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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二章 梁疯子(上) ...


  •   胡同儿里的生活,永远没有安静日子。

      陆银桥回家之后,东边的胡同儿里传来一阵鬼哭狼嚎。有人在大白天吊嗓子,那声音不是年轻人的调门,极其枯哑难听,直接传了过来。

      她抬眼看看时间,知道是梁疯子醒了。这一听就是已经有人给他送过饭,让他吃饱喝足,一到钟点,又要开始犯病了。

      胭脂厂里的人生千姿百态,她回来就惹上满身烟火,谁也躲不开。

      陆一禾十分听话,还在厨房里清理过去的碗筷,陆银桥让妹妹去歇一会儿,自己留下来接着干活儿。

      她对着狭窄的窗户向外看,一片层层叠叠的树影挡住了视线。这两年附近可能修过水电,如今从她们这里的窗户看出去,已经看不见东边的电线杆了。

      她听着梁疯子吊丧似的唱腔开始刷厨房,心里却莫名静下来。

      梁疯子是个男戏子,唱戏出身,不知道遇见过什么重大变故,导致他的脑子出了问题,一直半疯半傻,在胡同儿里号了大半辈子。他们这些后辈不知道对方的来历,只是他们打小见到他的时候,就记得梁疯子好像已经三四十岁了,还拿油彩往脸上涂。梁疯子一辈子无儿无女,只养着一只大黄狗,也没人见过他的亲朋好友前来探望,好在他自己还算有个家,一处凑出来的独门独院,虽然拥挤,但没人愿意和他共享,于是只有他一人占着,对一个半疯的人来说实在够用了。

      前两年,陆银桥离开北新市的时候去看过他,那时候她打量梁疯子,对方依旧还是四十多岁的样子,明明脸上都是褶子,却没有白发。

      人一疯,脑子和心里都空了,平日没有烦心事,神态就不显老。

      此时此刻,一阵一阵惊天动地的号叫,陆银桥有点受不了,于是安慰自己,只要对方能开嗓唱起来,那就饿不着。她不用着急过去,可以等下午忙完再去看他……她继续刷她的灶台,把厨房边边角角都清理一遍,方便一会儿开火做饭。

      忽然楼上好像有动静,陆一禾爬到楼上的露台去了。

      陆银桥推开窗户,往楼上喊:“小心点,你现在大了,楼上的栏杆不稳,不能使劲推。”

      陆一禾不会说话,抱着画夹子冲姐姐挥手,示意她知道,她只想坐在楼上写生,不会乱动。

      没过五分钟,胡同儿东边的声音突然没了。

      陆银桥拿着钢丝球,正满手泡沫,她等了又等,还是没听见对方再唱。

      厨房的位置在一楼,她想起露台上边高,于是又探身出去,喊陆一禾去看一眼,东边的梁疯子在干什么。

      陆一禾给她比画手语,对方没什么事,唱到一半去院里熬药了。

      她点点头,看一眼表,已经快要十点了。胡同儿里到了一天最热闹的时候,人来人往,上班的都往外跑,大爷大妈提着菜,已经结束遛早的活动,个个顺着墙根往家走。

      大家都看出这栋小楼里有人回来了,于是指指点点地开始议论。

      厨房没有空调,这么热的天气,陆银桥必须开着窗户才有风,那些路上的闲话一句不落地都进了耳朵,可她如今心态好得很,全当听不见。

      她洗干净手,靠着厨房的窗口喝水,前边路上又有人来了。一辆车停下直接堵住路,导致推着自行车的人全都准备绕行。

      那车停得不管不顾,做派猖狂,一看就知道出自肇之远的授意,别人没这么大胆子。

      很快,陆银桥看见程珂下了车,那小子永远西装革履,天天出入市里CBD的公司,总是打扮得像个商业精英。他如今还真混得人模狗样,一路奔着“半城金”的大院子往里走,直到经过小砖楼的时候,才发现她回来了。

      程珂有点意外,他多年跟在肇之远身边,是为数不多的靠谱的人,所以他脸上虽然透着惊讶,但还记得对她笑了笑,叫一声:“银桥。”

      陆银桥正在干活儿,累得满头大汗,示意他挡了自己的风,让他快走。

      程珂看她这副模样,再想想他被叫来的目的,立刻心知肚明,非要逗她说:“一回来就打架?”

      窗口里的人系着一条围裙,已经热得拿蒸屉扇风了,嘴上还不忘逞能:“正好,你去告诉他,不是不肯跟我痛快离吗?那就让他多喝点,喝死得了!所有财产都是我的!”

