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觅何处？黄沙埋义骨》相无藏

21、第二十一章

　　阿觅双眸里的倒影，除了火焰，还是火焰。到处都是，整个天地仿佛已经为火焰吞噬。那焦灼的触感，爬上她每一寸皮肤，从五脏六腑喷薄而出的炙热，令她备觉痛苦。她欲逃离，却不知逃往何处。这是哪儿？人间？还是幽冥？双脚所经之地，皆似燎原，令她举步维艰。
　　突然之间，她惊闻一阵凄厉的长鸣。
　　转身朝长鸣来处看去，只见火光烛天里，出现两只巨鸟交织纠缠的身影。
　　“凤凰！”神鸟之名，阿觅脱口而出。
　　据闻南溟有神鸟，其名为凤。北溟亦有神鸟，其名为凰。凤从南溟徙于北溟，四海求凰。而后凤得偿所愿，从此神鸟出入成双，形影不离，合称凤凰。凤凰于飞，飞于九天，非梧桐不栖，非醴泉不饮。鸾凤和鸣，琴瑟同谐。
　　然而一日，凰误落于业火，身受火炙，如堕炼狱。它痛苦难耐，哀鸣不止。凤眼睁睁看着爱侣备受折磨，却无能为力，只能以哀鸣长啸应和，令人耳不忍闻。
　　凰浴火殒身，凤再也不愿独飞，竟也一头撞进熊熊燃烧着的业火之中。凤凰在烈火中紧紧相拥，等待一同化为灰烬。
　　凤此举打动了上天，令这对神鸟在燃尽的死灰中复生。刹那间，凤歌鸣兮凰和弦，天地为之变色。二鸟复生后羽衣鲜妍华美异常，且获得永寿，脱离生死。
　　世人把这段故事称为“凤凰涅槃”。
　　阿觅听过这个故事。此地，难道就是业火之内么？她难道也同凰那般，误入业火？她记不清自己是如何进来的，她无法细想，耳边充斥着凤凰的哀鸣，如泣如诉，令她心惊胆战。
　　火，还在烧。令人窒息的感觉，她的身体似乎马上就要化为灰烬。耳边凤凰鸣叫的声音越来越遥远，越来越微弱。她的眼皮，越来越沉重。
　　真的要死了吗？
　　耳边的声音逐渐消失，直至再也听不到任何声响。她像苦苦支撑许久的落叶一般，终于从枯枝上飘了下来。就在她倒在地上，无力地将眼睛闭上时，身上的灼烧感骤然褪去了。
　　是死了吧？大概死了便感觉不到痛了。阿觅遗憾地想着，鼻子有点酸，好像还没活够啊。
　　突然之间，娘亲、无常叔叔的容貌，幽冥内她熟悉的一切，黄泉、彼岸花海、忘川……皆如走马观花从她眼前掠过。最终，一个红衣白衫的身影缓缓在她眼前浮现，看清了，剑眉星目，多么丰神俊朗的一张脸！他看向她，脸上含着淡淡的笑意，令人如沐春风，似临秋水。他的模样，在她脑中久久定格。
　　阿觅的心猛得抽搐了一下，痛得她不能自抑。为何？想起他，会让自己如此心痛？
　　她来不及想，因为她突然听见了一个陌生的声音。
　　“姑娘——”
　　是在喊自己吗？
　　“姑娘——”
　　她猛得睁开眼，眼前已不是充斥烈火的不名之地，映入眼帘的是浅色床幔，鼻中还闻到空气里隐隐约约飘着些药香味儿。
　　“姑娘，你终于醒了。”阿觅终于听清方才喊她之人的声音，这才看到床边坐着一位慈眉善目十分美丽的妇人。
　　阿觅张了张嘴，立马觉出口干舌燥不已，她颇为费力道：“此处是何地？”
　　青眉柔声道：“此处很安全，姑娘大可放心。你身上的毒虽除，但还需好生修养，方能痊愈。”
　　阿觅眼波流转，回忆她昏迷之前的事情。扶虞，荀草园，夔牛，赤龙印男子……这些人和物很快在她脑中连成了一串。
　　那么，眼前这位妇人又是谁？
