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柯子》灰焰

4、第 4 章

　　“酒不醉人人自醉。”王崇安满面的春风掩不住，凑近杯盏边儿上抬眼对着苏慧芸的桃花眼笑了笑，借着慧芸抬手的动作将这一盅尽数吞下，“就问这北平城里，谁有我这福气。”小六听着放下手里的筷子，在一旁赶着帮腔，连赞着“小王爷好福气啊。”王崇安和小六一人一句打起混来，屋子显得里颇为热闹。苏慧芸嘴角勾起了一丝蜻蜓掠水般的浅笑，见怪不怪地低头跨过身旁人的视线又夹了一块儿桂花糕到自己的碟中。
　　人总会不经意得在热闹的高处跌进静默中。王崇安和小六很快从笑着吵闹中停了下来，他想起慧芸，转身去看。苏慧芸正嚼着剩下的半块儿桂花糕，睫羽轻轻抖着在眼下落下阴影，眸中的明亮像是坠入雁栖湖的星子，王崇安一时竟又晃了神。他想再劝苏慧芸少吃甜食，又觉得其实这样的人爱吃甜食也正相衬，便盯着慧芸把剩下的桂花糕细嚼下去。苏慧芸惯了王崇安这样盯着他，没有理会他粘在自己脸上的视线，捏起桌上的巾帕低头将嘴角的甜渍拭去，缓缓偏过脸对上王崇安的视线。
　　“我今儿个的戏怎么样？”半天苏慧芸才开口问道。
　　“好！咱慧芸哪出戏都好！”王崇安笑着伸手拍了一把小六的肩。
　　“对对对！苏老板唱什么都是一绝！”小六险些被嘴里的肉呛到。
　　“得了吧……”苏慧芸哼着笑了两声，靠在椅背上盯着对面被映成雾黑的窗纸沉默了下去。他又想起了常镜湖，即便只有一眼，他也觉得那样的人才配占尽戏台上无尽的光辉，他才是真正梨园中人，比起来自己就是个凭着戏苟活的人，再风光也逃不脱下九流的身份，不论再怎么糟践自己在世人眼里都是最正常不过的。干净与不干净都不重要，只要在这个世道里活下去……可是活下去又是为了什么？只是这么活着吗？想着这些苏慧芸胃里一阵翻涌，他没忍住打起了冷战，因着强忍了眼中的泪水，上下牙不住地磕着发出哒哒的声音，像是要奋力敲碎命运牢笼的声音。
　　王崇安见苏慧芸又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不由得心头一拧，还未来得及说些什么又被苏慧芸不住地颤抖吓得心头一惊。他不是第一次见苏慧芸这个样子了，借着回忆赶紧从惊慌中反应过来，一把扯过搭在小六椅背上的外套裹在苏慧芸身上抱紧了他，将苏慧芸的脑袋摁进自己怀里，不住地轻拍他的后背，又俯下身低头凑近苏慧芸耳边轻声唤着他：“慧芸，慧芸，别怕，有我在。慧芸，你看看我，不怕了啊……”小六站在一旁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心里也是一阵不是滋味，不自觉地皱起了眉。他四岁和他爹进王府，跟着王崇安一起玩儿到大，虽说是个仆人，可这些年王崇安却都只把他当兄弟，从未亏待着他，也是这么多年，他都没见过王崇安为了一个人像这样上心过。他觉得眼下的王崇安多了一份这些年都没显露出过的……温柔。他说不上来这是一件好事还是坏事，如果面对的人不是苏慧芸，说不准会更好。
　　王崇安不知道他这样抱着慧芸有多久，只是苏慧芸颤抖着他就觉得自己像是整个人掉进了冰窟里，心里没有过的慌乱。他想知道究竟是为什么，但苏慧芸一向避讳着这事，他也就不敢深究，只是像现在这样抱紧他尽力减轻慧芸的不安。怀里的人终于渐渐平静下来些，王崇安紧锁着眉头，仰起头重重地叹了口气，扭头和小六交换了视线。小六意会着对王崇安点了点头，面色显得凝重，转身出去带上了门，留下王崇安和苏慧芸两个人。王崇安弯下身，将下巴抵在苏慧芸的头顶，声音有些发闷：“慧芸……你别怕，我不管之前发生了什么，从现在开始你记得，我在。只要我在，你就什么都不用怕，安心唱戏就可以了。”