      程珂当然不敢真把这话告诉肇之远,他是给二爷卖命的小跟班,脑子好又会办事,刚过而立之年就被委以重任,在外边也是有头有脸的董事,但一进了这片胡同儿里,就是替二爷送人回家的司机,于是他没往后院多走,直接等在门口和雷三聊天,两句话没说完,他来接的人已经出来了。

      于缎的长发都拢在一侧,这么大的太阳,她自己打着遮阳的伞,墨镜口罩都戴好,根本看不清脸。

      她出来就径自往胡同儿口走,好像根本没看见门口有人。

      雷三坐在门房里晃着腿,吞云吐雾正在抽烟,一路瞄着她走出去,摇摇头说:“真不知道女人都图什么,她这是看上里边那位哪儿了?二爷连根手指头都不动,这下胳膊摔了,几天不管他,都能直接风干挂出去。”

      程珂盯着于缎的背影,抬腿的工夫就晚了几步。

      一旁的雷三喝了口茶,茶沫子吐在地上,冷不丁又问:“你呢?”

      程珂正打算去开车,忽然一愣,没明白似的回头看他:“什么?”

      雷三在小门房里日头晒不着,阴凉又舒服,他嘿嘿地笑,一根烟抽得惬意。

      “你又图什么呢?”

      程珂没工夫和雷三打哑谜,他刚要走,余光里又发现后院的人出来了,于是停了停,喊一句:“二爷一起走吗?”

      肇之远显然不是外出的模样,还穿着墨蓝的睡袍,揉着自己的肩膀溜达出来,手指上夹着根烟,但一直没点。

      程珂给他找来打火机,他摆手把烟扔给了雷三,懒洋洋地说一句:“戒了,刚才桌上看见的。”

      “您破天荒赏我根好烟,还就给一根啊?”

      “想要就自己上屋里翻。”肇之远说着就往外走,他四下看看院门口,迎着太阳眯了眼,忽然想起还有个程珂,于是扭头甩一句,“你把于缎送回去,我不走,出去补补钙。”

      说完他就真迎着日头,谁也没理,自己往东边的胡同儿去了。

      雷三有点纳闷,他以为这位爷今天和陆银桥吵完架,按过去的脾气肯定没完没了,他一生气别人就倒霉,没准又要把她家的楼给拆了……可是眼下的肇之远看起来心平气和。

      他虽然受了气,却破天荒全都吞到了肚子里,再没下文了。

      别说女人,雷三现在连男人也看不太懂了。

      他一颗铁疙瘩似的脑子实在转不动,眼看程珂也离开了,他起身把门关上,继续抽他自己的烟。

      远处的胡同儿口水泄不通,程珂开来的车直挺挺地停在狭窄的出口上。

      于缎没有半点等人的意思,她不方便白天抛头露面,于是迅速上车,关紧车窗。

      程珂很快把车开出去,直到上了大路,他才从后视镜看看她,欲言又止。

      于缎在车里也没有摘下墨镜,她仿佛对着一个陌生人,毫无闲聊的意思,一语不发,低头看手机。

      程珂清了清嗓子,先开口说:“银桥回来了。”

      她的脸都被墨镜挡住,一时看不出表情,点头算作她知道了。

      开车的人过了一会儿又说:“最近天热,你出去一趟散散心吧,不用来院里了。那姑奶奶跑回来着急离婚,但二爷一天不和她离,一天就还得这么过,万一让人扒出去,对你不好。”

      于缎抬头,好像是盯着程珂的方向看了一会儿,总算摘下墨镜。她很快又转脸看窗外,停了一会儿才说:“你这算什么,替我着想?”

      “你已经熬上大银幕,拍戏拿奖,这两年该有的都有了,没必要多往前走这几步。”

      车后座上的女人带着淡妆,侧脸轮廓瘦而冷淡,她适时地笑了笑,却不是为了笑他。

      外边太阳大,车里的空调调得有点低了,于缎似乎有些冷,一直抱着手臂。她目光疲惫,最终靠在了头枕上:“程珂,你怎么就认定我不喜欢他呢……我是贪钱图利,可我要是动了真心呢?”她说着说着笑意更深,上挑的眉角风情万种,好像跟着肇之远别的没学好,这真真假假的敷衍却来了一个全套,“轮不到你管我。”

