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柯子》灰焰

3、第 3 章

　　苏慧芸和王崇安坐在车后面，隐约着一些月上的薄辉笼了下来。
　　即使是夜里，空气里藏匿着的热气还是不时探出来，逼仄中总藏着几分说不上来的不安，像是晴日里隐着的暴雨。王崇安的后背已经被汗洇湿了一大片，湿腻的触感实在说不上舒服，他没有在意旁人，低头把衬衣剩下的扣子如数解开了。若是被人见到免不了会议论几句浪荡、不成体统之类的世俗调调，但是此刻他在车里，眼下的两个人都不会多说什么，纵然他身上□□也不会有半点儿惹人烦的声响。半透的软白布遮在窗上，苏慧芸抬手推去一半，额头抵在窗上，斑驳着的树影影绰在他脸上，恍惚着好像看得见时间擦过。车窗外的所有黑暗、光亮和喧闹着的人群像西洋镜一片片拉过，他看不清任何一张脸，所有的市井种种都在他的眼前晃过，没有留在心里一丁点儿痕迹。然而就是馄饨摊上的一小点儿光，叫他想起了戏台上的明亮，想起了崔笺云，想起了常镜湖，不知道为什么他生出来一个念头，他想知道常镜湖学戏的时候有没有吃过自己一样的苦。
　　王崇安接过小六顺手从前面递来的毛巾，擦了擦脖颈和胸前蛰得人发疼得汗水，转身想叫苏慧芸却见人抵着车窗又没了动静。他还是没忍住琢磨起自己做错了什么，可想起苏慧芸大多时候就是这样静默着，便觉得应该不是自己惹得，虽并不知道苏慧芸到底在想什么，却总觉得是有些什么不愿意被人知道的心事。看着苏慧芸的背影，竟打心底生出一股莫名的落寞来。王崇安把手里的毛巾搭在椅背上，抿了抿嘴轻唤了两声“慧芸？”，见苏慧芸还是没有转过身来，自己挪了身子凑到苏慧芸身边，下巴搭在了苏慧芸的肩上：“又在想什么？”
　　“嗯。”苏慧芸的声音里带着几分清冷，断不是寒冬里逼人的冷意，而是山间泉溪的凉意。
　　“嗯什么？”王崇安并不清楚慧芸字节里的意味，伸手去握苏慧芸落在膝上的手，没忍住擦着牙缝“嘶”了一声。掌心下的手渗着细汗，却凉得彻骨，像是冬日里树上的冰挂。他觉得自己手心里的热汗被激得险些倒回去，以前只听说有人寒气重，夏日里也不觉体热，却想不到是苏慧芸这般，三伏的日子热得人鬼不安，手上竟没有一点儿热血的气息。王崇安想不明白是为什么，他自小热血方刚，数九腊月里穿两件单衣都能在院子里玩儿上半天，叫以前他是绝想不到世上真的会有苏慧芸这样的人。转念又想起以前看话本、听老人说过，鬼魅妖邪都是没有体温的，又盯着苏慧芸的眉眼端详起来。心下想原只觉得他长得妖媚，倒没太在意其他的什么，现在看来莫不是真是什么索人精魂的妖精？苏慧芸脸上被人的眼神灼得发烫，微风轻叶般转了头，细摒着眼缓缓将视线滑去。许是心虚，王崇安被这眼神着实惊了一下，心里的拍子踏得凌乱起来，他隐约窥见慧芸眼里的精光像是月下深谷里笑得凄厉的幽兰。
　　“凉吗？”苏慧芸见王崇安仿佛受了惊吓愣着不动，半歪着脑袋笑起来看王崇安的眼。
　　“挺……挺舒服的。”王崇安迟迟没缓过劲儿来，又责怪自己想些乌七八糟的东西，就苏慧芸这一笑，他觉得自己已然一只脚踏入了春日的门中。哪怕苏慧芸真是妖魅，现在勾去他的魂魄也毫无半点儿怨言。他见苏慧芸的笑下明显藏着不相信，赶紧另一只手也握了上去：“真的！”其实王崇安说得也不是假话，酷暑里的燥热下实在难得寻得到这么一片清凉，只是联想起那些七七八八不免心生困惑，怀疑起这人世的真真假假来。苏慧芸心里明白，没有逼问下去，只是抽出被王崇安握着的那只手，张开手心——刚刚带出来糖还躺着没动。在王崇安的注视下，自己剥了一块儿塞进嘴里含着，没再多说话。
　　“少吃点儿，牙疼。”王崇安见苏慧芸手上的糖只剩了两块儿，趁他没收起来伸手一把抓过塞进了裤兜里，“慢慢吃，多着呢。”