　　这时，房内的门吱呀一声响起，一个手中擎着碗的年轻男子走了进来。妇人见了他，起身对他嘱咐了句什么便退出了房间。阿觅见他额间的赤龙印，立马认出来他就是在九重天上救了自己一命的人。
　　芫华走近床边，欣喜道：“你终于醒了，一番功夫总算未白费。”
　　“是，你救了我……”
　　芫华嘴角轻挑，未答，神情里却有隐藏不住的得意。
　　“多谢公子——”阿觅挣扎着坐起身，抬手要拜。
　　“哎哎，”芫华连忙把碗放在一边，伸手去扶她，“好生歇着吧，你身体刚受了如此大折磨，还需静养一些时日。”
　　待阿觅将身子倚在床头，坐稳当了，芫华把碗拿起，碗中是清水。他道：“母亲说你需多喝水。”边说边把水碗凑近她唇边。阿觅忙伸手接过碗，仰头将水喝了下肚。
　　口中的干燥缓解了许多，阿觅问道：“方才那位夫人，是公子的娘亲？”
　　芫华见她说话力气大了些，应该同母亲讲得一致，危险渡过去了，她已无大碍。便故意逗她道：“人人都说我这张脸生得如此美貌，同我母亲像一个模子里刻出一般。怎么，你竟瞧不出来么？”
　　闻此，阿觅不禁有些无言以对。这人长得确实俊美非常，以致都有些阴阳莫辨。而且九重天上他不惧夔牛，对自己出手相救，想必是位行侠仗义之士。万万没想到，甫一张口，就让人见识到他竟这么自恋！虽说，他确实有自恋的资本……
　　罢了，他可是自己的救命恩人，怎么能如此腹诽呢！思及此，阿觅努力从脸上绽出一个看起来诚意满满的笑容，道：“是阿觅眼拙。公子风姿独绝，世无其二……”
　　听到“阿觅”二字，芫华脑中犹如惊雷破土，三百多年前的记忆如泄洪般汹涌而来。
　　彼岸花，如同火红的海浪。一个比自己矮了半个头的小姑娘，模样看起来不大，说起话来却偏偏装得一副十足老成，人小鬼大。她毫无介碍地将他的手拉住了，一边走一边叽叽喳喳对他讲话，放连珠炮似的，他压根就插不进话。
　　“我叫阿觅，我和娘亲住在前面的孟婆庄。每天都会有很多人来孟婆庄，因为我娘煮的汤特别好喝，他们闻到香味，就来了。我还有两个叔叔，他们对我可好了。他们常常去一个叫人间的地方，你去过吗？听说那里有很多好吃的好玩儿的，我央叔叔们带我去一趟，但他们说我还小，要再长大一些才能去……”
　　忆起这些，芫华忽地端坐正经起来，他神采奕奕地看向她，问道：“你方才说，你叫什么名字？”
　　阿觅心里猜到他或许就是故人，便如实告知道：“在下孟阿觅，幽冥中人。”
　　芫华面色欣喜道：“幽冥中人，真的是你！你可还记得，三百年前，一片彼岸花中，你遇到一个男孩？”
　　阿觅亦笑道：“我方才就觉得你额间赤龙印十分眼熟，心下就作猜想，原来救命恩人真的是故人！”
　　芫华道：“既然是故人，就别叫什么救命恩人了。正式自我介绍一下，在下魔族少君芫华。”
　　魔族，少君！阿觅闻此，立马想到了两千年前神魔大战。既然芫华是少君，那当年死在火神火神剑下的前任魔君，就是他爷爷。如此一来，他和风允婼岂不是……仇人！
　　这两位都是她的恩人，他俩要是见面打起来……阿觅猛地晃了晃脑袋，默念道：莫想太多莫想太多！
　　芫华见状，揶揄道：“怎么？知道我的身份，吓傻了？”
　　阿觅把头摇得像拨浪鼓，嘻嘻一笑，道：“少君一看就是心地善良之人，我怎会吓到呢！再者说，我和少君也算旧相识了，老朋友相见，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芫华勾唇一笑，道：“这才对了！待你伤势痊愈，我带你好好逛逛如何？”