      程珂伸手把空调的温度调高,这一路谁都没有再说话。

      片刻的工夫,“半城金”的门口终于安静下来。

      陆银桥拿着两罐冰可乐,爬到露台上去喝,结果一抬眼,正好看见楼下肇之远出门了。

      她此时此刻最不想看见的人就是他,偏偏大家住得实在太近,时时刻刻避不开。她心里压着火,把可乐分给陆一禾,自己坐在栏杆旁边。

      肇之远是算着他自己的钟点走出去的,胡同儿里都是推自行车绕路的人,他正好赶上人流,一路不闪不避,专挑路中间走,两边的街坊还得给他让道。

      陆银桥在心里暗骂,可眼睛无论转向哪里都避不开这个人。

      楼下的肇之远正挨个儿和人打招呼,他似乎觉得头发挡眼碍事,胡乱抓起一半,就在他脑后揪着,显得整个人更是一副浪荡德行。他的胳膊伤了,睡袍只能穿上一半,又不肯多动一下,出门也随便披在肩头,于是那条左边的袖子一走一荡,短短几百米的路,活活让他在太阳底下磨蹭了十分钟,再加上肇之远的恶俗喜好,他干点什么都带金,从头到脚,连他的绒面拖鞋上都泛着金线的光。

      肇二爷出门闲逛一趟,招摇过市的毛病不改,整条胡同儿仿佛都空了,里外就剩他一个人。

      陆银桥恨得牙痒痒,拍着栏杆,突然恶向胆边生,想在高处砸他。

      就在她差点把可乐罐扔出去的时候,陆一禾走到她身边来了。

      小姑娘一直在顶楼上画画,胡同儿里四面发生的事她都看见了。此刻她安安静静地比手语问姐姐,刚才打伞出去的那个女人,是不是一直在“半城金”留宿?

      陆银桥思考了一下自己的成长经历,觉得人长到十四岁,虽然年纪半大不小,但已经不能再当小孩哄了,无论她现在说什么陆一禾心里都是明白的,所以陆银桥也不避讳,点点头,替肇之远把他的丑事承认了。

      陆一禾又问她,肇之远喜欢别人了,为什么不和她离婚?

      一说到这件事,陆银桥就觉得堵心,这感觉就像生生咽了一块口香糖,死是死不了的,但让人一想起来就从胃里犯恶心……至于原因,连她自己都不明白。

      也许肇之远就乐意和她对着干,也许他觉得还没折腾够本,反正他有一百条歪理,在他眼里没什么人之常情,一切都随心,从来不管别人死活。

      陆银桥的感情经历比较奇葩,她实在不知道怎么解释成年人的狼狈过往,于是只好捏着可乐罐,找个由头和陆一禾碰杯,庆祝一起回家,换个话题逗她。

      她和陆一禾是同父异母的姐妹,其实长得不太像,唯一的相似之处就是姐妹两个身材都偏瘦,陆一禾也是细细长长的手脚,随了她自己的母亲,有些丹凤眼的眉目。她哑巴的问题不是天生带来的,只是小时候条件不好,为了治发烧,给她吃错了药,导致神经受损,而且情况有些特殊,陆一禾的听力一直正常,只是突然失语,在五岁之后变得不能发声了。

      陆一禾十分敏感,她迅速感觉到姐姐不愿意再谈这些事,于是她也不再追问。她说要去买菜中午做饭,于是自己下楼去了。

      陆银桥看了看时间,她下午还要外出开工,时间很赶,于是也打算回屋收拾东西,结果刚要走,又瞥见了远处那道昭彰的人影。

      肇之远走着走着,竟然绕到了梁疯子家。

      这下陆银桥一颗心都提起来了,没听说那位爷和梁疯子有什么交情,他平白无故过去准没好事,于是她立刻转身下楼,追着他就往东边跑。

      陆银桥自认没有多余的善心,她能活到如今全靠斤斤计较,只是在她最难的时候,梁疯子救过她,那人虽然疯疯傻傻,可能根本不明白他自己干了什么,但对陆银桥而言,他就是恩人。

      她眼见肇之远不怀好意,心里那点火气倏地烧起来,直接追了过去。

      她已经想好了,假如肇之远今天敢在梁疯子家胡闹,她一定替街坊四邻教会他做人……她想也不想顺手抓起墙根下的重物,结果她一通疯跑,刚到院门外,听见肇之远的声音,瞬间刹住了脚步。

      她顺着半开的门缝躲在暗影里,瞥见肇之远右手举着一口老式的药锅,一迭声喊着什么:“别乱动啊……停!听我说,赶紧把大黄抱开!”

