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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   苏慧芸虽是笑着,王崇安却也看到了他粉彩下鄙薄着的神情,转眼自己倒成了讨好人的那一个。慧芸半低下头,一手拉开桌前古拙浑亮的靠背椅,还没等坐下,粉花招蝶似的围上来人帮他解去戏服递上茶水,也就这个时候他觉得自己的姿态高了几等。欠身坐在椅子上,又对着镜里曹语花的脸端详起来,任着几双手在他头上摘弄起来,台上的佳人眼下真成了戏里贵妃的派头。光彩是台上和戏里的,下了台、卸了妆,管你是哪位老板,都成了听戏人嘴里的笑话,身份与人格也就不比那醉仙楼里的女人高上半点儿。
      王崇安见苏慧芸只盯着镜里出神没再理他,摆手要小六端了一匣头面摆到慧芸面前,又摸了裤兜捏出一沓钱,散了围在慧芸身边的人。王崇安一直乐得做那散财童子,幸是祖产丰厚,若是家底薄些,经不起自己这样挥霍……想了想王崇安没有了后面的话,若是家底薄些,许是也没有现在的自己。老王爷和福晋说是伉俪情深,一辈子没再多娶一房,只是奈何老来得子,几十年里也就只盼来他这一个不争气的儿子。没了余地,老王爷也就只能把希冀都放在王崇安身上,恨他顽劣不成材,指着他鼻子骂家业早晚要毁到他手里。王崇安只想着现下如何挥霍,如何快活,子孙后辈的事情不归他管,前人买田置宅的活法他也学不来。偌大的家业自己倘不去享受,难不成死后要带去陪葬,他看不出这积攒起的家产一丁点儿的价值。若说是感念祖辈,他也会在大小节里去先人的牌位前烧香祭祀,谢着前人留给他的财产,使他不至像别人一般低三下四地活着。他瞅着眼前不说话的苏慧芸,冲着这副娇态,就是要天上的月亮他也想着法子摘下来。
      苏慧芸等人都散去,眸里盈着星点的光亮向匣子那边闪了一下,只一下没有再多停留。王崇安见苏慧芸扬起了下巴,抖开了挂在手臂上的外套,握着慧芸的手探向口袋里。苏慧芸的眼里仍是骄傲着,摸着东西出来一看,四五块儿糖躺在他手里,纸上的洋文他看不懂,心里却已经乐开了。王崇安赶紧剥开一块儿,俯下身子把奶棕色的糖块儿递到慧芸嘴边:“你尝尝,我表弟从上海带来的。”苏慧芸看王崇安脸上的表情,像极了黑店里盯着过路人吃下了蒙汗药吃食的老板娘。
      “准了。”苏慧芸端着曹语花的矜持,张开了一点儿小姐为情郎欠着的门缝大小的嘴。王崇安把手上的糖送进慧芸的嘴里,又拿起搁在一旁的草纸,一脸老妈子的嫌弃样,攥成了一团丢到桌腿边。“以后就用手巾。”他扯下脸盆架上白的似雪的棉巾,蘸了一点儿香油擦在慧芸脸上:“用一条扔一条,不值几个钱。”
      “可没那么金贵。怕是哪天您不愿意捧我了,咱自个儿可买不起。”苏慧芸嚼着糖,嘴里还带了些含糊,却丝毫盖不住话里的刻薄劲儿,瞥着眼角看向王崇安颇有些虔诚的脸。王崇安听着这番话想起了小时候见舅妈来和母亲诉苦,气不过舅舅娶姨太太时的酸味儿,他脸上的虔诚险些破产,又见苏慧芸眼神里带着并没有几分威力的逼人,只觉得实在是在勾引自己。他想苏慧芸大概是不自知身上的媚气,也又或许是自己心里的那滩春水全然融在了这里。
      “也不知道你这股子酸劲儿是哪儿来的,我心里怎么待你,你不是不知道。我不把你当……”王崇安嘴里的“戏子”二字还没出口,心里猛地一惊,赶紧转了话头:“我不把你当宝儿似的,母亲刚断七我就赶着来找你?”见苏慧芸没有勾起怒火,眼眉也像怀里的猫儿一般落了下来,不再挑着,王崇安攥着手里的棉巾又蘸了点儿香油,把苏慧芸脸上剩下的一小块儿粉彩擦掉。
      “你不该来。”王崇安正端着一盆温水,听到这一声,手里的铜盆险些掉下去,他不知道好不容易哄好的人又是为着什么冷不丁来这么一句。
      “你不愿意见我?”王崇安换了一条新毛巾,放温水里揉了几下拧干,递给苏慧芸。
      “我可不敢。”苏慧芸擦了一把脸又说道:“怕是有人说闲话,老太太刚走你就来,不是坏了你们那些夫子的规矩。”
      王崇安靠着桌子,低头细看苏慧芸没了浓妆的脸,眉眼生得实在像极了话本里的妖媚,怪不得书生们遇着山野狐怪就挪不开了步子,自己看着苏慧芸别说吸去些精气,就是为了他死也愿意。
      “感情你是怕有人嚼舌根子。”王崇安脸上的笑像是听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又弯下身子凑到苏慧芸面前:“是怕他们说我闲话,还是怕他们说苏老板的闲话?”
