巧玉的喜色里带了几分迟疑,便从怀里摸出了一张六年前的欠条来,是常临熔当年借给他救急用的钱,后来手头宽裕了几次想还回来常临熔都没收。宋文义感念着这份恩情,如今常家这点儿事在自己这里算不上什么,但对这母子两个人就是一场劫难。
      孙巧玉收下欠条,转眼火炉窜上的火苗吞了薄纸。孙巧玉再三谢过宋文义,第二天带着常镜湖就到了福昌班,走时再三叮嘱了常镜湖听从师傅的教诲,定要下得苦功,切不可负了师傅的苦心和家族的名声。常镜湖觉得宋文义好像和其他的师傅不一样,自打教他起也未曾打骂过他,他心里生困又不敢多问,等他真得登上了台才算是明白了宋文义的一片苦心。
      常镜湖坐到游廊下翻起宋文义留下的《九宫谱》,眼前福昌班在北平正是风光,他想着也算是还没白费了师傅的心血。正参着书里的奥义,门外乱着两声“镜湖”叫着他抬起头看了过去。进来的老人面上还是一副剑眉星目的相,手里拄着棕紫竹杖,身板儿像是房匠新挑的梁木。常镜湖和吊着嗓子的众人看着进来的老人,赶忙撂下手里的东西围了上去。
      “杨先生!”常镜湖脸上又惊又喜,赶忙冲着眼前的人作了个揖,“您不是去常州了么?怎么这就回来了。”说着就要扶着人往厅堂里走。
      “唉,你先别急。”老人抬手顿了一下叫住了常镜湖的动作,脸上的神色神秘起来,“我今儿个可给你带来了一位神仙。”

      原本哄闹的人一片哑然,都四顾着看了起来,却不知老人嘴里的神仙是究竟是何人物。

      “杜坤!杜坤进来吧!”老人喊了两声,众人面面相觑着向门口望去。不到三十的男人身上披了一件轻薄的西装,西裤在腿上颇为熨帖,架在鼻梁上的金丝框眼睛把身上的文人气味衬得正好,整个人身上写着“儒雅”二字。常镜湖看着进来的人神色讶异,很快又挂上了带着分寸的笑容对着来人微微点了头。
      “这是杜坤,常和你说起的正宇的表哥。我费了半天口舌,才把这尊大佛给你请来。杨正宇那个混小子我是指望不上了,眼下咱可是常派的人,什么好事儿我可都想着你,你可得给我们这群老骨头争口气啊。”
      “杜先生好。”常镜湖看杜坤一身西洋做派,本想作揖,想了想又伸出了手。杜坤轻握了一下常镜湖的手,礼貌地回点了下头:“久仰常老板了。”
      “您这是哪里话,还是先屋里请吧。”说着转身请着老人和杜坤一道进了堂内。
      常镜湖邀着二位上座,又亲自拎着茶壶给两人斟了茶,一边给老人斟茶一边笑道:“您可别那么说正宇,‘京师圣琴’杨云清的儿子能差到哪儿去哈哈哈哈哈哈哈。”
      “哼,就你还看得起他。”杨云清佯起一脸恨相,心里还是对这话受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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