　　阿觅忙不迭点头，突然想到幽冥，不禁有些失落，低声道：“我离开幽冥，擅自在外盘桓许久……”
　　芫华道：“你是偷偷跑出来的？我还好奇你怎么会在九重天被夔牛重伤，难不成九重天也是你偷偷溜进去的？”
　　阿觅辩解道：“非也！这个说来话长，不过不重要了，如今我还是早些回去为好，还不知道娘亲要怎么责罚我呢！”说罢长长唉出一口气。
　　芫华道：“既然你已在外盘桓许久，也不急在这一时。况且，若你如今这副模样回去，只怕更惹你娘亲担忧。待你伤势好全再走，如何？”
　　芫华所言不无道理，阿觅赞同应下，抬手示礼道：“多谢少君相救收留！”
　　芫华笑道：“方才还说是故人老友。你这番又拜又谢的，分明见外得很。若你再提谢字，我可就不认你这老友了！”
　　阿觅只得笑笑作罢，不提谢字。

　　话说冥王从千里眼顺风耳两位神君处得知阿觅就在无量世，便从九重天向无量世而去。解蠡刚让前来追拿金猊兽的火神碰了钉子，心情大悦。见冥王未请自来，虽不知何意，还是客气有加地请进了长生殿，让侍俸丫头端茶递酒，随身伺候。
　　解蠡容光焕发，不无得意道：“冥王来得正好。多亏了上次向幽冥借用的游魂，金猊兽如今成功摆脱镇压，已到无量世。魔族有了金猊兽之力，不日便向神族开战，冥王的仇，就要雪恨了。”
　　冥王佯装欣喜，哈哈大笑起来，道：“魔君好手段，小王佩服。”
　　解蠡举起酒杯，向冥王敬道：“若非幽冥游魂，金猊兽怎会如此轻易逃出不周山。论起来，还是冥王功高一筹。”
　　冥王试探道：“不知魔君对讨伐神族可有具体计划？”
　　解蠡仰头喝尽杯中酒，道：“此事冥王不必沾手，安心在幽冥静候佳音便是。”
　　冥王心里料到解蠡这老狐狸不会轻易透露，便哈哈笑着附和过去。尔后，他又道：“今日小王前来，是为了另一件事。”
　　解蠡放下酒杯，道：“冥王请讲。”
　　冥王道：“幽冥孟婆有一女，名唤阿觅。小丫头不懂事，前些日子擅自逃出幽冥，许久未归。近日小王听闻魔族少君将她救回了无量世，小王此番一来特地向少君致谢，二来便是带阿觅回幽冥。”
　　解蠡道：“如此小事，冥王派人传个话，本君便让芫华亲自护送阿觅姑娘到幽冥，何须冥王专程走一趟。”说罢又朝守在殿下的魔兵道：“请少君前来。”魔兵应声退下。
　　冥王道：“多谢魔君。”
　　不一会儿，芫华便到了殿前，朝解蠡和冥王躬身行礼。
　　解蠡道：“芫华，你救回的那个姑娘，她伤势如何了？”
　　芫华恭敬道：“回父君，已无大碍。”
　　一旁的冥王听芫华这样说，心下更放松了几分。
　　解蠡道：“你可知那姑娘是谁？”
　　芫华道：“儿臣亦是刚刚得知，阿觅姑娘是幽冥中人。”
　　解蠡道：“冥王亲自前来接阿觅姑娘回去，将她请过来吧。”
　　芫华道：“阿觅姑娘体内炎毒刚除，还在卧床静养，”接着侧身朝向冥王，“不如冥王随在下走一趟。”
　　冥王道：“有劳少君带路。”
　　二人一同来到揽月居，刚踏进院门，冥王一眼就认出正在院中煎药的青眉，往事顿时涌上心头。
　　他朝她喊道：“阿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