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第 1 章 ...

  •   七月里北平的天儿像是给笼子糊上了油纸,闷得人喘不过气。虽不至像南边儿浑身的水不要钱似的淌,却也像极了馆子里后厨灶台上陈年的油渍,身上的腻汗任你怎么擦都擦不干净。道儿两旁的爷们都只穿着没了袖儿的坎肩,更甚者光了膀子吵嚷着,市井的人没什么好讲究,蹲在墙根儿下摇着没剩了几根枝的破蒲扇。但若是遇上了讲究的王公贵族或是读书人,你便是任凭把他们扔进蒸炉还是装了沸水的茶壶里,断然是不能动摇半分他们身上的青衫长卦。
      总归是不能坏了老早就一睡不醒的各种什么子立下的规矩。
      明月楼门口卖烟的小孩儿坐在台阶旁,脖子上的烟箱宽了他有三四个身子,活脱了给筷子挂上个磨盘。两道汗泥赛跑着划过他的耳根,整张脸像极了老太太家里用了十几年的煤油灯,除了眼白和关不住门的发黄的门牙,叫谁也看不出这是个人脸的模样。左右是明月楼一整天断不了三教九流的人进出,就算是穿一身破烂的穷酸相儿的老头子,只要搭着伙走出这扇门,你上去冲他叫声爷,他也就一脸当了皇帝的骄傲,摸遍浑身上下赏你两个子儿换上半包烟。小孩儿打心眼儿瞧不起这号人,转身被讨饭的孩子叫两声“爷”,竟不自知嘴都咧到了脑袋后面去,说什么也是瞅着可怜,多少接济些才显出自己善人的心来。这天地间原是高等人瞧低等人的乐子,低等人瞧更低等人的乐子,再低的身份总也能找到不如自己的玩意儿。
      芦灰的天掺了点儿扁豆紫,明月楼招牌周遭的电灯早早亮了起来,尽管并看不到白日里那一点儿显得可怜的亮光。斑驳着露出零星木色的水牌被伙计拎进又拎出,不大的功夫水牌上的大字就换成了苏慧芸和常静湖。明月楼的门口像是被这水牌施了招魂术,约摸一刻钟的时间,原本麻雀都不愿意多待的地方,竟陆续冒出来不少人,且不说三五搭伙走来的和鼻孔朝天支使着人力车夫拉来的人,就是黑着壳子的外国汽车也停了几辆。伙计陪着笑脸往里迎这一个个财神爷,脸都挤成了天津的狗不理包子,弓着的背像是鸿宾楼里烧得好看的红虾。
      “哟!小王爷您来啦!”包子似的脸又像是女人抖开在柜底压了多年的旗袍似的展开,倒腾着腿一路小跑到一辆汽车旁。若不是大清已经亡了,这份殷勤说不准能在西太后身边儿谋个好差事。
      “我今儿个可为着慧芸来的。”小王爷摘了占着半张脸大的墨镜,又用两根手指从西装的胸袋里捏出几张纸币,反手递给一脸奴才样的伙计。
      “我说……今儿唱哪出啊?”小王爷迈着李三郎的步子慢慢悠悠哼唧出一句话,没理会“高力士”的奉承,自己凑近水牌看了一眼:“哟,昆曲儿啊。”
      “高力士”嘿嘿笑着把小王爷让进了门,低头数了数手上的纸票子,盘算着散了场去找醉仙居的小翠儿好好逍遥一番。一想着这档子事,眯缝的眼里就亮起了光,这世上哪里还有比小翠儿更让人快意的物什。他想着小翠儿娇软的粉唇,不由得头皮一阵发麻,想是上次因着没钱未曾买那只银簪被人吼着赶出了醉仙居,这次必是要那可人儿看看自己手里的票子。好生叫上几声爷,再舒舒服服给自己伺候一顿,这还要成什么神仙,眼下不就是神仙日子吗?不,是神仙都比不上的日子!
      明月楼里的亮和楼外的亮是两个世界。
      梁栋桌椅的雕花和各色纷纭的彩漆惹得人一阵阵眼晕,台上的“守旧”的软锦眩着钝光,“喜上眉梢”的图案也晕着软光。小王爷哼着上次苏慧芸酒桌上唱给他的《桃花扇》,乐呵着上了二楼的包厢。敷衍着和泡戏园子的熟人打了招呼,翘了腿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原就觉得逢场作戏的客气着实无趣,但又不得不下这场面功夫。小王爷自知是纨绔,却也不愿多和这些人交往,他心里清楚这些人说不准在哪儿等着看彼此的笑话呢。此刻一口一句“您安。”打得火热,都也不过是面子上过得去,哪里有人真心想着你安,说不准还没走出这明月楼就有人上来背后捅你刀子。
      隔壁绸缎商的太太拉着她的表妹说了个不停,鸭子似的声音还掺着嗑瓜子的脆响。小王爷靠了椅背半倒着向旁边望了望,见一小姐头发烫着小卷盘在了脑后,眉清目秀,薄唇紧闭着,身子微微向后躲去,脸上虽无一处怒色却也不是什么好脸色。旁边皱了树皮脸的女人呸啪乱吐着瓜子皮的,说气话机关枪似的气势怕是要将口水都喷到对面小姐的脸上。两个人倒也有趣,一个步步紧追,一个节节败退。小王爷拽下身上缚人的外套扔到旁边空着的椅子上,只觉得还是热,又解开了衬衣大半的扣子,敞露着胸怀,端起桌上早备好的茶抿了一口,不自觉地将视线又移了回去。
      戏还没开始,他只当旁边这两位是出戏来看。
      那小姐许是察觉到了什么,转头往他这边看。小王爷倒没把自己看人家当戏看这件事觉得不好意思,反而笑着抬手对着那边扬了个飞吻。小姐原本粉白的小脸刷地红成了春天里的海棠,又看到小王爷敞着的胸口气得皱了眉扭过头。她表姐照旧是没看出来自家表妹有什么不对劲儿,还扯着鸭子嗓一个劲儿得去拉那小姐的手。
      也不知道是过了多久锣点儿声才把人们惊醒,吹牛侃大山的、诉苦诉怨的各路吵闹声这算是停了下来。
      苏慧芸在帘后和常镜湖互相看了一眼,不由得苏慧芸心头一颤。只是知道在北平城里有常镜湖这么一号人物,真说是搭戏两人还是头一回。苏慧芸看着常镜湖的扮相,没由得真露出了一副女儿的娇怯态,暗里对着常镜湖上下打量了一番,捏着手里的软帕拈了花儿:“啊呀~那妃子生得肌如雪荧,脸若桃腮,鬓若堆鸦,眼如丹凤。”常镜湖听着抿起嘴笑了笑,又细看苏慧芸的眼里含着水似的,自己心里喜欢得不得了,正想将一番夸赞送去,外面的鼓点催着他登台。常镜湖抬手掀了帘子,回头又看着苏慧芸顿了顿,这才踩着彩鞋上了戏台。
      苏慧芸撩着帘缝儿视线未有一刻离开常镜湖,他只想着这戏台上的神奇。唱了这么多年戏,仍是觉得断是想不出台上这天仙似的小姐是个男人,他又想起刚刚与常镜湖见面时的那副做派,真是应了“台上巾帼,台下须眉”。苏慧芸自叹着不如人,手里的软帕被指上的细汗浸湿了一小片儿,听着外面幽咽婉转竟脸上有些发烫,一时没想着要上场,被人催了一声算是缓过神来。