      “哼!我左不过是个贱身子的戏子,身上的闲话早被说尽了,我只说那么一句。谁还不知道小王爷是谁?北平城里出了名的不守规矩。”
      王崇安竟出奇地愿意听苏慧芸话里的刻薄味儿,像是嘴里含了一把薄荷叶儿,辣得人直呛眼泪却又冲上头脑。他见苏慧芸低头用手捧了些水洗净脸,又擦干净,便勾起了嘴角:“苏老板可吃过晚饭了?”
      “您直说。”苏慧芸知道他是在故意问自己。
      “鸿宾楼,天字号。”王崇文从桌子上跳下来,老地板咚地一声叫人觉得这一刻就要塌出个洞来。他把慧芸挂在一旁芡实白的长卦拿来,想等着苏慧芸换好衣服一并出去,却被人轰赶着出了后台。
      苏慧芸穿好了长衫,抬眼又瞅见刚刚被自己放在桌上的糖,心下生贪,剥了一块儿塞进嘴里,又攥了剩下的这才走开。就是到这儿,也没多瞧那匣子里连城的头面一眼,偏是光就打在匣子上,像是早就失去热捧的伶人,独剩自己站在台上唱那虚虚实实的戏。王崇安靠在车前,小六已经坐了进去等着二位上车。天色全然沉了下来,天上的月细得像慧芸唱戏时画的黛眉,微风挟着树叶的气味吹得人头脑昏沉。苏慧芸向着王崇安走过来,门口一点儿灯的光亮照在苏慧芸身上,脸上的媚色和身上素色长衫的秀气本不该搭调,现在却好像是将什么精灵实实在在地留在了人间。苏慧芸打骨子里生出一股媚劲儿,这些年渐渐成角儿也不单是功底扎实,说到底是祖师爷赏了这碗饭。且不说台上,就是下了台往这儿一站,任人瞧见心里也忍不住想骂句“狐媚子”,就好像全天下长这个样的人都天生带着罪孽一般。

      常镜湖在旁边的厢间,虽是无意,却也多少听到了些苏慧芸和王崇安的对话。单是听着王崇安母亲刚刚断七,他就跑到这戏园子里,心里不由得骂起不孝子来。常镜湖一贯对这些不成体统的人心生厌恶,又想着苏慧芸何必要和这种人来往,只是想起慧芸刚刚对着自己一脸孩子气,便是觉得必然是被王崇安所哄骗了。有人捧固然是好事儿,但是若被居心叵测的人当了玩物,岂不是因小失大,得不偿失了。他看着镜子里阮春帮自己拆去头面,不由得又想起刚刚台上台下苏慧芸的脸,心底像是枯了一冬的树发出芽来,挣扎着发痒。只可惜戏前仓促,只是匆匆和苏慧芸打了个照面,究竟是什么样的眉眼他没看清楚,现下人又已然离去更是见不得真容,没忍住叹起气来。阮春听常镜湖没由来的叹气,一边帮他收拾着东西,一边问他:“师兄,你叹什么气?我瞧着今天的戏挺好的啊,苏老板也不错,扮相和您都有得一拼呢。”
      “我没为着戏叹气,只是苏老板的戏实在是惊人,我心里觉得与他……”常镜湖没想好该用什么词:“与他一见如故。”
      “这不挺好的吗?”阮春还是不明白常镜湖为着什么叹气。
      “我是想和他交个朋友,好好讨教一番,谁想他就这么走了。”常镜湖洗去脸上的粉彩,露出一副眉眼锋凌的少年意气。
      “要我说您也用不着叹气,咱要在明月楼唱好一阵子呢。那苏老板现在走了又不是不在这儿唱了,明天还有戏呢,您明天再和他认识认识也不晚啊。”阮春笑自家师兄平时挺伶俐一个人,现在怎么脑子就转不动了。
      常镜湖觉得阮春的话说得没错,却还是怎么也按捺不住想见苏慧芸的想法,心里像是打碎了月亮,金光纷乱。他想着既是以后还有机会,早晚要告诫苏慧芸离那个小王爷远一点儿,自己平时虽然不怎么爱管闲事,但是也不忍看纯良之人被玷污。梨园里的人总免不了多听一些、见一些这世上的污垢,即便是这样还是要尽力少与心存不良的人交往,也算是保存着自己的一份清白,不至于真的成了被人台前取乐、台后轻贱的“戏子”。换了石绿的长衫,常镜湖和阮春一众人回了福昌班,一路上心里还是惦记着苏慧芸,总想着怕王崇安真对慧芸做出些什么不干不净的事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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