      这口气怎么听也不像去找碴儿的。

      陆银桥缩在门后没出声,又看见他一只手费劲地举着药锅,慢慢放在安全的空地上。他一让开,院子正中冒出了一股烟。

      梁疯子熬药都是胡闹,他在废品站扒出一段铁皮,回来就胡乱在院子里搭出明火的炉子,还不记得要守着火,此刻已经冒了烟。

      梁疯子画着一张煞白的脸,涂着油彩,画工却不怎么样,他正瞪着两只黑窟窿似的眼睛,不知道如何是好。眼看炉子里的药已经熬干了,火苗蹿上去,他情急之下嚷嚷起来,只会原地转圈。

      他家的大黄狗都比他有脑子,当年那条狗饿得只剩皮包骨,只有梁疯子愿意把它从垃圾堆里抱回家,养在身边成了伴儿。如今大黄看着比他还肥,一直跟着主人已经七八年有余,活成了一只精神矍铄的老狗,延续着忠心耿耿的传奇。

      传奇大黄玩命冲着炉子叫,认定它就是伤人的祸害,只差一步就要冲过去救主,完全不顾炉子会被扑倒,它可能要先走一步。

      肇之远的出现看起来完全打破了这一切。

      他及时拿锅盖把起火的地方扑灭,又迅速将药锅端起来,提醒梁疯子拦住狗,于是摇摇欲坠的炉子没被狗扑翻,最终火也没能烧起来。

      陆银桥一直看他,看他稳定住梁疯子的情绪,把狗拴在一旁的树上,又慢慢地踩灭地上零落的一点火星,最终二爷忙活完了,皱着眉头,好像搬完砖似的,累得直叹气。

      他扶着自己“重伤”的胳膊,坐在院里唯一的板凳上,进行灾后训话:“你说你,半大的老头子了,没事熬什么药啊!说过一百次了,你的咳嗽已经好了,别喝药了。”肇之远晒得口干舌燥,往锅里看了一眼,就看见一锅煮成干的破树叶,差点吐了,他撩起自己额前掉下来的碎发,缓了缓又说,“来,看着我,仔细听好了,你该唱戏就唱戏,别折腾什么药了,听见没有?你非要喝,我让雷三每天给你送,不许再动火!”

      梁疯子被他吼了一通,好像明白过来了,但只明白了一半,大概是关于他的狗差点以身殉主的那一半……于是他开始抱着大黄在树底下哭。

      大黄毕竟是只狗,情绪还很激动,一见主人掉眼泪了,它开始吧唧吧唧地狂舔梁疯子的脸,把油彩都给舔花了。

      陆银桥躲在门后倒抽了一口气,眼见梁疯子那张脸实在惨不忍睹。

      肇之远果然受不了了,他踹着屁股底下的凳子往后挪,恨不得离梁疯子远一点:“行了行了,这不都没事了吗……哎哟,真够呛……我说,你放开大黄行不行?人家狗招谁惹谁了,先照照自己的脸!”

      她看见那人对着梁疯子一顿挖苦,心里踏实多了,趁着四周没人的时候,赶紧转身走了。

      回去的时候,陆银桥走过邻居家门口,她鬼鬼祟祟地把刚才顺手抄起来的打气筒原样摆回去,结果运气不好,抬头直接撞见邻居大爷走出来。

      大爷看见她,又看看自己家门口那个粗长的打气筒,直觉以为她要借,还问:“踩得动吗?车在哪儿呢,我去帮帮你?”

      陆银桥一愣,又眨眨眼摇头,直把大爷逗笑了,说她从小到大一点都没变,好像已经知道她肚子里那点埋汰主意了,又问她:“那你拿它干吗?”

      她仰脸走了,理直气壮地扔下一句:“看好您家这宝贝吧,差点让我当凶器了。”

      正午的日头最烈,知了在树上叫得正来劲,那声音听久了和耳鸣没什么区别。

      家家户户都关上了窗户,大杂院也有大杂院的活法,开着空调才能捡回一条命。

      中午吃完饭,陆一禾已经回屋看书去了,剩下陆银桥独自蹲在卧室里收拾箱子,她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看起来,肇之远今天目的十分明确,他只去了梁疯子家一趟,很快回院了,还正好拦下一场事故。

      他和一个疯子能有什么事聊?陆银桥打死也不信他能去探望对方。

      他逼她远走,不肯放她自由,这么多年没有一天好日子,如今又是从哪儿捡来的良心?

      生活就是一碗毒鸡汤,效果显著,专治胡思乱想。别扭归别扭,陆银桥也没想出这事具体哪里不对,更没空琢磨太久。

      她把高跟鞋还有样衣都装好,自己抬箱子下楼,叫车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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