      “朔温凝自焙衣笼,似冷还凝水殿风。
      一缕近从何处发,涤环宽处带围中。”

      “粉麝脂兰未足猜,芬芳都让谢家才
      隔帘误作花门嗅,哪识香从咏絮来。”

      两人在戏台上借着戏词又互相夸赞了一番,因着打足了的光亮,眼神里顾盼的光辉也被台上台下看了个清楚。台下叫好的声传不进台上人的耳朵里,戏文里的香气也和这个地方绝对是不入的,挤满了人的园子里满是汗臭,瓜子皮、残果核全都乱成一团,就是这样人们还是愿意挤在一堆儿听那戏里抓不住的幻影。也就这一刻,听着戏的人都成了戏里的才子佳人、王侯将相,才华和忠烈血性似乎成了所有人的品格,不论是谁都能挂上一副君子的脸面唾骂戏里的小人。许是戏词里的柔情搅了肝肠,苏慧芸打心底认准了佳人成双,一时间竟不愿从这戏里走出去。

      “宵同梦,晓同妆,镜里花容并蒂芳,深闺步步相随唱”

      崔笺云哀怨着轻挽起曹语花的手,曹语花一句“我那来世的相公”叫得崔笺云碎了肝肠。常镜湖望着苏慧芸,心中觉得似乎竟也真生出了几分痴情,想来人世间的爱慕皆是见色而情起。一曲唱罢,满堂喝彩。苏慧芸看着扔到台上来的杂物,心里冷笑起来,面上却是一副喜悦。转头看了眼身边的“崔笺云”,思绪又转回了雨花庵。
      苏慧芸和常镜湖携着手下了台,明月楼老板堆了一脸笑赶紧凑过去:“今儿这可真上座,不愧是苏老板和常老板。头次搭戏就这么好,您二位要是这么唱下去,这全北平城的爷们儿不都得醉死在咱这明月楼?”苏慧芸笑着没理他一句,摆了摆手又和常镜湖搭上话:“常老板以后还准备在明月楼唱吗?”常镜湖答道:“会在这儿唱一阵子,还烦劳苏老板多多指点了。”苏慧芸听着脸上笑得更开了,赶忙握住了常镜湖的手一脸孩子的神情:“叫我慧芸吧!”常镜湖还没来得及客气,身后就有人冲着这边叫了一声“慧芸”。原是小王爷早就备了有一人高的花篮等在后台,红条儿上写着“世有倾国貌,千秋最佳人。——王崇安赠苏慧芸”
      苏慧芸见王崇安靠在门口,脸上的孩子气立马蒙上了一层薄纱,扬起眉冲常镜湖身后笑去:“小王爷今日怎么得闲来了?”
      “瞧你说得,前些日子母亲去世,这不是不方便吗。”王崇安一副赔礼道歉的模样。
      常镜湖在一旁看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是猜着大概是这位小王爷在捧苏慧芸,也怪不得常能在报纸上看到苏慧芸的名字。他见王崇安尚敞着衣怀,断定了这又是哪家的风流公子,不愿多惹是非,匆匆和苏慧芸道了句“您先聊”便离开了。

  • 作者有话要说:  开这篇文我想了很久,一直想写这么一个人,但是又觉得苏慧芸这样的人大概是不怎么受欢迎的。不过想来想去,还是觉得既然他活在了我脑子里,就让他完成自己的人生吧。
    当然我不是专业研究戏曲的,各中错误还烦请大家提出并多多包涵。
    另外苏慧芸可能和一般文中的角儿的形象出入比较大,我绝不是对戏曲从业者有任何偏见,相反我从小很喜欢戏曲并相信每一位表演家都深切地热爱着戏曲。苏慧芸的性格和人生都仅代表着他自己,只是千千万万被时代和社会卷挟着的普通人中的一个。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