　　“甜。”苏慧芸含着糖吐出一个字。王崇安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看错了，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慧芸的眼里好像有一片晶莹，像是芙蓉上的夜露。他知道绝不是自己的阻拦所致，只是这虚幻的尚不知是否真切的一刻，生生地揪了王崇安的心。最初只不过是听戏贪图苏慧芸的色相，花了大手笔捧他，总觉得不过是个戏子，只为了逗个闷子，图个乐呵，就算自己浪荡，在这件事上也绝不会当真。可现下谁又能说自己真的没动半点儿心思，也不自知是不是到底还是把自己给捧了进去。王崇安又摸出一块儿糖，剥开扔进了自己嘴里没再看苏慧芸，只是默然着又握起了苏慧芸的手。
　　鸿宾楼的伙计见车灯的光亮远远打过来，赶忙颠着跑下台阶，等着迎接车里不知哪路来的神仙。
　　小六把车稳稳停在鸿宾楼的边儿上，王崇安先下了车才绕到另一边，扶着苏慧芸跨出了车。还没等二人走到门口，伙计已经跑来献上殷勤，一边颇为亲切地喊着“小王爷、苏老板”，一边弓着身子把人往门里迎着。王崇安没有理他，只是牵着着苏慧芸的手往里走去。鸿宾楼里的灯亮得满堂通透，吃着饭的人有见着两个人的，放下手里的吃食远远敷衍了客气便又低下头去。王崇安一脸痞相，苏慧芸倒是脸上挂上了几分不知真心假意的笑，再说到底还是唱戏的，总归要靠着这群人吃饭过活。王崇安领着苏慧芸一路上了二楼，早有伙计守在了天字号门口，见二位正主儿来了，赶忙推开门把人请了进去。小六跟在后面进了雅间，等王崇安和苏慧芸坐下，从胸袋里掏出两张钞票递给伙计，又招呼他赶紧上菜。伙计看着手里的钱，像是受了什么天大的恩惠，使劲点着头把钱塞进兜里，乐着退了出去。
　　因着身后的窗户都敞开着，这时才觉得燥热降下来些，风吹着王崇安背后的汗迹没忍住打了个寒颤，自己觉得不好意思，竟对着苏慧芸傻笑起来。苏慧芸本来脸上没几分笑意，见对面笑得像是瓦岗市的张二傻子，没忍住也跟着笑了起来。小六站在一旁憋笑憋得辛苦，王崇安瞧见了小六的神情，抬手招呼他站过来些。小六忍着笑走到王崇安身边，刚才站定，王崇安抬手一巴掌呼上了他的后脑勺：“你他妈想笑就笑，脸都憋紫了。”一句话刚落，三个人又笑开，险些将屋顶子掀了去。刚刚的伙计带了两三个跑堂的，端着菜到门口，听着里面的动静一时不知道该不该进去。只能等到笑声消去些，才敲了门进去，一时间六尺见方的八仙桌竟被占去了大半。待人都散去，王崇安赶紧夹了一块儿桂花糕到慧芸的碟子上：“我记得你爱吃这个，尝尝。”苏慧芸看了看王崇安，笑着把他的衣扣都系好。王崇安看着凑过来的苏慧芸，指尖上的微凉蹭过他的皮肤，像是一根羽毛落在自己心尖儿上，有着细微而柔软的触感。他没敢多想下去，看着苏慧芸抬起身子又转过身拿起碟子上的桂花糕，许久才缓过神，自己在心里笑着没出息，赶紧大声喊小六一起坐下来吃。
　　苏慧芸咬了一口手里拓得好看的桂花糕，心里又是一阵泛酸。就那么一口，他在嘴里嚼了半天，嘴里的清甜和上了一阵酸涩。趁着王崇安招呼小六，他悄悄把头别了过去，不怎么情愿被人看到眼里发红，更不愿意被人追问什么。他听着王崇安问他好吃吗，吸了吸鼻子，又塞了一口点了点头只模糊地回了一句“嗯。”王崇安夹了一口醋鱼到嘴里，转眼看苏慧芸还在吃桂花糕，把剩下的半盘换到了小六面前，又夹了一块儿鱼递给苏慧芸：“别光顾着吃点心，吃鱼。真不知道你怎么喜欢吃那种东西，齁甜的。”
　　“一定要有原因吗？”苏慧芸吃了王崇安夹来的醋鱼。
　　“倒也不必。不过我和你说，我表弟来的时候带了个扬州厨子，南边儿甜菜做得好吃。我想着你喜欢吃甜的，好家伙，软磨硬泡，把老爷子藏得粱同书的那副字送了他才把人给我留下来。怎么样，明儿下了戏，赏个脸？”
　　“我是想赏，倒是您挨不挨得过今儿晚上还说不定呢？”苏慧芸半笑着夹了一块儿酥得冒油的鸭肉。
　　“嘿！这话可怎么说得呢？”
　　“您不说倒还好，刚才这么一说，怕不是老王爷今儿晚上就要来找您，给您带走喽。”
　　王崇安听着这话瞪大了眼，一副怒目金刚模样，一巴掌拍在了桌子上震得碗筷险些飞了起来，一身霸王做派，然则也只是浮于表面的表演，心里却被逗乐了起来。苏慧芸只是低头吃着菜，并未被这场面动摇分毫，末了搁下筷子，提壶斟了一小盅酒，转身递到王崇安嘴边。
　　“小王爷，您这还没喝呢，怎么就耍起了酒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