　　“不……”苏慧芸颤着的声音细小到几乎听不到。王崇安觉得自己的衣角被人攥紧了，他不知道苏慧芸这一句是什么意思，也没准备问是什么意思。只是自己的心好像真的拴在了怀里这个人身上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悄无声息地就被这么拴紧了。就算是这个人对自己言语刻薄，就算是他沉默寡言，连给自己一个笑脸都吝啬得很……不管日后又多远，至少现在他愿意护着苏慧芸，愿意宠着他，哪怕苏慧芸心里裹着冰，他不信自己暖不化。苏慧芸在他怀里还是不时颤抖着，小六带着掌柜推开门进来走到王崇安身边。王崇安和小六又互相看了看，掌柜站在一旁没敢吱声儿，只看着王崇安把苏慧芸身上的外套裹紧了些，抱起了抓紧他衣角的人冲着掌柜扬了扬下巴。掌柜赶忙点了点头，转身走到门口半俯下身子像是压弯了的竹枝，冲着门外比了手势。王崇安抱着苏慧芸跟着掌柜的身后向暗着的一边窄梯处走去，脚步的声响急重像是要踏碎鸿宾楼，小六独自径直顺着正梯小跑下去，出了大门开车绕到鸿宾楼后墙的一方小木门处。不一会儿小六见王崇安抱着苏慧芸也从小门里走了出来，赶紧下了车打开车门，掌柜站着门口冲着王崇安说着什么谁也没有听清，许是些什么下次再来的客套话。王崇安一步跨进车门，安置苏慧芸坐在身边没敢撒手，还是将人揽进了自己怀中。
　　苏慧芸的手没有离开王崇安的衣角，忙乱过后在车里这样安静下来，王崇安才觉得觉得这时怀里的人像极了猫儿一样，上一次抱苏慧芸好像也还是这样的瘦小。王崇安心里还是隐约还是不安，他还是想知道苏慧芸到底发生了什么，他怕自己会忍不住问出口。小六开着车拐过了两个巷口，问了一声去哪，王崇安低头看着苏慧芸带着水汽乌了的双眸道：“王府吧。”小六打着车灯往西拐去，王崇安见苏慧芸的眼里还是没有神彩又低声轻轻唤了一声：“慧芸？”苏慧芸的眼泪像是开了闸就那么顺着颊线滑下去，扯得王崇安的呼吸一阵阵的抽痛，可他不敢多问，甚至不敢多说话，他怕说错一句话最后会让苏慧芸更加痛苦。
　　“慧芸，慧芸，咱们回家了。”王崇安一边轻抚着苏慧芸的头发，一边想起小时候母亲给他叫魂儿，“慧芸，回家了，和……”他一时竟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他不知道对于苏慧芸自己到底该算是什么人，自己也想不明白自己到底算是苏慧芸的什么人。他不愿意把自己只当成一个捧角的金主，他和苏慧芸绝不是那种关系。“……和我回家吧。”王崇安觉得鼻子有点儿泛酸，他恨自己什么都做不了，恨自己对苏慧芸一无所知。
　　苏慧芸脸上混着泪水，轻声念了一个字：“家……”王崇安听着赶忙抬手抹了抹苏慧芸脸上的泪水，又低下声音，生怕声音大点儿就惊吓到慧芸：“对，回家，我们回家。别怕了慧芸。”苏慧芸脸上还是没有表情，只是仍不时打着哆嗦，王崇安把苏慧芸身上的外套裹了又裹，他从来没有觉得过从鸿宾楼到王府的这段路是如此漫长，竟是像过去了几个世纪。小六一路将车开进了王府里王崇安的房门口，还没等小六来开门，王崇安已然抱着苏慧芸下了车，直冲着房门迈去。小六跟在王崇安身后，一并进了房里，招呼守在屋里的丫鬟上来帮忙。王崇安把苏慧芸放在床上，想去拿他脚下的薄毯，衣角却被苏慧芸拽着脱不开身，只好摆手让丫鬟给慧芸盖上。
　　“没事儿了慧芸，咱们回家了。”王崇安握住苏慧芸紧抓着自己衣角的手，俯下身子在他耳边轻声。丫鬟们端来了热水又抱来厚被围着两人，王崇安接过丫鬟手里过了热水的毛巾帮苏慧芸擦去脸上的泪水，又叫小六把人都散了去。他摸着苏慧芸脸上冰凉，心里一阵阵抽搐，他不明白到底是什么事情能把一个人折磨成这样。
　　第一次见苏慧芸这样的时候，王崇安被吓了个半死，一来是面对这种场景的恐惧，二来是对失去苏慧芸的恐惧。他不知道是什么，也不知道为什么，所以害怕、恐惧。他把府上的三位老家医都请了来，自己急得摔了琉璃盏。病不是什么大病，其实是心病，可这世间最难医的就是心病，既不知所起，又不得解法。王崇安觉得心里沉得像是压了一座泰山，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总觉得要是知道了慧芸的过去，是不是自己能解决些什么，能做些什么至少缓解哪怕一丁点儿苏慧芸的痛苦。在王崇安的眼里，苏慧芸这样的人不该受这种苦，他应该被包起来、藏起来、护起来。王崇安想掰开苏慧芸冰凉的手，把他身上的薄毯换成刚刚抱来的厚被，即使自己看着就热出一脑袋汗。苏慧芸的手刚被掰开就又抓紧了他的衣角，最后无奈只得又喊了小六来帮忙。换好了厚被小六看了看王崇安俯下的身影退了出去，他坐在门槛上从兜里摸出一支烟点上，橘色的火光烫开了黑暗。他狠狠地吸了两口摔在地上，用脚碾灭走回了自己的房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